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牌亮了,即为命牌所有者就在附近。
南鹤同北冥斗法那日,整个北冥浊气翻涌,乱作一团。
上官了了不是北冥仙君唯一的后代。
她上有兄长,下有幼弟。
可她的亲兄长同她的娘亲北冥仙君沆瀣一气,意图将北冥变成浊气源地,供万千魔修驻扎修行。
她只记得那日很乱很乱,可她后来挖下双目,再也无法亲眼瞧见战乱中的北冥了。
南鹤是上一代最无可匹敌的天骄,是数千年前无情道磨出的最锋利的剑。
北冥仙君引浊气入北冥,本就消耗巨大,不可能是南鹤的对手,可她藏于冥海中修养,任由浊气蔓延,南鹤寻不着她,自然杀不了她。
但北冥仙君没料到,血脉在身,上官了了却不曾背弃仙修,反倒自挖双目,助南鹤寻到了她。
北冥仙君魂飞魄散之时,笑声传荡在冥海之中。
上官了了满目鲜血,听到那随着海浪而来的诅咒。
——“你既要做个无牵无挂大义灭亲的卫道之人,选了北冥,选了仙道,那你此生再也瞧不见世间,再也不会有至亲至爱之人,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我唯一的女儿,我以我最后的残魂为咒,祝愿你孤独一世,寿数绵长!”
“哈哈哈哈哈哈哈!!!!”
北冥仙君死了。
魂飞魄散,尸骨碎于冥海,浊仙之灵力坠入万丈海渊,海浪翻滚,乌云卷动。
少女双目空茫,鲜血滴落满衣。
落月峰的长辈在一旁护着她,替她挡着四方浊气。
可她连鲜血都来不及擦,蓦地转身往城主府跑。
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她的兄长已被落月高手斩杀,可她的幼弟还在城主府中!
上官然年岁不过十一,刚刚入道,还未踏入修行之门,无法影响战局,北冥仙君入魔根本没有带上这个年幼的孩子。
那已经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她逆着纷乱,赶回城主府,却没能寻到上官然的下落。
她与上官然自此失散。
此后,南鹤仙尊助她稳固北冥局面,将她带回落月峰抚养,直至她道成回到北冥,年少便成了统御北冥四十九城的渡劫高手。
但她始终寻不到上官然。
上官然的命牌没有碎,可不论她走到哪里,命牌都没有亮过。
她瞧不见,虽能以神识辨物,却无法真正看见光亮。
这些年来,他们每每行到一处,若是安无雪在旁,她总会掏出上官然的命牌,问他:“阿雪,它亮了吗?”
每一回的答案都是“没有”。
除了这一次。
安无雪深知命牌亮了的寓意,他反应得比上官了了还要快,赶忙起身,唤出春华,拉起还在怔愣惊喜之中的上官了了。
长剑穿过长空,他们停于传音符禀报的斗法之地。
第一城结界边沿,有一人被浊气包裹,双瞳发红,黑发散下,发梢纷飞,遮挡了大半容貌。
那是个渡劫期的大魔!
而那大魔面前,一个大成期巅峰的青年已经满身血污,双方都各有伤势。
那青年更是面色苍白,分明受伤不轻,却还在坚持着结出法印。
法印结出的那一刹那,上官了了神色一震,抬手便结出了一模一样的法印!
这法印带着渡劫期的修为,那大魔被法印打中,似是闷哼了一声。
安无雪就要一同出手,可那大魔被打退之后,不再恋战,转身便逃遁而去。
那青年转过头来,见有高手相助,一口气撑着许久,终是放了下来,昏了过去。
之后,上官了了和安无雪一道,将人带回了第一城。
青年身上好几处伤口,上头还覆盖着鲜血。
青年方才对战之时,用的是北冥仙君传承的术法。
命牌还在亮着。
上官了了坐在床边,抬手,根本不顾对方身上的血污,轻轻抚摸着昏迷的青年的面容。
安无雪在一旁笑道:“你怎么连除尘咒都忘了?”
他说着,挥手,给那已经确认是上官然的青年洗去血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上官了了这才怔怔道:“我……我忘了。”
安无雪知道她是太过欣喜。
上官然不仅仅是上官了了寻觅已久的亲人和遗憾,也是北冥仙君死前为上官了了落下的诅咒的例外。
他也一直很忧心寻上官然一事,也是因为他很清楚,此事若一直悬在上官了了的心头,将来必成她之心魔。
如今人寻到了,上官了了高兴,安无雪同样高兴。
次日,那青年醒来,安无雪在门外等着,上官了了同上官然说了许久。
上官了了出门之后,告诉他:“阿然说北冥纷乱之时,他为了保命,迷迷糊糊不知去了哪里,又遇到魔修被魔修追杀险些丧命,幼年之事全都忘了,这才不知要回来寻我。
“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有来处,因此一直在两界游荡。
“昨日能刚巧遇到他,还是他途经第一城,因我们在布阵,封锁了第一城进不来,他徘徊在外反倒撞见蛰伏在城外的大魔。”
北冥剑阵落阵失败了两次,魔修虎视眈眈,他们封城已久。
没想到却因缘际会,让上官了了撞见了寻觅已久的世间唯一的亲人。
第一城情势紧张,就连出寒仙尊这几年来有事赶来,都要按照安无雪定下的章程,传音入城等人来迎。
北冥仙修皆知,首座平日里虽然待人温和,可若是涉及正事,从来都严苛谨慎。剑阵一日未成,第一城便难有烟火享乐。
可上官了了寻回上官然的那一日,第一城破天荒点起了烛火。首座和城主摆了仙宴,将一个大成期巅峰的青年带到城内所有有名有姓的仙修面前。
谢折风和戚循都收到了上官了了发的传音,前来赴宴。
篝火之中,安无雪脸庞映着火光,听着一旁难得的欢声笑语,仍在思虑剑阵一事。
有北冥修士壮着胆子,将北冥仙修中用以追求道侣的寒桑花放在他的身侧。
他那时在两界已经树敌不少,修士里对他不满的人许多,也有人说他做事太绝、杀孽太深。
这些寒桑花中,有多少是带着诚心,又有多少只是冲着他的修为、冲着他落月峰首座的身份而落下?
他浅浅一笑,无声拒绝。
寒桑花刚被摘下,花瓣之上还结着寒冰。
这灵花常年覆着霜雪,摘下之后也不会凋零,因此被北冥人当做情爱之物,寓意永不更改。
安无雪身边的寒桑花越堆越多,上官然在一旁说:“首座真受姑娘喜欢,怎么这么多寒桑花,不见首座拾起一朵?”
安无雪抬眸,目光穿过篝火,看着手持出寒剑,正在听着修士禀报北冥情形的谢折风。
师弟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其余修士尽皆庄肃拘谨,说话都格外小声,像是怕出寒剑一个不留神便拿走他们的性命。
可他却直视着那人,徐徐道:“我最喜欢的花是归絮海的雪莲。可惜,摘不到了。”
“摘不到?是因为归絮海的罡风吗?首座的修为还会怕雪妖与罡风?”
安无雪莞尔,不答,转而道:“你这些年流落在外,倒是吃苦了。我把了了当妹妹,你是了了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弟弟,可以把我当兄长,往后诸事,我能照拂你的,也会尽量照拂。”
那晚的篝火暖了微凉的北冥,上官了了叮嘱着上官然往后该如何行事,笑得很是开心。
安无雪想,北冥仙君临死前的诅咒终究只是个诅咒。
上官了了如今统御北冥,修为高绝,又寻回了世间唯一的至亲。待到剑阵落下,谢折风登仙,四海清平,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那晚之后,观叶阵幻境之中的时间开始飞速流转了起来。
幻境是根据上官了了心中所想的因果出现的,那便只会有和上官然有关的一切,其他都是眨眼而过的浮光掠影。
真实的上官了了站在安无雪身前,用灵力掩盖着他们二人的气息,看着那些往事在眼前走过。
她一言不发,安无雪站在她的身后,不知她在想什么。
谢折风给他们发来传音,说那拿着引信在阵中来回的人一直在进出此间幻境,他必须保证没有真实之人影响这个死门,暂时无法回来。
安无雪眼看幻境中的时间飞速而过,过往中的他们已经寻出布阵之法,在其余四十八城都立下分剑阵,以此支撑主剑阵。
上官然在上官了了和安无雪的倾力扶持之下,破入渡劫期。
上官了了仍然一言不发地“看”着。
眼看就要来到冥海鲛族异动的时间。
他不想同上官了了一道“重温”往事,还是开口道:“城主,过往若是太过难捱,不如交给我吧。城主可以去别处寻一寻阵眼线索,我盯着第一城的往事,有异动再传音于你。”
上官了了头也没回,缓缓道:“我们初见你就将养魂树叶赠我,如今还怕我深陷往事,你对我如此,倒真是像他……”
“我们之间是有什么我不记得的因果吗?”
安无雪眼皮一跳。
他神色微变,嗓音却不疾不徐:“我先前说过了,我只是仰慕钦佩城主仙祸之时大义灭亲之举,救了北冥数不尽的生灵。”
此言非虚。
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哪来什么因果呢?
他觉得抱歉,是觉得对不起南鹤嘱托他因两界之恩照顾好上官了了,没能将上官然一事处理妥当。
而他对上官了了说的这些,赠叶也好,此刻替她看护过去也罢,不是因为这是上官了了,也只是因为当年她自剜双目救了北冥也救了两界的情。
凡人都知道人死如灯灭,再大的恩仇都不得不销,何来的因果?
“城主想多了,”他最后道,“我们只是陌路擦肩——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