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半晌没有回应。
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都移开了,僵直地立在一旁,失了所有声响。
许久许久。
“你不喜欢,”师弟说,“我现在知道了。”
莫名其妙!
知道了便快些走吧。
安无雪垂着目光,只能瞧见谢折风的衣摆。
他气息浮动,心悸不停,却感受不到任何不适。
身体之中的经脉也在涌动着不安分的灵力,他那莫名其妙的急促之感就是从此而来。
他这是……
他困惑间,目光游移,竟正好撞上谢折风也在乱动的视线。
男人比他还急促,竟然先他一步躲开了。
安无雪:“……?”
他眨了眨眼,心尖空茫一瞬。
谢折风这是怎么了?
他自从重上霜海之后,谢折风就已经心魔复苏——师弟心魔压下,怎么有些……
总之不像是他上辈子记忆中最后那几刻里的那个出寒剑尊。
困困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神魂倦怠,趴在他肩上,以瘴兽的天赋灵力抚慰着他的神魂。
他低着头,意识到自己连衣袍都被换了,干净的丝被盖在身上,却因他方才惊醒的动作而稍稍滑落。
谢折风站在一旁,居高临下一般,垂眸便能瞧见他如今模样。
一如他刚以宿雪的身份醒来时,那人夜半在自己床边望着自己……
他着实不喜如此。
他眉头紧皱,低声喊道:“仙尊。”
“……嗯?”
“我梦中多魇,神思难宁,现在实在是有些难以思虑许多事情。仙尊若是想问我先前赵端把我单独抓走之时的事情,或是别的疑虑之事,可否先让我独自一人休息一二?”
他只恨不得谢折风现在快些走,“一会我会来寻仙尊的。”
谢折风却说:“我不是来问你……”
这人话语一顿。
“裴千还需一两日才能以剑阵之力将我们传送至第一城附近,眼下不急着离开。我就在旁边,”谢折风嗓子微哑,“你若是休息好了,可来寻我。”
安无雪梦中是无心无情的师弟,梦醒是千年后让他看不透也不想看透的谢折风,此时仍然心乱如麻。
他仓促点头道:“好。”
谢折风这才转身。
他稍稍抬眸,看着那人背影,瞧见那人衣袖下还在轻颤的指尖。
这是……?
他应该已经昏睡一两日了吧,分魂之痛还未退去?
“仙尊!”
在谢折风开门之时,他喊住对方。
天光自门外投入,细碎光影打在那人身上,描出那人长身鹤立的身影。
逆着光,他没看清谢折风的表情,只知道这人回身得极快。
“怎么了?”
安无雪把自己肩上的困困扒拉了下来,捧起来。
“呜呜?”
“仙尊先前分魂损身,瘴兽是仙尊灵宠,又擅长滋养神魂。我不该因它喜欢黏着我便把它留在这,还是让它在仙尊身侧,替仙尊纾解分魂之痛,压制心魔复苏。”
“你在……担心我?”
安无雪不觉着其中有何不妥,实话实说道:“自然。”
“你——”
“仙尊是天下如今唯一的长生仙,而不论是赵端亲口所说,还是赵端回忆之中,祸乱北冥之人都和浊仙有关。仙尊如今安危干系两界,自然是重中之重。”
谢折风语气仿佛瞬时黯淡了些:“我知道了。”
这话不像是堂堂仙尊对着一个来历说不清的炉鼎该用的语气。
安无雪心下更觉诡异古怪。
他恍然中,谢折风已经回身,从他手中捞走了困困,似乎又滞了片刻,这才缓缓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再度阻隔了外界的光影与飞尘,连细碎的风都拦住了。
耳边一静,谢折风那让他格外熟悉却格外排斥的气息也没了,他的心也终于缓缓静了下来。
安无雪终于压下梦中一切,凝神细思。
他闭目,调用灵力游走周身,骤然发现——他居然在睡梦中渡劫期了!
纵然还没到上一世那般半步登仙之境,但渡劫期和其余境界相差极大,他稍稍驭使灵力,便觉上一世的感觉回来了大半。
他是知晓楼水鸣给他留的机缘被他消化之后,还留了一层在他经脉之上,只等他经脉得以锤炼便可突破。
渡劫期……
以他上一世的经验和术法,哪怕只有渡劫初期,只要不是谢折风,他面对其他渡劫修士也不必拼命了。
不论如何,登仙虽飘渺不可捉摸,但渡劫期总是算离解开傀儡印又近了一步!
可渡劫非比寻常,短时间内锤炼经脉更是筋骨之痛,他现在却没觉着哪里不舒服。
只是累得很。
像是有什么地方在疼而带来的疲倦,但他又找不出疼痛之处。
奇怪……
他闭目以神识探查全身,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安无雪只好暂时作罢,先换下了多半是谢折风帮他换的那身锦衣法袍,换上了自己日常备着的素衣。
他坐直起身,开始打坐稳固渡劫期,调理经脉。
-
屋外。
谢折风合上门后,抬手轻轻一挥,便在屋外留了个结界,以保安无雪清净。
结界刚落下,他眉梢微动,回身便是射出一道灵力凝成的剑光。
那剑光眨眼间掠至另一侧屋顶!
“仙尊!是我!!”
乔听现出身来,只见那剑光就在自己眉心前一寸,稍有片刻前进,他便已经一命呜呼了。
谢折风这般出手,自然是认出藏在屋顶的人是谁。
他给了人一个教训,便收回剑光,冷声道:“你在此干什么?”
乔听讪笑一声,翻身一滚下了屋顶,在谢折风面前抱拳作揖行礼完,才说:“如今二十七城危难暂缓,北冥之危我等又暂时无能为力,姐姐得了空,想找我谈谈,满城寻我。我不想见,仙尊和宿雪这里是唯一她不敢寻之处,我就……”
“她不敢寻,你也敢来?”
乔听想到刚才那一剑,也有些发怵。
但他还是肃了肃神色,说:“我出生至今,两界都说出寒仙尊秉公无私,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而且仙尊已是仙者,却能因北冥之事忍受渡劫期修为以化身潜入北冥探查,未显露身份之时也不曾拿乔,怎么看都不是连个屋顶都不让我躲的人吧。”
谢折风只说:“不可出声吵闹。”
“当然!”
“只有屋顶。”
乔听:“……好嘞。”
乔听转身便要翻身上瓦,去他那得来不易的屋顶待着。
谢折风却又喊住他:“等等。”
“仙尊?”
“你姐姐既找你,为何要躲?”
乔听一愣。
他没料到这种家长里短的话出自面前人之口,足足怔了几十息,才说:“她找我,无非是道歉,她道歉,也替乔城主道歉。然后再痛哭流涕,和我倾诉愧疚,和我怀念乔城主和娘亲。这样的过程在这几日重复好些次了,我实在吃不消。”
谢折风神色僵了僵。
“她既为往事后悔,想与你解释,你不想重归于好吗?”
乔听挠了挠头:“她愧疚她的,我不愿我的,这有何不可吗?”
“我知道她当时身在其中,如何行事是她的选择。但我也一样啊,我愿意体谅她的苦衷,也知晓她的愧疚,所以我并没有埋怨之意。”
“可是不埋怨也不代表要重归于好吧。”
谢折风眸光一暗,本就因承担安无雪疼痛而不太好看的脸色更苍白了些。
“仙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修补剑阵还有布下结界的时候亏损了吗?”
谢折风一个挥手,直接将他送回了屋顶上。
乔听:“……”
他刚想说话,却见谢折风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闭目打坐,用灵力合上了屋门。
他嘀咕道:“看来是去打坐调养了……”
-
刚刚入夜。
安无雪从打坐中醒来。
他浑身轻松舒爽,疲而不怠,境界圆融。
那些纷乱的思绪也在打坐中逐渐平静下来。
他便愈发觉得古怪了。
他又不是没有修炼过——短短一年内从辟谷破入渡劫,经脉所承之苦远超他人,安安稳稳几日之内突破却没有任何苦楚,这是为何?
他分明觉着累得很,像是疼过一般,却又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还有谢折风。
谢折风不对劲。
他皱眉沉思了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他却发现天穹之上冰寒结界笼罩全城,冰霜网住了火光,隐约能瞧见城中似是灯火通明。
他屋外围着一层隔音结界,刚走出结界,便能听到四方喧嚣不止,甚至有歌舞之声。
“宿雪!”乔听倏地从屋顶上翻了下来。
安无雪:“……”
“你醒了?咦,你——?”
安无雪点头。
“恭喜啊,没想到赵端作恶,剑阵一劫,你倒正好破了渡劫期。”
隔壁屋门打开,谢折风走了出来。
那人在夜色中望着他,眸色深深。
困困飞到他身边:“呜呜……”
安无雪抬手,自然地将困困抱入怀中。
乔听说:“二十七城劫难暂过,凡人百姓担惊受怕了许久,这几日终于能出来,便筹备了今夜的集市。你来过北冥吗?”
安无雪并不意外。
北冥传统便是以喜缅悲,若是大劫过后有伤亡者,或是大灾大祸之后,北冥反而会以喜事相迎,寓意往后诸事喜顺。
原来他听到的喧嚣是这么回事。
“我……”他来过北冥。
可他从来不曾见过现在的北冥。
他说:“我没有来过。”
乔听笑道:“那我带你逛逛。”他一顿,转而看向谢折风,笑意立刻收了起来——这位可是统御两界千年的出寒剑尊。
乔听恭敬问道:“请问仙尊去吗?”
安无雪这才看向谢折风。
这人分明应该才是休息了几日的,可谢折风脸色苍白,神色黯然,唯有那双正在看他的眸子带着点光亮。
他心中古怪之感更甚。
他见谢折风轻轻点头,忽而意识到:“仙尊……?仙尊的身份告诉他们了?”
乔听等人知道谢春华是谢折风了?
乔听已经在前头引路,闻言,回头道:“咦,你早就知道?我看裴千当时可惊讶了,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
“裴千呢?”
“他在阵内。北冥是他故土,他对夜集没什么兴趣,便在剑阵中钻研如何传送了。”这一回,回答安无雪的是走在他身旁的谢折风。
安无雪对乔听这种人倒是格外有好感,乐意多说几句,但他无意与谢折风多谈,兴致缺缺道:“哦……”
谢折风双唇微动,半晌等不来他什么话语,最终只好默然无声地跟着。
乔听在最前头引路,安无雪在后头,看着城主府出来之后热闹的街市,还有那些和如今照水有些不同的风土人情,一双眼盛满了繁华。
而谢折风反倒走在最后头,堂堂出寒仙尊,反倒像个无人理会的跟班一般。
刚入人群川流,乔听说着要带他们逛,自己却被小吃摊引走了注意。
安无雪并不在意,又兀自在花灯摊子前停下。
他确实喜欢这玩意。
虽然不易保存,燃过便黯淡,可灯火跃动之时又格外鲜活。
不同于照水城花灯多为花草和小动物,北冥的花灯大多是鱼虾云月。
他看中了一条小鱼,谢折风倏地在一旁问他:“你喜欢哪个?”
周围凡人来来往往,耳目众多,他低声说:“谢道友,我先前说过的。”
我不想要你的东西。
照水城他不会拿那一盏小兔子花灯,如今自然不会拿另一盏。
谢折风却说:“此次赵端藏身之处,也算是你带我们找到的,就算是作为谢礼,我也该给你点什么,不算是……不算是拿我的东西。”
“那便等我身上那东西解除,谢道友送我一艘离去的灵舟,如何?”
谢折风浑身一僵,突然不接话了。
安无雪正伸手去拿那盏鱼灯,发现身边这人反应奇怪,他边伸手边侧过头看去。
在他拿上那盏灯时,那摊主急忙说:“公子稍等,灯柄还没有细磨——”
安无雪却已经拿起来了,但他却没觉着灯柄粗糙。
他刚瞧见谢折风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往掌心看去,便听到摊主喊话。
他这才看回去,发现灯柄之上确实有几根木刺,木刺戳进他的掌心,刺出几滴血来。
这对修士来说着实不算什么,他笑着对摊主说:“无妨,莫要担心。”
他付完钱,另一手灵决一掐,手上伤口便不见了。
鱼灯在他手中一晃一晃,像是这千年后盛世中跳动的繁闹。
就是谢折风,实在……
到底哪儿不对?
安无雪继续往前走着,看见前方乔听在挥手喊他会和。
手……
他想到方才受伤并无痛觉,反倒是谢折风同时皱了皱眉。
而他这几日突破渡劫期也没有任何不适,谢折风反倒看上去像是重伤刚愈一般。
还有——出寒仙尊今日可一点都不像是对待“宿雪”的样子。
谢折风……
一个心念闪过,他心间一揪,呼吸猛地停滞,脚步猛刹。
身后跟着一直没说话的师弟赶忙两步上前,反倒行至他身前,急切道:“怎么了?”
他抬眸望着对方。
对方被他看得微怔。
他却又低头,一手拿着鱼灯,一手从灵囊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那个破旧的魂铃。
他稳着神色,做出一副随意闲谈的模样,听着闹市中自己的声音:“差点忘了,这个魂铃是我之前在霜海门前偷的,如今它已无用。魂铃本就是师弟的东西,还是归还给师弟吧。”
谢折风抬手便要接:“好——”
对方指尖已然触到魂铃之上,动作却猛地僵住,指尖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