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皇宫古朴肃穆,时值傍晚,余霞沿长阶层层散落,铺就的砖石和砌起的红色高墙泛着光,映出金绯色泽,整座皇宫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暖柔和之感。
唐青专注望着眼前的路,和前面那道身影无甚交谈。
步行至医署,韩擒回首:“到了。”
唐青拱手作礼:“谢过大统领。”
韩擒薄唇动了动,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清楚。
“先生,你非要与我如此说话么。”
唐青诧异:“统领此话当真奇怪。”
他轻摇了摇头:“还请统领慎言,莫要再说这般令人误解的话来。”
韩擒收敛神情:“我先走了。”
唐青:“恕下官无法相送,请统领自便。”
背过身的韩擒肩膀微微一僵,抬步远去。
唐青目送对方,直至背影消失,眸光虚无缥缈地落在宫墙上,而后没什么情绪的踏入医署。
正在案桌旁边整理药草的小医童瞧见他,惊得长大嘴巴,正欲开口,唐青食指抵在唇边,眼底浮笑,轻轻“嘘”了声。
小医童想起大统领吩咐过不要泄露当日天牢里发生的事,忙闭紧嘴,模样呆憨可爱,甚为讨喜。
唐青轻笑,待要出声,里头就出来了人。
着白衣蓝纹圆领宽袍,发髻灰白,正是之前李显义亲自领到潇湘殿,奉皇命给他诊病的那位刘执太医。
太医还记得他,皇上留意的人,岂敢怠慢。
刘执道:“公子何事啊?”
唐青向刘执如实告知自己的症状,对方替他诊过脉象后,亲自去抓的药方,还把唐青送到官署大门外。
唐青道:“刘太医客气了。”
刘执道:“哪里哪里,若公子念得老夫的好,今后若遇着事,还请公子在皇上面前替老夫美言几句啊。”
唐青心想:他哪里在皇帝面前说的上话?老太医实在高看他。
待送走唐青,刘执单手来回抚弄短须,感慨几番后忙去整理药方。
他在医署当值二十余年,伺候几代君王,知晓自己不会看错,更不会看走眼。
署里的医官平日忙着制药和诊病,从不问政事,跟朝上那些波诡云谲的党派斗争无甚关系。
但他们终生为皇族贵戚做事,若想官途通顺舒坦,学会察言观色便是一项安身立命的重要本领。
刘执断然不敢枉测圣意,可唐青身上独有的风华,是他当值数年未曾见过的,也最为出色的,无怪皇上为其倾注别于常人的心思。
总之,多条人脉多条门路,他走进门,对小医童提点一句。
“今后若方才那位唐侍郎再来医署,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万万不可怠慢,明白不?”
小医童连忙点头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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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唐青并不知晓医署里的事,取了药回到潇湘殿,兰香接过就拿去煎了。
他服过药汤,夜里开始发汗,约莫半时辰,发了汗的身子变得轻松,又含了几块晒干的草药片,嗓子也舒服不少。
翌日再去颐心殿上值,唐青已恢复几成精神。
他来得早,侯在宫道上,摸了摸腹部。
因昨日着凉且服过药,胃口不太好,进食便比往日更少了,过来的路上,稍一消耗体力,此刻觉得有点饿。
他从随身携带的配囊里取出一颗糖怡,迎着晨曦,清甜的滋味在口腔蔓延,心情甚跃,眸子禁不住半眯起来。
直到视野之外现出一道玄色金丝日月星辰绘纹的衣角,对上帝王淡淡的神情,险些把舌头咬到。
唐青本来打算在外头吃完这颗糖怡再入殿,哪想今日皇帝散朝如此之早。
旁的李显义笑道:“唐侍郎还不跟上?”
行完礼的唐青紧跟进殿内,在御案前伺候完笔墨,继续整理尚书台送来的卷册。
期间萧隽召见了几名大臣,议事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落入唐青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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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尚书台着手清查朝中账册,有了前治粟内史郭常的下场,弄得官员们人人自危,怕落得个相同的结局。
淫/浸官海的,大部分人都留恋手中权势,纵使像郭常那般承蒙皇恩留了一命,可势头已散,下场就如日薄西山。
过去多少官员私下欲寻机会拉拢郭常,而今只人走茶凉,给了诸多官员威慑。
摒退几名官员离开,萧隽看着发顶几乎埋在账册底下的人影,沉声唤:“唐侍郎。”
唐青起身:“皇上。”
萧隽:“方才的话,可听明白了。”
唐青道:“明白。”
尚书台近来如此高强度的查账,除了收缴被官员贪污所得的财产充盈国库外,只怕皇帝还有其他的深意。
而清账,不过是最符合当下展开行动的一次机由。
幽州和邯州的灾情亟待解决,但并非朝夕之间就能做出成效。要拿钱,从官员们这拿只是其中一条路子,查出贪官并非最重要的,却是最关键的一环。
皇帝可能想要借机变革朝中布局。
唐青暗中思索,又听帝王说道:“侍郎过去所言,不无道理。”
他脑子立转,联想起围绕大邺经济牵涉出来的人和事,当即表露心思,道:“臣既为皇上的刀,自当在皇上需要时竭力所能。”
他敞开了态度:“皇上若愿,皆为臣所指的方向。”
萧隽似笑非笑道:“不必说此番话恭维孤,上次就郭常一事,侍郎所言,孤还历历在目。”
继而问:“让卿查了一段时日,可有想法。”
唐青理了不少卷册,对大邺朝堂的脉络基本都有了个笼统的认识。
他应:“若皇上借贪污行贿惩治官员,不失为一种办法,可此种法子终究治标不治本。”
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开口:“建朝不过三年,可如今朝中官员冗杂,每年发放到他们手里的俸禄可是一笔不少的开销。”
简单来说,唐青发现大邺在职官员太多了,不少有的没的职位都因各中关系塞了人。
官员底下养幕僚客卿,这些贤士座下又有三千弟子,这些人就通过关系层层输送上来。
日积月累,左右不过几年,养的闲官居然数量可观。
而今国库紧张,理应开源节流,裁剪庞大累赘的官职体系,一句话概述,就是裁员。
萧隽看着他,虽未言语,但目光里涌出的几分波动,让唐青明白,自己的话没有说错。
又道:“缩减冗员不能在短期之内进行,否则朝内时局不稳,届时或许会出现对皇上不利的言论。”
更为甚者,可能会有官员暗中做出过激行为。
比如刺杀。
去年皇帝秋猎,已遭受过一次埋伏袭击,在唐青不知道的情况下,那次袭击只怕不是第一次,所以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
为了避免弹簧效应过重,只能逐一推出变法政策,徐徐图之。
唐青回应萧隽的注视,彼此在这一刻心知肚明。
“若皇上想做那件事,臣自会竭当全力。”
萧隽收起视线:“此事再议。”
唐青没再就此事继续纠缠,他既已经表露态度,眼前的帝王需要用到他时,以其手段作风,定然不会犹豫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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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林猎场,萧隽驭着雷首跑了几圈,方才让这匹烈马勉强尽兴。
李显义递来绸帕,萧隽擦去面上汗珠,道:“准备一下,孤要出宫。”
李显义:“喏。”
又小心观察圣颜,问:“陛下可要带上唐侍郎?”
萧隽:“嗯。”
李显义咧咧嘴角,很快着人去办,说道:“陛下倚重唐侍郎,还让他去了尚书台,可为何至今还不用呢?”
萧隽:“时候到了,自然有用到他的地方。”
不是不用,只是时候未到。
唐青拥有独到的见解,颇具风骨,若行起事,看似温和,可依他胆敢违抗皇命的作风,定然少不了决断的魄力。
可一个没有背后势力支撑的平民,又在御前伺候,未在朝中树立任何威信。
让唐青贸然去做那把的刀,就算有皇帝担保护航,怕只怕有朝一日,千防万防,刀还没落下,就先让人折了。
出头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用刀之前需得慢慢磨刀。
李显义赞叹不已:“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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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得知皇上从猎场回来后要出宫的消息,且要带着他随行。
他问前来传话的宫人:“我……需准备些什么?”
宫人笑道:“唐侍郎只管把自己收拾好就成。”
唐青回了潇湘殿换上一身浅青色斓衣,漆黑的发后别着木簪,腰间只配兰香准备的白色锦囊,里头放着供他低血糖应急吃的糖怡,来回踱步两圈,一派文雅素净的模样。
兰香笑眯眯地捧脸,又往他的配囊里多塞了几颗糖怡。
未时方过,颐心殿的宫人前来召他,唐青见到了一身玄色常服,束玉冠的帝王。
宽袖长袍更衬得这位有异族血统的帝王身形伟岸,那双素来淡漠的狭长双目,投射的凉薄之意也被这身常服中和几分,看起来柔和些许,没那么冷硬了。
萧隽道:“随孤出宫。”
唐青跟在那道背影后。
来到大邺,除了第一日在马车内看过几眼这座王城,还没机会融入其中近距离观察。
萧隽不动声色,余光瞥向旁边的青年,心想:看着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