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折风。
师弟是冷淡却亲近的,仙尊是无情而疏离的。
可不论什么时刻,谢折风不曾如此恐惧过,心魔发作之时都没有现在狼狈。
他坐在床边,低头俯视着被困在床榻之上锁链之中的谢折风。
我又没有要杀了他。
我只是哄他封了自己灵力,落印之后自然会替他解开,他为何这么害怕
又为何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安无雪困惑着。
兴许是此时的出寒仙尊太过低声下气,他怔然之中,比平时少了许多警惕与戒备。
他神色平淡,语气放缓:“师弟,你如今之情起于偏执,我只是想解决你的心魔之事,咒术落下,我会立刻解开你的灵力和神识禁锢。若是咒术有异,我也会替你解咒的——”
“师兄!!”谢折风面上恐惧之色更甚,嗓音越来越哑,“我不会再妨碍你,你想怎么样都行——”
他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双眸之中燃起一丝希望,急切道:“对了,你可以在我的神魂之中落下奴印,让我做你的奴仆!让我只能随你的心念而活!只要我让你不开心,你可以随时掐碎奴印了结我的性命,这样可好?”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碰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情咒一星半点。
“你这又是何必?”安无雪摇头道,“我若是当真有报复你之心,放任你被心魔掌控或是杀了你便好。”
他成为宿雪之后,其实遇到过几次有机会杀了谢折风的时刻,他都没有做。
他苦笑一声,“仙尊,忘情之咒罢了,若是有用,无情咒能放过我,也能助你大道再成,更上一层楼。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不是……”谢折风慌忙道,“我不怕死,可你别让我忘了。师兄,求你了……”
他拼命地摇头,全然没了寻常之时的冷静。
分明只是无损于身的无情咒,这人却仿若面对比一切酷刑要可怕的刑罚。
谢折风哀求地看着他,话语之中已满是哭腔,恳求之时,眉心之上的雪莲剑纹显化而出,本该是洁白一片,此时却缓缓浮现出乌黑之色。
那黑色若隐若现,是心魔在谢折风神魂中再度冒出。
“……这就是你听话的下场。”
是谢折风自己的声音。
但这声音在谢折风脑海中响彻,只有他一人听见。
“看到了吗?师兄根本不听你的哀求,他不为所动!他明知这对你来说比死还可怕,他还是要你忘了他!”
“不如让我来……”
谢折风忽而双瞳一暗。
他挣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接纳我吧。”
“接纳我,以我的心魔之力足以冲破你自己的封印。”
“循规蹈矩?乖乖听话?有用吗?师兄听你任何一句哀求了吗?”
“随心所欲吧,天下都任你予取予求!安无雪在两界无尽凡俗万千修士的眼中,还是无故戕害同道屠灭离火宗的罪人,你即便把他囚在身边,谁又会说什么?”
转瞬之间,雪莲剑纹愈发乌黑。
入观叶阵许久,心魔终是寻到时机滋生。
识海震颤。
谢折风心念恍恍,唯有一丝理智尚存。
不行……
可是,师兄——他不能忘了师兄!
他不再动弹,神色却逐渐显出挣扎。
安无雪神色一顿。
——他瞧见了谢折风剑纹之上那一闪而过的黑色!
电光石火之间,谢折风刚刚双瞳涣散,他便当机立断,暂时散了手中法印,双指并拢,点在谢折风眉心之上!
瞬时,谢折风神魂被他下了安眠之术,剑纹之上的乌黑之气立刻退去!
这人在昏迷之前,似是最后看了他一眼。
眼神依然满是哀求之意。
“师兄……”谢折风双唇微动,嗓音因无力而格外的轻,“我不……”
话没说完,谢折风终是不可自控地合上双眸,失去了意识。
四方眨眼寂静如死。
安无雪松了口气。
他方才没有让谢折风睡去,本是怕无情咒落在长生仙的神魂之上,会有别的影响,所以想着看谢折风会有何反应,若是不妙,他也好及时解咒。
没想到谢折风竟……
还不如在一开始就把这人打晕。
他扫了一眼这人挣扎之中被灵力锁链磨破的几处伤口。
即便只是化身,那也是渡劫期修为的化身,水火难侵,凡铁难伤。
可谢折风身上,有的伤口直接被锁链磨出一条大口子,鲜血直流,连床榻都晕开了点点红梅,足以看出被捆缚之人挣动的力道有多大。
安无雪当年尚是落月首座之时,有些被他下手残忍吓到的大魔在锁链之下挣扎,他都不曾见到这般夸张的伤口。
师弟的心魔都险些再度发作。
这么害怕吗?
害怕得……不合时宜。
如今种种,哪怕随便一刻放到千年以前,他都受宠若惊。
可偏偏是现在。
现在,他看到那被他暂时掐灭发作的心魔,只希望无情咒能有用。
他双手持印,发呆了一会。
片刻。
他神情微敛,闭上眼,不看那人的泪痕与伤口。
静谧之中,安无雪将结出无情咒的法印推至谢折风眉心之上,灵力轻荡。
刹那间。
无情咒被送入谢折风化身眉心,眼看就要落在谢折风神魂之上!
倏地。
异变突生。
安无雪刚撤回落咒的双手,谢折风神魂却猛地一颤。
在无情咒触上神魂的那一刻,这人的神魂竟然直接将咒法排斥而出!
怎么回事!?
咒术未成,灵力反噬,安无雪五脏六腑一震,赶忙睁开双眼。
只见谢折风双眸紧闭,眉头紧锁,睡梦之中都格外忧虑恐惧。
而这人眉心之上,雪莲剑纹再度涌现,神魂之力波动,将他刚落下的无情咒冲出,还不等他反应,法印便径直消散了!
安无雪心底一沉。
谢折风已经失去意识,根本不可能抵抗无情咒。
可这四周被他立下结界,只有他和谢折风两人在内。
咒术失败,若不是人为,唯有两种可能——被下咒者身上已有相同咒术,或是有其他咒术与此咒相斥。
咒术相斥,被排斥而出的咒术必然是下咒者境界更低的那一个。
他虽然修为未恢复巅峰,可神识一直都是半步登仙之境,若要排斥他落下的咒术,另一个咒术的下咒者,必然要比他修为还要高……
可再高便是仙者境了。
这……这怎么可能?
谢折风可是举世无双的长生仙!
什么人,又是什么咒术,能落在谢折风身上,维持至今!?
谢折风没有解咒吗?
他连调息反噬带来的内伤都忘了,怔愣片刻,再度伸出双手,又结出了一道无情咒法印。
他知道落咒不会成功。
刚才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再来一次,不是为了成功落咒,而是为了查探根源。
这一回,他护持好自身经脉与五脏,这才将无情咒再度缓缓送入谢折风眉心之中。
他的神识跟着无情咒一同探入。
第二道无情咒再度触及谢折风神魂的那一瞬间,安无雪神识立时察觉到了另一道咒术的气息。
那咒术根本不给他落下的无情咒任何时间,须臾之中便冲散了他落下的无情咒!
他抓住机会,神识展开,环绕在谢折风神魂之外,终于清晰地探到了另一个已经落在谢折风神识之上的咒术。
他动作一顿。
这是……?
这居然是——!?
这居然也是一个无情咒!
安无雪猛地瞪大双眼,眸中满是震惊。
他刚刚明明已经在护持自身经脉与五脏,此刻却已经惊诧得全都忘了。
咒术斥出的反噬再度冲击得他浑身一颤。
两次落咒失败,他喉间一甜,嘴角沁出鲜血。
鲜血滴落而下,落在谢折风已经满是血迹的白衣之上,同谢折风的血混在一起。
他仍怔怔地坐在那,双手甚至还维持着落印之势,忘了动弹。
下咒者的修为确实比他高。
因为那是仙者境。
那是他格外熟悉的仙者境的气息。
这气息的主人曾将他从满是大雪的尸山中抱出,牵着他的手走过落月万千山峦。教他练剑、引他为人。
还带着他去过琅风城,带回了差点被亲父夺舍的谢折风。
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他喃喃道:“……师尊。”
居然是师尊。
师尊给谢折风下过无情咒。
他蓦地想起师尊陨落之前留给他的话。
——“你天赋虽高,却勘不破劫难,能不能登仙,尚未可说。可你师弟弑父而生,天赠剑纹,本就是无情道磨砺出的最锋锐的剑。若是道成,必可登仙救世,挽大厦之将倾。”
师尊说这番话之时,已经给师弟下了无情咒吗?
可是谢折风未入落月之前,便有杀伐之心,能隐忍至谢追即将夺舍修为最低的那一刻杀了谢追,又能在他都不忍之时替他挥剑斩灭他心魔之根源,如此天赋,为何……?
他实在不明白。
为何师尊还要给谢折风落下无情咒?
他想起方才谢折风的恐惧与哀求。
师弟如此反应,必然是不知此咒的存在。
一千多年。
难道谢折风一直都背负着无情咒??
种种疑问,压在安无雪的心口,重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又想到裴千提醒他的话。
——“此咒法,也许反而不能对无情道根骨起作用,唯有浮生道根骨才能用,因此这无法作为无情道修行的法门,反而是个毒咒。”
无情咒可能是个只对浮生道有用的毒咒……
谢折风自入道便是无情道,此后更是修为一日千里,剑法卓越,小数百年即至登仙。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出寒仙尊前无古人的天赋。
他更不可能怀疑谢折风的根骨。
可如今,他将指尖搭在谢折风的手腕经脉之处,第一次探着师弟的根骨。
观叶阵内的时光似是在走,又好似永远停滞,他们在这客栈之中,仿若脱离了时间。
明窗下的闹市是真实的过往,虚假的现在。
结界隔绝了一切声响,他听不见闹市的喧嚣,四方安静得他只能听见自己和谢折风之间交错的呼吸声。
几刻之后。
安无雪蓦地笑了。
他笑得没有一丝笑意,满是繁芜纷杂的疲倦。
他探明白了谢折风的根骨。
这分明是……修浮生道的绝佳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