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院门外, 小院依旧,应了过年的气氛,贴起楹联, 两串红彤彤的灯笼悬在两侧门檐之下, 成了雪天寒地中唯一的一抹红。
距离唐青上次过来, 已经将过一年光景。
唐青与萧隽四目相顾, 从方才的出神中收回心思, 须臾无言。
不待开口, 萧隽看出他的暗恼, 拉起他的手走下马车。
"陛下……"
萧隽:“来都来了,唐卿想再反悔,晚了。”
想着此人霸道豪横的性子, 唐青亦知想再后悔绝无可能,遂道:“臣跟陛下进去,还请松开臣的手。”
萧隽原地驻足。
一片茫茫白雪中,他牵起的青年青丝随风垂散飘摆, 如柔软的柳丝, 发端点缀些许细碎的皎皎薄雪, 眉间尚且残余几分怅然和无奈。
凝视着,心口无端动了动,只希望依着唐青的话做,可以抹去对方眉梢的怅愁。
萧隽放开他:“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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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早接到暗卫传来的消息,一顿热腾腾的菜肴已在食桌备齐,炉火燃烧,火上熬汤锅, 热气滚滚,肉质浓郁的鲜香浮散开来。
老马笑呵呵地迎出门:“爷!”
定睛细瞧, 跟在爷身旁的那位公子叫他双目噌亮。
像唐青这般品貌非凡的人,此生见过一面,定不会再忘。
老马笑意愈浓:“公子也来啦,老朽都有好久没见过公子了。”
唐青微微点头:“马伯伯新年好。”
老马老脸燥红,瞅一眼萧隽,摆手道:“公子言重,俺就一粗鄙老头儿,哪能待得起此般称呼。”
他让开门:“爷和公子快来坐下,菜都热乎着,刚出锅的烤鱼,蘸酱刚调好呢,恰有适合公子的口味。”
老马的盛情款待让唐青难以招架,冲散他脸上少许的忧愁。
见状,萧隽也不恼老马自上年纪后愈加叨叨的做派了。
几人落座,萧隽执起茶盏小酌,热茶浓郁,遂沉声吩咐老马,重新换一壶清淡的茶给唐青。
萧隽在宫内与皇叔饮了不少酒才出来,是以老马准备的茶比较香浓,好给他解酒,却不适合唐青饮用,容易致使身子不适。
唐青温声制止:“不必麻烦,准备一点温水就好。”
萧隽夹了几块鱼肉,少量的刺挑干净,用羹匙浇上汤汁,装了半个瓷碗,推到唐青面前。
唐青:“……陛下。”
萧隽淡道:“看你方才神魂落魄的模样,应当没吃什么,先填点肚子,莫再废话。”
似应证对方的话,唐青适才等待一个多时辰,加之伤神忧心,此刻已觉腹中饥辘,手脚软冷。
鱼香钻入肺腑,嗓子下意识分泌出唾液来。
他安静地拿起竹筷进食,见状,萧隽不同他多废话,专注地开始吃东西。
老马问:“爷,可还要送点酒?”
若在过去,这些酒对萧隽产生不了多大影响,军中多为血气方刚的男儿,常常把酒对抗。
只如今桌上的人那副身子骨实在柔弱,哪里经得住烈酒滋味的摧残,遂道:“喝茶就好。”
用饭席间,只闻盏瓷相碰的动静,唐青六七饱意便放下碗筷,手脚回暖,恢复几成力气。
萧隽仍在吃,食量不小,大口饮完第三碗清汤后,素日压迫感极强的眉目现出不常见的温和,多了点家常烟火气息。
唐青在旁边擦净双手和嘴唇,萧隽没离席,只能静坐等候。
很快,萧隽用温水净手,稍作洗漱,示意唐青起身。
“陛下,可要去何处?”
萧隽:“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没走很远,伫立在庭院的回廊底下,看见老马提了好几捆物什放在雪地上。
唐青凝神望去:“是烟火。”
老马笑道:“爷,备好了,您跟公子尽情放吧。”
唐青没有放烟花的意思。
萧隽拿起一只火折吹了吹,火光明灭闪动。他走向庭院中间,淡色眼瞳直扫唐青的方向,道:“过来。”
廊下的青年身形未动。
“陛下,臣……”
萧隽道:“唐卿连放烟花都不敢?”
隔着半个院子,唐青回答:“臣只是没有心情。”
萧隽:“那就更要转移心绪了,此为皇命,不得违抗。”
唐青只得徐步挪去,看起来有点不情愿。
萧隽扯扯嘴角,很快地笑了声,火折子递出去。
唐青手持火折,寻到引线,微弯腰身,屏息瞬间,瞥见引线燃起,还没等他反应,腰肢一紧,已叫旁边的人半揽到边上站稳。
庭院上空绽放几簇殷红的流光,继而交错出明蓝斑斓的荧光长线,仿佛倒落的细长羽毛,比邺都街头盛放的烟火样式还要美丽独特。
唐青出神仰望,片刻后,喃喃自语:“和别的不同。”
老马笑着应答:“这是火器营专程送来的,自然更好看。”
唐青略觉意外,没想到萧隽还有这种心思。
老马话到即止,没道破烟花为前几日赶制出来的。
距离上元节还剩几天的时候,他正在清扫院子,让暗卫跟皇上传话时多问几嘴,大意为是自个儿过来还是多稍一个人,要不要备点节日烟火搞搞氛围。
哪想没过多久,就从火器营送来这份特殊的烟花。
亥时三刻,唐青面露倦色。
此时庭中烟火已灭,邺都上空仍断断续续盛开着耀眼的火光。
萧隽低头注视,道:“若乏了,送你回府休息。”
唐青:“多谢陛下。”
萧隽未在小院停留,命驾车的侍卫先前往金水街。
临下车前,萧隽问他:“今夜可有尽兴。”
唐青回道:“启禀陛下,臣心平静。”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待目送唐青的身影消失,萧隽才开口:“平静也好,总好过为旁人神伤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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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守在堂屋的兰香迎上前,目中关切。
唐青朝她展露浅笑:“无须忧虑,没什么大碍。”
兰香扶着他回屋,又将准备的热水送上。
洗漱之后,唐青擦拭着微湿的落发,靠在床榻逐渐沉思。
今日可谓波澜转折,节时的喜悦,陪伴的安慰,还有真相挑明后的惆怅,让他很久没经历这般起伏难受的心绪。
此前出于心意选择的一段单纯交往,总归还是让对方陷入两难境地。
怀揣着心事,唐青后半夜才有了几分睡意。
初二,他日近正午才起身。
兰香把盥洗用的盆具送入屋内,伺候时颇为心不在焉。
唐青问:“发生何事。”
兰香眼神闪烁,迟疑再三,道:“大统领登门拜访,就在厅前等候。”
唐青让她去准备双人份的膳食,穿好衣物后疾步迎去大厅。
应个新年气氛,今日他着暗绯色斓袍,步行间似有绯光环绕着周身流动,衬得脸庞愈加明艳绝伦,看不出宿夜难眠的憔悴。
唐青平日衣装素雅,此般着衣,叫韩擒怔在原地,仿佛映出幻觉,看见一身喜服的青年。
韩擒嗓子紧了紧,道:“昨日……”
唐青浅笑摇头:“不必解释,先陪我用午膳。”
韩擒:“好。”
对昨天那事,两人默契地绝口不提。
唐青一如平时与韩擒相处,即使如此,却叫韩擒生出几分朦胧的不安,像暴雨来前的平静。
他几次想开口,话至嘴边,总觉得那些说辞苍白无力。
若深究起来,便不能再隐瞒家中的事情,时值今日,他仍不想当着唐青的面说出父亲要他做的选择。
他不想选。
韩擒忽然又记起唐青在街边被皇上带入马车,更使得他尝到苦涩,沉着稳定的心变得惶惶然。
旬休的几日,韩擒过了正午都会到府上和唐青独处,连兰香都被他屏退了。
唐青几次看着他,却未制止,时而待在书房,若无落雪,两人便去街头到处走走。
于无人处,他们也会拥抱亲吻,尽管如此,韩擒仍觉得不够。
旬休的最后那个傍晚,在送唐青回房的时候,韩擒伸手抵在门前:“先生,我……”
唐青先他一步开口:“阿擒,我有话想跟你说。”
韩擒:“……”
他浑身绷紧,潜意识告诉他不能说。
便低声恳求:“别说。”
唐青叹息,半身隐在门后,眸光迎入那双黑沉藏了愁绪的星目之中。
“这几日我在思考一件事,接下去的决定并非儿戏,也不是随口就选择的。”
唐青回避韩擒浮出痛楚的眼神:"阿擒,我们分开吧。”
他不想对方继续陷入为难,也不愿责怪任何。
韩擒身上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太重,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这个时代的环境和思想造就了韩擒,他希望所有人都好,宁可把事情都担下来。
可身处朝堂,无论是谁,包括他自己,都无法独善其身。
唐青不想看到这样的韩擒困宥在痛苦和取舍中,人的一生,不该只有爱情。比起他,韩擒本该会有另一条最适合,妥当的路。
“先生——”
韩擒攥紧他的手,紧咬后牙:“不要分开,先生,我们……你、你可是听到什么,那些无须顾虑。”
唐青舒了口气。
“话尽于此,虽然选择分开,但我也希望你过得更好,活得轻快些。”
他狠下心,继续开口:“就算分开,也还可以是朋友。”
又道:“若你不愿,亦可以不跟我做这个朋友,以后除了朝堂上,余下避开就是。”
韩擒震愕。
“可是父亲同你说过什么……”
唐青摇头:“无关任何人,我心已决。”
他推开横在门前的那只手:“回去吧,韩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