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霜海的飞絮比往日多了一些,长松挺立,挂着些微白屑。
凉风入窗。
安无雪大成期以后,身体不再如先前那般畏寒,反倒喜欢轻风丝丝缕缕吹拂而来的感觉,入夜不再关窗。
他感受着细风,缓缓睁眼起身,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对。
好安静。
云皖呢?
云皖虽不知晓他的身份,但是在云剑门之时,云皖便算是知道他有所隐瞒,眼下跟着他,平日里总会问他一些修炼的东西。
他便干脆把云皖当做半个徒弟,常常指点一二。
云皖懂事得紧,总是起得比他还要早,他每日醒来之时,已经能听到院中传来练剑声。
今日没有。
他把手探出被褥,放于细风中。
感受到那因为长生仙灵力影响下比寻常要冷一些的温度,他敛下神思,同先前一般起身披上外袍,慢条斯理地用完清洁术法,这才缓步推门而出。
看到谢折风坐在院中的那一刻,他这才假装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惊讶道:“仙尊。”
谢折风循声转过头来看他。
男人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在他人面前那般冷,心魔压下之后,那双眸子里的戾意也悄然消失,反倒覆着一层清明。
这人穿着那身他上一世赠的云纹白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他一时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除魔归来,带着满身风雨与血孽不敢见师弟,急着回屋梳洗。
待到梳洗完毕,收拾齐整出门,师弟就坐在院外等他商讨要事,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师弟转过头来看他。
就像现在这般。
谢折风眸光轻动了一下,像是和他想到了一样的过往。
他瞥开目光。
没见着云皖身影,想来是被谢折风支开了。
他行至谢折风身旁,才发现谢仙尊居然自己准备好了温茶和糕点,炉火旁还环绕着灵力,以保温热不散。
“坐吧,”谢折风语气平缓,也比平时少了些许凉意,“我闭关多日,没想到你这就大成期了。”
明知故问。
以谢折风的境界,剑阵之中楼水鸣赠他灵力,谢折风会没看到?
他说:“我也不知为何,醒来之后就有了一身的灵力。我还以为是仙尊的恩泽……”
谢折风好似先前根本没有几次三番怀疑过他的身份一般,淡然道:“仙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你所得的灵力,是楼水鸣觉得你像师兄,残魂消散前,将阵中多余的灵力送入你体内,赠你一段机缘,一举助你大成。”
这人自行沏起茶来,举止随意。
这是干什么?
难道又和先前下棋一般,思怀前世的他了,来看看宿雪这个相似之人?
安无雪拿不准。他思虑之时总爱手中把玩着什么,或是吃点什么,看着石桌上的仙果糕点,不自觉也伸手要拿。
“那我有机会,该回照水祭拜祭拜那位楼城主……”
他说着,伸手,下意识要探往摆在石桌边缘的那盘冰糕。
谢折风望着他,眼神一柔。
他骤然想起先前秦微所言。
谢折风并没有打消对他的怀疑。
此时此刻,师弟的目光正落在他手上。
这冰糕是故意摆的。
不,应该说,整桌的仙果糕点,都是为了摆这一盘冰糕而设。
他上一世爱吃冰糕,师弟灵力冰寒,年少时常常做给他吃。
眨眼片刻间,他手未停顿,拿起了冰糕旁边的仙果。
谢折风双眸之中果然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但他很快便敛下神思,从容道:“照水剑出事前,你瞧见我心魔发作了。”
“……此事秦长老叮嘱过我,我发誓绝不外传。”
“我并不在意这个,先前霜海松林,你早就见过一次了。”
“仙尊——”
“我提此事,是想问你,我心魔发作后,直至照水剑出事前,你可有瞧见照水有何异样?”
“没有。我一直跟在秦长老身边,仙尊还是问秦长老比较稳妥。事关两界,我一个炉鼎能知道什么……”
他稍稍低着头,啃了口仙果,看见谢折风伸手拿起了冰糕。
这双手常年握剑,又浸于冰寒,指节修长,如玉如竹。
谢折风初入门时,他握着这双手,带着师弟练习门中剑法。师弟很乖,剑柄磨破了手也不吱声,练完了他看到剑柄上的血迹才发现。他自己也是个被师长照顾长大的,不会照料人,用了足以生骨的灵药,还把师弟的手包扎成了大粽子。
他看着自己着实上不了台面的包扎,羞赧道:“师弟明天歇息吧,这两日不练剑了。”
师弟性子闷,点头不语。
第二日他偷懒,靠在树枝上吹风,没想到师弟顶着那粽子一般的手,做了盘冰糕端给他,说:“多谢师兄帮我疗伤。”
从此这是他最爱吃的糕点。
他眼见谢折风自己拿起吃了一口,着实有些忘了年岁。
谢折风缓缓咽下,开口道:“云剑门中,我欲搜魂云舟,可云舟魂魄之上下了咒术,一碰便魂飞魄散。之后照水剑阵被浊气动摇,恰好解封大魔,此事不像是云舟一个小门派出身的渡劫修士能够做到的。”
安无雪神思一凝。
这也是他所想的……
“……我出关以后,仔细翻查云舟留下的灵囊,发现有一本书册,其上记载了你身上的炉鼎印纹案与落印之法,还有几页关于傀儡之术的记载,但是只有开头,后续几张书页都被撕掉了。”
“他是得了这个书册,才能筹谋这些?难道说他也是被利用之人……”
此事也是安无雪所担忧的,他不自觉思虑了起来。
谢折风抓着被吃了一口的冰糕,认真听着,目光微变,徐徐道:“我仔细研读了那个书册,其中没有别的内容,也没有炉鼎印的其他解法。但书册的制法与用料,皆是源于北冥。”
北冥?
难道背后还有人引导云舟,妄图撼动四海万剑阵?
他正打算再问问细节,谢折风却接着说:“渡劫期的大魔早已尽皆伏诛,其余宵小本成不了气候,可这些年不断有小宗门出事,或是灭门,或是被浊气所扰,寻根源又只是灵脉意外出事,因此浊气外泄。我怀疑这些事情皆有关联,许是魔修余孽,师兄觉得呢?”
“我——”
安无雪猛地一滞。
谢折风这话藏得着实够深,他险些已经同前世那般和师弟探讨两界大事了,师弟的话语中最后才悄悄藏了一句“师兄”。
他瞬间冷汗涔涔。
眼见谢折风已经变了目光,他倏地轻笑一声。
他藏于袖中的指尖紧紧掐着掌心,面上满是笑意:“我不敢置喙此等大事。但仙尊刚才喊我什么?仙尊总是对着我喊‘师兄’……”
他稍稍凑上前,伸手,攀上谢折风的肩。
谢折风似是僵了一下。
安无雪今日穿着一身素色青衣,仅仅用木簪束发,连落月峰的普通弟子都比他这个住在霜海上的仙尊身边人来的奢华。
可他凑在眼前,不论身着怎样的素衣,总是比天光还要夺目。
那双桃花眼稍稍一弯,黑瞳润着笑意,薄唇勾起,同上一世如出一辙。
他低声说:“我如今尝过修为一日千里的甜头,仙尊若是当真想把我当成那位首座同我双修,我愿意一试……”
他嗓音一顿,稍停片刻,轻轻地喊出了那声久违的称呼:“……师弟。”
谢折风出神了片刻。
倏地,这人猛地起身,仙者灵力不自觉散开,震开安无雪。
安无雪往后踉跄了一步,抬眸望去,瞧见出寒仙尊神色慌乱了一瞬。
周遭荡起一阵凉风,再眨眼时,院中只余下他一人。
谢折风就这么走了。
炉火还在烧着,茶水沸腾,桌上的仙果冰糕仍然齐整地摆放在那。
安无雪站在原地,听着茶水沸腾的声音,怔了半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冰糕也好,那一声“师兄”也罢,都是不确定之下的悄悄试探。
既如此,他干脆顺着谢折风的怀疑,做出想以双修冲击渡劫期,愿意当一个替身的姿态来。
他知晓谢折风不喜如此。
这不是上一世的他可能做出的举动,谢折风这般离去,多半是觉得这不是记忆中那个性子温润、高洁温谨的师兄。
应当是暂时让他混过去了。
只是此法着实伤敌伤己,他自己也差点被勾回千年前和师弟相处之时,直至此刻都觉着喘不过气来。
刚才他险些顺着那声“师兄”应答。
若是当真应了……
当真应了会如何呢?他似乎也想不到。
他最开始是不想再死在谢折风手中,可他如今已经知道,谢折风不会杀他了,但他还是不想暴露。
他缓步走回石桌旁,坐了下来。
谢折风走了,他才拿起冰糕,一口一口地啃着。
味道很熟悉。
……是谢折风亲手做的。
他突然不想吃了。
他刚放下,云皖回来了。
“仙尊走了?”
“……嗯。”
“宿公子,你和仙尊……?”她支支吾吾的,“我、我是不是不该问……”
他笑道:“没什么,你一向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行。”
“是……”
他不说话了。
方才那一声“师弟”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他如今都还惶惶出神,心有余悸。
云皖见他状态不对,干脆在一旁说起了这两日落月峰的琐事,陪他谈心。
“……就是那日来拜访宿公子的宋仙师,我听落月峰的弟子说,他将照水剑阵的往事以入梦的方式告知了所有照水生灵,第二日,仙尊便顺着此事,又将一些这么多年来收集的那位首座的事情刻成玉简,传给了万宗。
“听说照水城这几日格外冷清,没人想到千年来传颂的故事根本和真相不一样。还有人去照水剑下跪拜,因为那位首座已经死了千年,尸骨无存,连个祭拜之处都没有。唉,我也是照水城附近长大的,我也没想到……
“不论他是何名声,他确实从来没有愧对照水城生灵。
“宿公子,你说,楼城主祭剑一事既然有着那么大的隐情,那位首座难道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罪行累累吗?不论如何,四海万剑阵是他一力促成的……”
安无雪吃完了仙果,唯独绕过那盘谢折风亲手做的冰糕。
他嘴里还含着东西,含糊道:“也许吧。”
云皖又说:“还有宋仙师的师父,就是那位也来拜访了好几次的秦长老!我刚才凑了个热闹,看守霜海附近的弟子和我说,秦长老现在就在苍古塔前,非要进去不可,守塔的弟子都快撑不住了,也不知道秦长老到底要干什么……”
安无雪无奈:“他还在闹?”
“……闹?”云皖隐约觉得这个字眼有些奇怪。
宿公子的话似乎不是在说修真界第一大宗数一数二的长老高手,仿佛在说什么闹心的同辈同门。
安无雪已经起身往外走去。
“宿公子要去哪?”
“苍古塔。”
“什么?”
安无雪已经走了。
他修为恢复到大成期巅峰,虽然本命剑春华还在谢折风手中,但是随便用普通的灵剑御剑而行也不难。
落月峰千年来格局毫无变化,他循着记忆,很快到了苍古塔下。
苍古塔一如千年前。
他曾在塔顶受刑百日,只是这么从外侧看去,便觉得遍体生寒。
“让开!”
前方传来秦微不悦的声音。
他举目望去,瞧见足足十几个守塔弟子拦在门前,玄方也抱剑不动,隔着秦微和苍古塔的入口。
只听玄方说:“秦长老,塔内皆是穷凶极恶的仙修和修浊入魔的魔修,自苍古塔建成以来,从来没有无缘无故让门中渡劫修士进去的道理。”
秦微“切”了一声:“两百年前谢出寒进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拦?”
玄方:“……”
一众弟子:“……”
他们拦得住吗?
而且苍古塔的冰寒又侵扰不了长生仙的仙体,出寒仙尊就是进去打坐修炼都如鱼得水,有什么好拦的。
玄方:“苍古塔顶层九死一生,长老……”
秦微不理他,指尖一动,勾出本命剑,正待出手。
玄方面色一凛。
安无雪喊道:“玄峰主,秦长老。”
玄方和秦微同时转过头来。
玄方愣了一下,秦微更是转瞬间夺步至他面前。
“阿——”
安无雪皱眉。
“宿公子,”秦微改口,“你……你怎么来了?”
他似是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低声说:“是谁让你来劝我吗?是不忘?我想进苍古塔,只是……”
他神色凄凉,声势愈弱:“只是想看看,封锁灵力入内百日,是何等光景……”
安无雪瞧了秦微一眼。
他面上无悲无喜,心下无波无澜。
“你误会了,”他说,“我不是来劝你的。”
秦微一怔。
他随手落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秦长老为何要进塔?”
秦微赶忙道:“当年你入塔受刑百日,是我批的。我如今……”他垂眸,神色黯然,“也不知该做什么,该问你什么,只能试你试过的苦和痛,以作补偿……”
他笑了:“所以是因为我?”
秦微拿不准他是何意,僵在那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便接着问:“是为了补偿我,还是为了让你自己的良心得安?”
秦微登时脸色煞白。
安无雪笑容蓦地消散,沉声说:“秦长老想补偿的那个人死在此地不远处、落月山门前,他与你是生是死都再无干系。你若要进塔,大可随意,但莫要打着补偿已死之人的名义,实则只是让自己心安。
“我不是那位首座,担不起这份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