安无雪和谢折风一同赶往琅风城的时候,大雪已经在茫茫大地上覆了一层白衣。
乌云漫天,四海不见天日。
浊气本被镇压在各地灵脉之下,经过千万年而被净化,又会因千万年来人世不止的怨气而重新凝结。
可琅风剑被雪妖所控,浊气引入天穹,飘荡而下。
雪絮里带着浊气,轻则伤凡人性命,重则引仙修入魔。
落月峰几乎高手尽出,与各仙门一道布下结界抵挡风雪。北冥剑、照水剑、鸣日剑嗡鸣不止,荡出凛冽剑气,清扫四方。
风雪阻路,谢折风以仙者灵力驭使出寒,带着安无雪星夜赶路,足足花了一日有余。
安无雪踏下出寒剑,看着前方被风雪和迷雾笼罩的琅风城。
上一回路过琅风时,城中安静宁和,修士来往不止,毫无异变之象。
这里他和谢折风分明细细探查过。
没想到那背后之人最后一步棋,居然落在他和谢折风为阵主的琅风剑阵!
前方飘来引路符咒。
是守城仙修察觉到有同道靠近,主动寻来。
他们两人心急如焚,收到求援之后,谢折风安排好一切便带着安无雪赶来,他们一路无话。
可到了琅风,安无雪却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拉住谢折风。
“师兄?”这人回过头来,面色苍白。
半月以来,安无雪在谢折风身侧,又有养魂树相助,心魔虽然根除不了,但多少平息了一些。
可眼下越靠近琅风城,谢折风识海沸腾得愈发厉害,眉心雪莲剑纹时隐时现。
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安无雪一直在谢折风身后看着,对此一清二楚。
他低声说:“雪妖是以血脉之力夺取琅风剑阵的。”
谢折风黑眸幽深,嗓音低哑:“我会护好你。”
“我无需你护,”安无雪却说,“但你我都清楚雪妖夺了琅风剑意味着什么。”
雪妖不是依靠外力摄取琅风剑。
雪妖族大妖是以阵主血脉之力,再辅以半步登仙之能,轻而易举地从琅风城仙修手中夺走剑阵!
琅风阵主唯有两人——安无雪和谢折风。
他们两人中,有人和雪妖有血脉之缘。
此族……是天生的妖魔。
安无雪抬手,指尖轻轻点在谢折风眉心上,抚摸着闪动的剑纹。
谢折风就这么看着他。
“师弟,”他说,“雪妖也许和你的妖魔骨有关系——这就是那背后之人的最后一步棋。两界至今没有乱,是因为你还是世人眼中无往不利的那把剑。雪妖再强大,剑阵再纷乱,长生仙出手,都能剑斩天下妖魔。
“但是引动雪妖之乱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实力,对方一定不怕你出手,甚至是……故意引你出手。
“我们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也不知道那人究竟谋划了什么。你若是对自己的心魔没有把握,现在停步在这里,还来得及。”
“然后让师兄独自一人去面对天下仙修,去迎战雪妖吗?”
安无雪轻笑一声。
“当年雪妖族极盛时,我都不曾怕过它们。”
“那我也一样。”
安无雪一愣。
师弟的嗓音随着滔天风雪而来:“雪妖若与我无关,我便该为两界出手。若与我有关,那此次祸端与我脱不了关系,我更应该出手。”
“师兄,我不会成为你的隐患,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杀了我。”
狂风呼啸不止。
琅风城外的风雪越来越重,不多时便已经在他们二人的肩发之上。
安无雪正待开口。
谢折风却突然抬手,从他的发尾,抓来一抹雪。
“你不在了一千年。前八百年,我闭关斩心魔,总是待在荆棘川或是落月峰。最后两百年,心魔终于被我镇得暂时不敢出来,我终于能出去走一走,有时实在寻不到任何希望,我会忍不住去人间。”
“……人间?人间有什么吗?”
“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安无雪微怔。
“人世不知仙者,不懂修行玄妙,总会编出许多死而复生、魂灵转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里,好像死亡不是终点,生死爱恨都有很多重来的机会。我听得多了,便又不会觉得那么绝望。”
谢折风笑了一下。
“但我现在想和你说的不是那些——师兄已经回来了。”
他们已经能听到不远处归絮海传来的雪妖歌声,似有灵力波动荡来,隐隐透露出前方激战正酣。
那里或许有着谢折风躲不过的劫难。
如此头顶悬剑之时。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仍然觉得自己已经得天之大幸。
他看着自己从师兄发梢上抓来的落雪,感知不到雪花的冰寒,却觉得心底温暖。
他说:“凡人一生如蜉蝣,转瞬即逝,但他们和修士一样,有许许多多不得圆满。少年爱侣不得长久,便会赏同一片落雪,看着飞雪飘落于肩头,遮盖乌发,算是一场共白头。”
“我与师兄此刻,便算是共白头过了。此后,生死无憾。”
安无雪红了眼眶。
他知道谢折风为什么说这番话。
师弟怕真的到了必要关头,他却狠不下心不管不顾。
他说不出什么虚假的宽慰之言。
妖魔骨在谢折风体内,背后之人算到了这一步,最差的结果……安无雪不敢想。
他踌躇半晌,缄默许久。
引路灵符等不到他们的反应,在他们面前疯狂颤动了几下。
安无雪回过神来,收整神情,忍下心中酸楚。
他红着双眼,苦笑一声。
下一瞬,安无雪挥手撕碎了那引路灵符!
谢折风一惊:“师兄?”
“此符自琅风城内而来,是引我们去剑阵旁的。”
安无雪看向前方——顶天立地的琅风剑都被霜雾遮盖,一点儿也瞧不见。
“不去我都能猜到,琅风剑阵现在成了妖魔助力,琅风仙修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抵挡琅风剑阵,保护城中百姓。可剑阵已经被雪妖所摄,天象更改,雪妖不死,浊气不停。我们如今去琅风城内干什么呢?”
“听别人问你——仙尊与安首座究竟谁出自雪妖族?仙尊是不是当年私藏了浊仙秘法,隐瞒世人千年而登仙?你若放出神魂,心魔现于世人面前,岂不是再也说不清道不明?那不正中背后之人的谋算?”
话落,安无雪双指并拢,驭使灵力。
他没有唤出春华,而是驱使出寒!
出寒剑嗡鸣一声,极为听话地落于两人当中。
他眉梢轻动,神采奕奕,好似回到了年少意气风发之时。
“我们去归絮海。”
他说。
-
归絮海。
罡风不止。
海浪震荡。
雪妖哀然凄楚的歌声萦绕四方,挥之不去。
无尽海水之上漂浮着一块又一块浮冰,或大或小,还有一些修士立于浮冰之上。
灵力和妖魔之力相撞,冲得四方海浪翻天、浮冰碎裂,雪莲能扛得住刮骨罡风,却承不住如此重击,早已摧折不少。
整个归絮海飘荡着雪莲花瓣。
“哎哟我去!!!”
裴千被雪妖灵力扫落,于空中翻腾,险些坠入深海。
有人赶忙踏过海浪而来,拦着他坠落之势。
两人一道被雪妖灵力往后扫去,落于浮冰上的那一刹那,浮冰破碎。
裴千五脏六腑巨震,接连吐出几口鲜血。
身旁接着他的人似乎也闷哼了一声,却不曾松手,反倒单手掐出灵决,落下阵法,稳住了浮冰破碎之势。
裴千一愣:“你怎么也来了?”
北冥是四海临城中最接近琅风之地,又实力强劲,落雪之时,裴千便立刻率领北冥高手来此,留了曲忌之坐镇北冥剑阵。
但是……
曲忌之现在就站在他身边,挑眉道:“我不来,刚才你就已经掉下去喂鱼了。”
“你——!”裴千一个情急,猛然咳嗽起来。
他双指并拢想御剑出手,可灵力凝于指尖不过片刻,便骤然消散。
曲忌之没好气道:“出不了手就别逞强。”
裴千面色苍白,嗓音虚浮:“……这雪妖好生难打,我不过和大家一起出手拦了几招就这样了。疼死我了。”
他说话间,又有几个仙修被雪妖打落!
曲忌之和裴千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
有人经脉被浊气所侵,又失了修为,落入水中,眨眼间被水中妖魔拽入深海。
不多时,落水之处冒出汩汩鲜红水花。
又有人被雪妖打落!
来者正好落在曲忌之维持的浮冰之上。
裴千虚弱地喊道:“姜先生。”
姜轻回过头来:“小裴,你还好吗?”
他修为在渡劫仙修中排不上号,出手时处于后方,反倒伤得不重,不过调息了几息时间便持剑而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挡不住了,”他急促道,“曲小仙师刚来?快去助大家拦着这雪妖,我带小裴去岸上调息。”
曲忌之却沉着脸,依然抱着裴千,后退一步道:“不必。”
姜轻一愣。
裴千急道:“这时候还管我一个受伤的人干什么?这雪妖几近登仙,又有整个琅风剑阵相助,我们合起来都不是它的对手,琅风城渡劫高手已经折损大半,它若出了归絮海,琅风城就完蛋了!!”
似是恰好应了裴千之语。
裴千话音未落,前方倏而巨浪翻涌,罡风被妖力凝成锋刃,带着霜雪刮来!
正值此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比这罡风冰雪还要凌厉的剑光破空而来,刺入风雪,掀起又一道风浪!
两个方向的风浪相撞,四方陡然张开结界,拦住了那锐不可当的妖魔之力!
出寒剑转身而归,落入谢折风手中。
他们落于曲忌之三人面前,周围似有仙修惊喜地喊道:“仙尊!是仙尊!”
姜轻也双眸一亮:“宿雪?”
谢折风仍然背对众人,手持出寒剑,看向前方茫茫海域。
安无雪转过身来,几步来到曲忌之和裴千面前。
“情势如何?”
裴千张口便又呛了几口风。
“我来帮小裴说吧,”姜轻赶忙接口道,“我们昨日从北冥来援琅风,当时琅风仙修为了不让雪妖入尘世,以命祭困阵,拦了一天,今日快撑不住了。”
裴千总算缓过来了一些:“雪妖就在前面,但是这一族的妖魔诞生在风雪中,可以隐入风雪里。我们根本见不着它,不得不分散拦截风雪……”
他们本就不是如此境界的大妖的对手,又不得不在归絮海上分散开来,自然死伤惨重。
他们已经往后退了许多。
若不是刚才谢折风出手,雪妖此刻怕是已经杀了裴千等人上岸了。
安无雪看向谢折风。
师弟稍稍回头看他。
他们只这么对视了片刻。
下一瞬,谢折风御剑而起,逆着风雪,往前方茫茫无垠而去!
仙者灵力散开,与归絮海中张开无尽的结界,隔开了仙修与雪妖。
刹那间,裴千等人面前,风雪倏停,海浪消散,浮冰安静地漂在海面,雪莲花瓣一荡一荡,归于平静。
结界的另一端,谢折风刚冲入浓厚飞雪中。
他气息急促,眸中不可抑制地闪过暴戾之色,眉心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双眸挂满血丝,一双眼睛红得格外不寻常。
他的妖魔骨……
妖魔骨似乎在苏醒!
不行。
不可以!
他竭力压着心魔,迅速张开神识。
他必须尽快寻到雪妖,将其斩杀!
他听见雪妖的歌声越来越近。
周围尽是翻滚的浊气。
霜雪打在他不知冷热的身上,在他的法袍之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他还未出剑。
雪妖却没有躲藏。
天地四方的风雪在这一刻沸腾,白雪逆风而归,聚于一处。
远处渺渺霜雾之中,浮冰之上,白衣女子赤脚立于冰面,现于罡风之中。
她有着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
刮人骨血的罡风吹拂过她的脸颊,都不忍摧折这样的美丽,只那么轻轻抚过那张脸,仿佛只是晨间轻风,温润平和。
她衣袂飘飘,神色温柔,一双眼眸如秋水生波,载满柔情。
她一步一步地朝谢折风走来。
赤足踏过坚冰,如平地而行一般,踏于海面。
谢折风渐渐看清了她那张与自己格外相似的脸。
他猛地瞪大双眼,双瞳震颤。
妖魔骨躁动,心魔在识海中翻涌沸腾!
融于血脉的本能占据他全部心神。
谢折风强压异状反噬自身,闷哼一声,吞下了喉间的血腥。
他死死地看着前方,握剑之手愈发用力。
他从未见过她。
可他仍然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