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轻也惊讶道:“从来不曾听小裴提及过,我还以为你修的是浮生道!”
安无雪随之道:“无情道的修士不多,道成者各个都是人杰,裴道友能修至渡劫后期,着实厉害。”
“你谬赞了,我这不是在二位面前……”裴千扫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根本不够看的吗?说到底,浮生道和无情道都只是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两位浮生道带来的造诣不也远超于我?”
安无雪立时说:“我修的确是浮生道,但谢道友是无情入道的。”
此言一出,裴千和姜轻尽皆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谢折风。
安无雪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无情道破的话来,正打算扯回曲忌之和裴千的事情,谢折风却倏而沉声道:“大堂有人拦住伙计问询,伙计喊他‘曲公子’。”
其余三人立刻安静下来。
谢折风眸光微散,似是还在认真听着,过了片刻,这人才说:“那个曲公子问伙计——‘你传信说裴千请了四个朋友来参加我的合籍宴,那四人现在何处?’”
这明显是曲忌之。
裴千神色突变,低骂了一声,才说:“他怎么会找过来!?”
姜轻赶忙起身,皱眉道:“不好,观叶阵的死门之中,一切都必须遵循本就发生的事情而发生,若是改变过往,死门中的所有修士都会脱离过往,失去理智攻击我们……”
他们本就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遇到曲忌之。
若是因他们的出现,曲家这位天才做出什么同真正的过往不符合的举动,该如何是好?
就算他们不怕第一城中所有修士的围攻,但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到上官了了。
改变本该发生的过往,惊动死门杀机,找不到上官了了,下一次再遇到此等机会还不知要走多少个生死门。
裴千懊恼道:“是我的问题,我刚才只想着住在这边守株待兔不会影响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疏忽了。”
谢折风没有说话,仍在全心用神识打探着大堂的情况。
若是曲忌之当真已经找上来了,这人不会不说话。
安无雪见谢折风没有其他动静,稍稍放心,耐心问道:“我们入死门到现在,其实也不是没有和幻境中的其他人交谈过,死门并无影响,这其中是否有判定的门道?”
裴千说:“有,因为观叶阵的生死门其实会跟着入阵者的心绪走,若入阵者拥有北冥第一城的过往回忆,那么入阵者想到什么在第一城发生的过往,就会更容易进入那段过往的幻境中。
“我们会在此间幻境,多半是因为我。是我想起了我和曲忌之的因果,所以把大家带入这个时间点,那么此间幻境的一切发展便会以我和曲忌之为核心。”
安无雪明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发生在你二人身上的事情不会改变,死门就能安稳维持到上官了了参加曲氏喜宴?”
裴千点头:“是,过程不重要,其他人也不重要,曲忌之和我是核心,不能改变‘我’和他在这个时间点里的走向。”
谢折风突然说:“他刚才询问伙计我们的特征和来历,走上来了。”
那他们现在如何?
姜轻问:“我们可以直接同曲小公子打交道吗?小裴是曲家养子,刚才按你所说,曲家收养你本就是为了替曲忌之应劫,你和他算是青梅竹马,在他的合籍宴上邀请几个朋友,应当不算什么?”
他说着,自己便嘀咕了几句,“怪了,我几百年前入北冥第一城,也有结识曲小仙师,怎么从不知道他有道侣?”
安无雪也说:“想个说辞把他敷衍走是否可行?”
“不行!”裴千迅速道,“因为我是不可能邀请人来参加喜宴的!他那么聪慧的一个人,此刻怕是已经察觉到古怪之处了……”
安无雪心念转来转去,顷刻之间,定了主意。
他说:“可否——”
与此同时,男人低沉的嗓音交叠响起:“可否——”
两人尽皆一顿。
安无雪下意识看向谢折风,却正巧撞见那人也意外又惊喜地望向自己的目光。
仙祸之时,比眼下的情形还要危机还要复杂的事情多太多,他和谢折风时常商量定夺,两人这方面的行事风格全然相同。
这一瞬间,安无雪便已经知晓,谢折风和自己想到了一样的缓兵之计。
他心下五味杂陈。
这瞬间的话语交叠仿佛在提醒着他,他和谢折风之间互相抹不去的因果关联。
安无雪此刻居然有些庆幸情势紧急,无需和谢折风纠缠。
他见谢折风停下,也不管对方如何,兀自说了下去:“我们可否先派一两人,做出我们四人临时出游之象,假意和曲忌之错过。曲忌之既然要找我们,肯定会追出去,先拖延他一段时间,裴千你再仔细说过往之事,我们再思虑对策。”
他自告奋勇道:“我可以去引走曲忌之。”
姜轻马上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吧,你也需要一个熟悉北冥的人来领路,免得被曲忌之追上。”
时间紧急,安无雪神识稍一展开,都能探到曲忌之已经拾阶而上,走到他们客房所在的这层了。
他赶忙转身道:“走。”
一把灵剑蓦地横亘在他和姜轻当中,拦住了他们离去的动作。
这把剑的主人因为化身出行,出寒剑未曾跟着入北冥,春华又还给了他,如今只用着一把普通灵剑,可抬剑的架势却仿若同妖邪相争。
谢折风冷着一张脸,说:“我不擅因果道,更无处理人情俗事的经验,留在这未必能想出应对之法,引走人这件事还是我来。”
他又瞥了一眼姜轻,“既然姜道友了解北冥,那你我同行,为我领路,一道引走曲忌之。”
姜轻:“我——”
他们却没有时间商量了,谢折风又说:“他要来敲门了。”
这人说着,便已经闪身而出。
姜轻无奈,只好跟上。
两道轻风送过,谢折风和姜轻先后消失在了房中。
安无雪听到外面一道陌生的青年音传来:“四位道友,请等一下——”
嗓音刹那间飘远。
曲忌之跟着谢折风和姜轻幻化出的他们四人的虚影走了。
周遭终于再度安静下来。
谢折风亲自出马办事,安无雪自然放心得很。
他松了心,再度坐在茶几旁,还格外悠闲地用灵力点起炉火,泡起仙茗。
裴千显然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想遇到曲忌之,人被引走,裴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安无雪给他倒了杯热茶,说:“我初识你的时候,你说你是散修。你和曲家断绝关系,是因为曲忌之吧?曲忌之的合籍宴是怎么回事?和你有关?”
裴千本来已经端起茶杯想喝,闻言,动作一顿,连喝茶的心思都淡了些。
他放下茶杯,神色渐肃,低声说:“这家伙根本没有合籍道侣,这场合籍宴,是整个曲氏纵容他的一场闹剧罢了。”
“没有合籍道侣?那如何举办喜宴?此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问完,自己便顿了顿。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因为他想合籍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根本不可能与他合籍,在五百二十年前的这几日,我躲起来了。他合籍宴上见不着道侣的。”
安无雪:“……”
果然如此。
怪不得刚才裴千说,曲忌之知道他们四个是裴公子邀请来参加合籍宴的朋友,便已经是古怪之处了。
“安首座,你历经仙祸,见过生死,阅尽凡尘,必然也见过这千数百年来两界四海的荒谬之事吧。”
“你可曾见过有人明明自己是个天之骄子,天底下的美人随他挑选,他还想不开,偏要和一个青梅竹马的无情道结成道侣的?”
安无雪饮茶的动作滞了滞。
他倏地觉得茶水有些滚烫,热得他的喉咙都有些难受,让他难以开口。
“我自小便七情淡薄,无法太过体会他人之情,生身父母总是嫌我无情,说我将来必然不是个孝顺的,连每日几碗粥喂我,都觉着我费了粮食。曲家人花了三枚铜板就把我带走,问我生父母我的名字,他们只说‘就一赔钱货’,仙修不知人世苦,听岔了,以为我姓名便是裴千,就这么把我带走了。
“当年曲家收养我,是看中我仙骨,觉着我已显露无情道的根骨。
“曲氏将我从流民中带入傲视北冥的仙门望族,此恩我谨记于心,替曲忌之入无情道,是我心甘情愿,甚至是我之本心。可是曲忌之不知怎么想的,少时还好,长大后,他却突然说想和我结为道侣。”
安无雪听着,也觉着此事格外荒谬。
曲氏万里挑一,选了个七情淡薄、无牵无挂的无情道绝佳根苗,为的就是替曲忌之应劫。
倒头来,曲小仙师反倒喜欢上了替自己修无情道的裴千?
他听裴千又说:“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修浮生,我修无情,整个曲氏尽知。他是第一天知道我修的是无情道吗?他是第一日知晓我不可能对任何人动情吗?”
“曲氏恩情尚在,我可以为他去死,但我不可能爱他。此言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可他呢?”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安无雪敛眸。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茶杯,看着茶水在杯中轻荡,自嘲般笑了一声。
“确实。”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