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时还在大街上,来往凡人修士众多,裴千思索片刻,在自己脸上布下幻术,免得五百年前的故人认出。
瘴兽罕见,谢折风也隐下了困困身影。
如今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四个面孔陌生的大成期修士。
“你刚才说上官城主过段时间会拜访曲家,”安无雪问裴千,“可有确切时间?还记得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裴千眼神闪烁,犹疑片刻,才说:“城主拜访之时我不在曲家,是回去之后才知道她来过,所以无法确定具体时间——我们先在曲家附近的客栈住下吧?”
谢折风皱眉道:“要等吗?我直接杀去城主府不行?”
裴千严肃道:“此乃死门,一有变故就是天翻地覆,万一出手之时上官城主还未出现,死门杀机就改变了此番天地,那我们可能连见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说着,已经在裴千的领路之下,往曲家门庭所在之处赶去。
曲氏是北冥阵道第一望族,除了曲家修士,在其手下谋生的凡人和散修也很多,越靠近曲家,周围便越是繁盛。
曲家甚至在千万年前出过长生仙,哪怕是仙祸之时,安无雪在北冥布阵,曲氏也有不少阵道高手在他手下听命。
这么一个底蕴悠久的仙门望族,为何会参与到北冥祸事当中?图什么?
安无雪一路打量走过,并未发现五百年前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裴千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客栈门前,说:“这家客栈离得近、建得高,住在楼高的客房里,可以看到曲家的外围。”
客栈来往之人众多,大堂还请了个说书先生,堂下坐满了人。
姜轻笑着上前,对伙计说:“可有四间空房?楼高最好。”
伙计面露难色:“客官,空房有,但是……这几日曲氏喜宴,高一点的客房都是要留给有曲家请柬的仙师的……”
安无雪眉梢一动——曲氏喜宴?
难怪这么热闹,难道上官了了拜访曲家,其实也是参加这个什么喜宴?
那岂不是还需要请柬才能入内,裴千怎么没说?
他想着,却见裴千行至姜轻身旁,对那伙计说:“我等就是来参加喜宴的。我们是裴公子的朋友……”
裴千说着,抬手掐出一道法印。
伙计见状,立马变了神色,点头哈腰道:“曲家的家纹?裴公子的朋友哪还需要请柬,请几位在堂下稍等,我去给几位打扫出四间上房!”
伙计退走,裴千低声和他们说:“这间客栈本就是曲氏经营的,上房都是用来款待来往的修士,我记得当时这间客栈上房没有满,所以我们住进来不会影响到这个时间点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姜轻打趣道:“没想到小裴当时在曲家如此有分量?”
裴千苦笑:“我还未同曲家断绝关系之前,怎么也算是个养子,表面上的身份还是有的。”
此时,又有几个修士走了进来。
这几个修士手中便拿着请柬,显然是曲家的宾客。
客栈内的伙计此刻都在忙活,那几个修士便等在门前交谈起来。
“好热闹,曲家这是请了多少人?好大的手笔。”
“合籍宴上估计更是热闹非凡。”
“毕竟是曲公子的合籍宴嘛,曲家本宗这一代就得了这么一个独苗,还是个不世出的阵道天才,能不重视吗?”
“……”
裴千神色愈发复杂。
他沉默不语,比寻常安静了许多。
安无雪双手藏于衣袖之下,不着痕迹地布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他们口中的这位曲家不世出的阵道天才,是否就是姜道友之前说的——创造这观叶大阵的曲家人?”
姜轻叹了口气:“是,所以我刚被困在阵中之时也很惊讶。但……”
裴千接口道:“曲家多少和我有关,姜先生不便在我面前言语,不如还是我来说吧。”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谢折风,“谢道友,我可否言明一切?”
他知晓谢折风是出寒仙尊,自然已经完全明白,谢折风是知晓其中因果才将他带来北冥,该不该说,肯定是仙尊说了算。
可仙尊目光落在安无雪身上,惯于冰冷的目光顷刻间柔缓不知多少。
谢折风只说:“宿雪想听之事,不必问我,我本也是听他的。”
安无雪登时道:“谢道友是落月峰入北冥的主力,我和裴千都不过是你带进来的,一切自然由你定夺,我不敢越俎代庖。”
他说得极快,一字一句,都是近乎本能般要和谢折风还有落月峰撇开关系。
谢折风不禁又想起上一间幻境里的师兄。
千年以前师兄眼底倒映他的身影,望着他的目光充斥着温柔与忧心,满腔情意,还怀揣着对将来的期待。
可如今的师兄像是什么都不想要,又什么都怕了。
当年……若是他有那么一次,能成功回头抓着师兄的手呢?
他顿时又心如刀绞,对着安无雪应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可能,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姜轻还不知这两人身份,擒着笑在一旁等着。
裴千却是一清二楚的。
他心中叫苦不迭,谁知道就这么一句问询这两人都能这样?他哪里还敢说话?
好在伙计带着上房钥匙符箓来拯救了他。
裴千对曲家附近的这些地方实在是熟门熟路,用不着伙计带,拿着东西便说:“跟我来吧,虽然说有隔音结界在,但大堂毕竟人多口杂,我们一不小心触碰杀机毁了此间死门幻境就不好了。”
他说着,引着众人上楼,选了其中一间客房,在其中布下好几层结界,这才指着窗外不远处那连绵的别院说:“这就是曲家——我自小便是在此处长大的。”
安无雪顺着高楼明窗往外望去,瞧见不远处一片连绵的亭台楼阁,镇守的灵兽盘旋于四方,防护结界足足有好几层,放眼望去,曲氏比之他陨落前还要显赫。
事关北冥甚至是两界四海,他并不避讳,直接问道:“你说你是曲氏养子……可据我所知,仙修本就子嗣稀薄,若是膝下无子又想有人传承,找个有仙骨有眼缘的孩子收为弟子便是。”
“更何况刚才他们说那个曲公子是曲家这一代的独苗,那曲氏这一代不是有传承之人吗?为何会有养子?”
裴千听着安无雪的话,神情愈发苦涩。
“是啊……”他居然也说,“为何会有养子?还不是因为曲忌之。”
曲忌之便是曲家本宗那不世出的天才。
安无雪还未陨落之时的那位曲家家主在几百年前便仙去了,这一代曲家家主承位之后,一直未有身孕,眼看传承无人,她确实有过从旁支或者在北冥寻一个弟子的想法。
可没过多久,她就怀上了曲忌之。
这孩子得来不易,还没出生便天显异象,曲家本就擅阵法卜算之道,谁来算都能算出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曲家主亲自算卦,算出这孩子命中必有一劫。
修行本就是劫,若是天资够好能够修到渡劫期,渡劫期更是一步一劫,命中有劫这样的卦语,对凡人来说或许是如临大敌,对修士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因此最开始并没有人当一回事。
裴千说着这些,优哉游哉地把玩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剑穗,语气悠然地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情。
“但是这家伙出生以后,家主才发现大事不好。”
姜轻讶然:“哦?我倒从未听闻什么大事不好,我在北冥这么久,一直都知道曲小仙师幼年就显露阵道天赋,修行上也一日千里,甚至有人说他在浮生道上的天赋堪比北冥仙尊年少时,怎会……?”
“便是这浮生道的问题。”裴千说,“曲忌之降世没几个月便对凡尘俗物流连忘返,尚在襁褓之中,见着滚滚红尘就嬉笑不止,确实是个浮生道的根骨。可有了他的生辰八字,家里人又算了一卦,算出了他那一劫的细节。”
裴千讥讽地笑了,“是无情道的情劫。”
无情道?
安无雪下意识便瞧了谢折风一眼。
出寒仙尊似乎很不喜欢这三个字,难得没有留意到安无雪的目光,眉头紧皱,脸色煞是难看。
姜轻知晓因果道法,也皱了皱眉,说:“修行讲究应劫一说,他若命中有此一劫,便注定了要度过此劫方能更进一步。他既然有无情道的情劫,那便该修无情道,等待应劫那日到来。可曲小仙师分明是浮生道的根骨……”
裴千对姜轻作揖道:“不愧是姜先生,我还没说呢便发现问题了。你要是早点醒来入第一城,曲家那些老东西肯定会来请教你这个世间仅存的胎灵族,说不定就不会做日后的蠢事了。”
“这么看来,真是你那个恩公的错——他封你怎么封的那么死,让你早出来一两百年不好吗?”
安无雪:“……”
姜轻啼笑皆非:“你说正事。”
裴千顿时肃了神色,接着说:“曲忌之出生就是浮生道的绝佳根骨,命中劫难却是无情道之情劫,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怕是要么放弃修为的至高追求,要么直接让他修无情道顺天而行,但是嘛……”
“他是曲忌之,是阵道曲氏这一辈的唯一希望,曲氏自以为于因果命途上有所钻研,妄图瞒天过海,改天道定下之劫。”
裴千灵力凝于指尖,抬手,直接在半空中画出几笔。
那是一道卦文。
“他们给曲忌之算出来的卦文,是‘曲家子,命定一劫,无情有情’。卦文上说的不是曲忌之,而是曲家子。”
言已至此,安无雪听明白养子是怎么回事了。
裴千果然说:“所以家主在凡尘流民中,寻了个有仙骨,生辰又同曲忌之极为接近的孩子,用三枚铜板从孩子生父母手中换来了他,将他认作养子,曲氏不把曲忌之记入族谱,反倒把养子记入曲氏族谱,让这个养子来修无情道应劫。”
安无雪这回总算有了点惊讶之情。
“——你修的是无情道?”
裴千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道:“不难看出来吧?”
安无雪:“……”
不,很难。
他余光扫过在一旁总是时不时看着自己的谢折风,又看向面上擒笑嬉皮笑脸的裴千,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修的才是无情道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