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正炎热, 唐青的确有些中暑迹象。
李秀莽在一旁照顾,见他恢复几分体力和精神,想替他把汗湿的素袍换了, 动作却僵在原地。
虽同为男子, 可对着眼前这般的雪玉一样的人, 李秀莽直觉束手无策。
兰香闻训赶来, 李秀莽便唤她伺候唐青。
待唐青在兰香的帮助下换了另一身干净清爽的衣物, 便又靠在榻边, 气息微喘, 倒是有些体力不支了。
唐青叹道:“我这副身子……”
兰香道:“先生定会好的。”
她转头去奉茶水和点心,不久,客栈外有了动静。李秀莽目光越过窗檐, 对唐青微点了点头,下去应对。
很快,李秀莽照唐青的吩咐,以巡察使大人受惊需得静养休息为由, 强硬地将梧郡郡守莫知遥打发了。
随行的同僚道:“大人有所不知, 那莫知遥离开时, 脸拉得那么长,黑如锅底,好不难看。”
唐青指尖在茶盏上沾水,于桌面写下几行字。
“等明日莫知遥过来,大伙儿便有得忙了。今儿咱们也不休息,先行整理从邺都出来后所记的文卷,把信息核对核对。”
唐青几人整个午后闭门不出, 每人面前一张案桌,伏案核查, 时不时低语交流信息。
兰香看茶水空了,便下去跟掌柜要了新茶,逐一为每个人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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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唐青着了身素雅竹纹常服,面前一本《襄州合志》,茶水两盏,书过大半,客栈底下方才有了动静。
梧郡郡守莫知遥一身绯红官服,现于门外。
“下官莫知遥,前来迎见襄州巡察使大人——”
唐青含笑,道:“莫大人不必客气,进屋一叙。”
几番官场的客套话你来我往,郡守瞧这位襄州巡察使好似忘了昨日一事,心神便定了下来。
他暗中观察这位巡察使,年纪不大,容貌堪称绝色,想来是个花瓶架子,没什么手段,或许用了某种手段才受封了巡察使一职,底气不由更足。
可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一介梧郡郡守,不管这位巡察使想做什么,他把人伺候舒坦了,再让对方舒舒服服地离开就好。
打定主意,郡守笑道:“客栈到底不便行事,大人还是转至官驿休息如何?”
唐青颔首:“那就有劳莫大人带路。”
莫知遥谦虚笑道:“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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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驿距离府衙不远,在同一条街上,徒步的脚程约莫二刻钟。
唐青一行人收拾了行礼,乘坐马车抵达官驿,选了房间落榻,休息至晌午,简单洗漱后,便起来做事。
唐青见了郡守莫知遥,向对方要梧郡鱼鳞册和户籍登记册。
莫知遥一口应下,道:“过后便差人把它们从官署到大人手上。”
唐青笑道:“如此,便麻烦莫大人了。”
莫知遥嘴上说着“不麻烦不麻烦”,眼神里却有些不耐烦。
不到半时辰,官吏送来唐青要的梧郡鱼鳞册和户籍登记册。
这半摞册本陈旧,翻开时,纸卷泛黄,还有的页面漏字,墨迹模糊,更有甚者,虫子啃了大半页的纸,上面记载的信息早已消失。
唐青与李秀莽稍作翻阅,他示意对方继续看,转头向郡守询问。
“莫大人,此户籍和鱼鳞册已年久甚远,许多信息已经消失不见。”
且经过几年战乱,每个地方的人口都有变动,有的人死于战争,有的人在大邺平定后流落于其他州郡,人口流动太大,以致户口混乱。
而今元朔三年,官府却不曾重新核查人口登记,至于鱼鳞册,情况和户籍大差不差,只是田地绝大部分都归属在地主乡绅的手上,核查起来没有人口登记的难度大。
可这些田地在战乱后也早已变更,需得重新丈量所有,把多余的归还国家,届时再按户籍人口授给百姓。
唐青口条清晰,莫知遥不晓得这位襄州巡察使竟如此心细能言,冷汗涔涔。
唐青别有深意道:“此番梧郡试改,乃皇上亲自授意,从那么多地方选中梧郡,可为天选。梧郡如若进展顺利,届时在大邺内推行效仿,梧郡的成功,可为第一,这第一的份量,还怕不得皇恩眷顾?”
须臾后,莫知遥心中有了一计,道:“大人有所不知,梧郡的地主乡绅,早就拧成一股绳,他们若有心隐瞒,只要不松口,咱们也拿他们没办法呀。”
“至于……户籍登记一事,最近着手在办了,下官定会尽力办妥……”
唐青看出莫知遥明显想亡羊补牢,但不管对方意图如何,只要开始做事就好。
此番从邺都南下,他带的人并不多,几个人真要干那么多活,恐怕半年无休都干不完,还得借郡守的势力一用。
他道:“我遣几位随行的下属指导,莫大人,没有异议吧?”
莫知遥讪笑:“没有异议,大人尽管吩咐。”
核查人口是一项大工程,此工作交由除了李秀莽以外的几人,让他们带领官府的机构人员,重新核实定居、久居在城内所有人的身份并进行登记。
至于田地清算和登记……
唐青向李秀莽示意:“咱们先把过去的鱼鳞册看完,之后再做打算。”
不过两日,唐青便把旧版本的鱼鳞册阅览完毕,他挑了个时辰,准备跟李秀莽去拜访梧郡内比较有代表性的几家地主。
如果能说服这几家大户,待他们有了表率,要带动起另外的人,难度就会减轻许多。
就如郡守所言,这些地主乡绅,自前朝起就掌控着田地。为了守住地产,他们选择抱团,早已同气连枝,就算官府找上门,也抵不住他们的地头势力,拿他们无可奈何。
是以,唐青打算先探探他们的态度,再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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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正午,唐青和李秀莽来到地主朱富贵家门前。
朱家在城东建了一座大宅,白墙乌瓦,马头檐高低错落,百态千姿,日色落在上面,投射而成的光影都带着精致。
外围观之雅致,有着襄州建筑的婉约风格,可大门却修得十分宽阔,一户人家看其底子如何,从大门的规模程度就可窥出几分。
唐青在门前扣了扣锁,看门的管事很快迎接。
他道明来意,管事揣手入兜,道:“回禀大人,咱家老爷前几日带着夫人回乡探亲去了,无法见您,望大人见谅。”
唐青问:“几时能归?”
管事摇摇头:“这就不晓得了,听闻老爷家中的长辈病重,这一去,有得忙呢。”
唐青轻轻颔首,携李秀莽离开朱家。
过了朱家,便是孙家。
孙家的管事一如朱家管事那般客气,连脱口而出的话都相差无几。
“回禀大人,老爷这几日病重,遵照医嘱,去清凉山庄避暑去了,归期不定。”
唐青笑笑,和李秀莽连走几家,无一例外的,全部都吃了闭门羹。
李秀莽道:“他们早有防备。”
连接扑空,使得他们白走一趟。
唐青看着天色,晴日晒得人发焦,闷热难挡,便说道:“咱们寻块阴凉处坐坐,喝点水。”
李秀莽应允,视线一转,锁定路边空荡荡的一间茶寮。
“大人这边请。”
两人坐在支起的帐下,饮茶去暑,前一刻,烈日当头,下一刻,不知几时蔓来大片滚滚黑云,笼压在梧郡上空,只瞬息间的变化,唐青连茶盏都瞧不见了。
周遭灰暗,风直面狂吹。
茶寮的老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使劲扶稳帐子,李秀莽见状,上面搭了把手。
豆子大的水珠忽然嗒嗒滚落,打得帐顶震耳响动。
李秀莽见唐青在狂风中飘摇欲坠,心头一紧,正待上前拉住,一道于狂风骤雨中响彻的铁蹄声破空而来,停在茶寮前,把就要顺着狂风跌倒的人影抱上马扶稳。
“先生。”
唐青自腰间被抱得很紧,诧异道:“韩擒,你……你忙完了?”
甫一开口,落雨打入唇间,他眼前忽暗,被韩擒用抖开的披风包裹起来。
“外头风雨大,我带先生回去。”
唐青抓住韩擒扣在腰前的手腕,只觉很是炽热。
“李秀莽……这么大的雨,把他独自留下未免有些不地道。”
韩擒收紧环在唐青腰侧的手臂,同一时刻往李秀莽方向精准抛去一身蓑衣。
“自行回去。”
话音未落,韩擒操纵着马护着怀里人疾驰地穿过茫茫骤雨狂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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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很快回到官驿,纵有韩擒小心护着,可唐青仍被雨水沾湿两三成。
方才韩擒驭马飞速,气候环境恶劣,唐青用来束发的带子早已不知去向何处。
此刻他泛湿的一头青丝顺长垂落,精致微翘的鼻尖挂着水珠子,当真讨人喜爱又惹人怜惜。
最重要的是那一身薄薄的布袍泛了几分湿均匀贴身,韩擒克制转开目光,声音无端粗哑。
“先生,我去寻身衣物让你换上。”
赶回的兰香正到门口,方要进门,韩擒挡着她的视线:“寻身干净衣物送来,先生淋湿了。”
兰香:“哦哦哦。”
她朝杵在门口完全把先生挡住的大统领微微福身,喊道:“先生且等等,兰香立刻送衣物过来。”
待唐青换了身干净长衫,坐回交椅上,任着韩擒用布巾替他擦拭头发。
兰香去煮姜汤,屋内两人,唐青气息清浅,倒是常年习武的韩擒,呼吸有些重。
唐青仰起眉眼,韩擒停止动作,掌心隔着布,极为轻柔地包着他的发。
唐青道:“韩擒,你的手好热。”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严肃沉闷的人,手掌竟散发出这种程度的体温。
韩擒:“……”
唐青顺势站起来,韩擒只稍后退半步,身前和抬起的臂膀空间,完全可以容纳唐青一个人。
唐青笑着开口:“你又脸红了。”
韩擒默不出声,唯瞳孔闪了闪。
狂风骤雨不减,屋内没有点灯。
借着暗色,韩擒手掌放在唐青腰肢后,微微施力,便把人抱起来拥在怀里。
“先生……明知故问。”
纵使唐青拿他的反应取笑,韩擒也不会辩驳,只有默默接受的份。
*
炙热的鼻息落在唐青脸侧,不停的雷声就像战鼓,士气高涨的催促着韩擒。
他唇微微偏了偏,触在唐青眉眼旁。
“先生若不允,那便推开。”
唐青没有推开韩擒,反而伸手,在黑暗中摸到韩擒发烫的耳廓和脖颈。
唐青有些害羞,可面对一个反应过于诚实而且不善言辞的人,他便难得起了些恶作剧的心思。
“韩擒……你是不是要熟透了?”
韩擒握住唐青摸索的手,唇停在指尖,又是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