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制风铃于檐下摇摆, 铃声彷如从久远时回荡,悠长的铃动渐渐唤醒榻间昏睡的青年。
唐青睁大蒙着迷雾的双眸,视野模糊, 忍着眼眶的刺痛, 待徐慢聚焦, 最终凝在白色兰花纹的银丝罗纱上。
昏睡之前的记忆随着铃晃声一点一点挤入脑海, 他脸上血色倏地褪尽, 勉力撑起身子, 严严实实团在锦被里的身子险些栽倒在地。
听闻动静, 进屋的丫鬟连忙将他扶回榻内。
“公子中了药,身上虚弱,还请好好躺着。”
丫鬟面生, 唐青打量她,甫一开口,嗓子便哑得厉害。
“你是何人,此地是何处。”
丫鬟道:“奴婢名唤秋霜, 此地为雅苑。”
“雅苑?”唐青喃喃, 在邺都, 他倒未曾听过这个地方。
只从所在的寝屋观察,家什陈设俱为精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寻常门户的手笔。
不等他问院子的主人是谁,方才身子牵动时引起秘处不适,此刻叫他全身僵硬,如坠冰窟。
他并非未经人事, 那里是否用过,瞬间便知。
唐青记忆停在明宝台中药一幕, 当时顾着逃开,最后似被人在雪地里救起,而救了他的人与他……
丫鬟一脸忧色:“公子,你怎么了?奴婢这就去禀报主子。”
唐青尚未来得及制止,室内已不见丫鬟踪影。
他抬手在眉心疲倦无奈地揉了揉,被人下药后419这种事,从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来不及细想,他匆忙下床,步履踉跄地出了房门。整个苑子面积不大,且没有人把守,唐青很快离开雅苑,拦了辆马车赶回府邸。
萧亭来到寝屋时,已然人去楼空。
秋霜连忙跪地认错:“王爷恕罪,奴婢没把公子看住——”
他道:“无妨,那人气度不俗,要走岂是你能拦住的。”
他目光落在桌角底下的一枚玉饰上,拾起端详,是那人落下的官饰,正三品。此般年轻,官秩却不小,在朝上可不常见。
萧亭心绪百转,将朝堂官员名册过了一遍,未能对得上那人,照此推断,理应是近年受封的官员,且得萧隽青睐。
想起去年萧隽有关于囚禁娈宠的消息流出,萧亭摩挲着官饰,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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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返回府邸,值亥时四刻。
他刚下马车,门后立刻迎出兰香。小姑娘眼眶通红,含了泪,道:“先生,兰香好生担心您,险些就去请大统领帮忙找您了。”
她说罢,惊慌道:“先生,您为何穿得如此单薄?”
且衣物还叫人更换过,穿的并非出门前的那一身!
唐青安抚兰香一惊一乍的情绪,道:“进屋再说。”
兰香急忙忙地问:“可是有人欺负先生了?!”
唐青回到屋内坐下,饮了两盏温茶,适才平静。
回来的途中,他禁不住想了很多,心里头乱糟糟的,此刻见兰香比他还要惊惶失措,不知怎么,那股焦乱反而平静下来。
他斟酌几番,腹中已有措辞,道:“离宫时与几位同僚小聚,对酌小醉,便去对方府上休息了一阵,原来的衣物都沾了酒气,索性换身干净的。”
兰香喃喃自语:“当真如此吗……”
唐青再三安慰,兀自低头轻嗅衣摆,蹙眉道:“总觉身上还有酒气,替我备些热水送来。”
寻个由头把兰香打发走,室内无人,唐青这才叹出胸腔内的一股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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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热水送入屋内,唐青屏退兰香,独自泡浴。
他面色半红半窘迫地曲起手指,阖起湿润颤抖的双眸,缓慢引于体内。
过了半晌,却发现除了轻微异感,并无任何不适和其余东西。
原来与韩擒……之后,那种感觉他印象犹深,此时仔细清洗,跟那事过后明显有些不同,莫非那人没有将真正的……
唐青整张热水泡红的脸浮出水面,混沌空白的脑子无端又涌入一些画面与对话。
他依稀记得那人在马车里抱着自己,还不让他乱动。可唐青实在难抵抗药性,还将对方的衣物抓乱。
最后那人不得不替他……
唐青松了口气,从浴桶出来时换回自己的衣物,他腹中空空,又中了药耗费所有的体力,此刻无力地倒在榻间,也没唤外头的兰香,而是独自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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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后半夜,唐青起了低热,他裹在被褥内,摸了摸脸颊,把隔间的兰香唤进屋。
隆冬雪夜,有现成的冰块。兰香备上一盆冰,将巾帕浸于冰水,替他冰敷。
她道:“先生,咱们还是请大夫来瞧吧。”
唐青道:“只是低烧,若明早还未退热,再请大夫不迟。”
兰香算着距离天亮的时辰,便暂时依他。
趁冰敷额头之际,唐青用了份宵夜,腹中垫有食物后,身上沉重的感觉便减轻几分,人也精神不少。
之后他靠在枕边陆陆续续地睡上一阵,兰香替他定时更换毛巾,天蒙蒙亮后,唐青除了还有点疲惫,烧热引起的酸乏症状已经消失。
今日需得进宫上值,唐青未告病假,兰香为他整理官袍时,沿着柜子翻找,道:“先生,您的官饰寻不见了。”
唐青昨日佩戴官饰进出皇宫,从明宝台离开时,东西还在,或许是途中掉落,又或……
他晃了晃脑袋,道:“无妨,寻机再补一份便是。”
没在府邸多耽误时辰,他如往日一样进了皇宫。
*
朝会,官员提早聚在大殿,唐青刚入殿门,便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韩擒看着他,唐青对其微微点头,转个身,便迎见昨日与他在明宝台饮酒的几名文官。
几人欲言又止,唐青神色倏冷,未与他们叙话,站在相应的方位,思索如何应对。
这几人目无法纪,胆敢对朝堂官员下药,借着酒色温柔乡拉拢同党,显然已非一次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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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入金銮宝座,百官有事启奏。
最前方,一道低沉略微磁性的声音牵回唐青游走的心绪,渐渐与车舆内那片混乱的场景重合。
他定神而望,说话的人却是冀襄王。
冀襄王背着他,身形伟岸挺括,与萧隽有几分相似,声色却不若萧隽淡漠,纯厚却不失尊贵威仪,是一名带些儒气的武将。
唐青从失态中逐渐回神,惊觉冀襄王竟在朝上点出官员歪风不正之气,话虽委婉,但明眼人都能听出矛头直指许廉正几人。
那许廉正恰是昨日拉着唐青去明宝台饮酒的人。
冀襄王的大致意思是,他从皇陵返回邺都,途径街头竟瞧见几名官员疯疯癫癫,状似喝了什么助兴的酒,竟在街边你拉我扯,叫嚷不止,如若让百姓知晓,岂不有损天家威严?
冀襄王所言,理应是他们几人从明宝台赶出来追唐青那会儿,避开和唐青的相遇过程,把重点放在许廉正几人身上。
话既出,许廉正便成为众矢之的,他磕磕绊绊地禀奏皇上,却没把下药的事和盘托出。若说出此等龌龊见不得光的手段,恐怕连许家也遭受牵连。
闹闹哄哄的朝会结束,唐青离殿时背上冒了冷汗。
他准备扶着旁边的石柱歇口气,手腕一稳,却被韩擒托起。
“当心。”
韩擒目色担忧:“你的脸色不太好。”
唐青道:“无妨,多谢统领好意。”
正巧李显义前来传话,他便单独被召去颐心殿。
颐心殿,萧隽见他来了,眉目的淡漠有些缓和,放下御案前的文卷,道:“唐卿过来,孤为你引荐一人。”
唐青与萧隽身侧那道玄色龙纹官袍的男人目光相接,微微一震。
此人便是救了他又在马车内替他……的人?
冀襄王年长萧隽八岁,有年长者的稳重成熟,与萧隽的漠然严苛不同,虽为武将,却多了份岁月沉淀出来的包容温厚。
五官也与萧隽几分相似,但萧隽怀有异族血缘,眉目更显冷漠深邃,而冀襄王则更具东方气质。
萧隽与萧亭这对叔侄,身量都极其高大,齐齐注视唐青时,叫他陡然生出无名的压力。
他垂眸:“参见陛下,见过王爷。”
萧隽与血缘至亲相处,话都比往时多了不少。
“皇叔,唐卿此前为边境整理了诸多条例,冀州边贸新则便是他前不久完善的,与皇叔所见略同。”
萧亭目光落在他身上,未施任何压力,笑道:“唐侍郎果真如传言一般,才高识远,颖悟绝伦,皇上得此贤才,犹如猛虎添翼,乃大邺之幸。”
唐青谦虚地把头低下去:“王爷盛赞。”
几番叙话,萧隽本还想多留唐青一会儿,可近日要处理的边关政务繁多,便遣退了人。
唐青离殿时,顶着帝王那道淡漠又灼人的目光,不由在心底轻叹。
他行至台阶,准备去尚书台,道上刚转个弯,却听身后有人唤他。
“唐侍郎,你的官饰。”
萧亭立在冰雪覆盖的枯枝旁边,身躯颀长,眉目高洁沉稳。
他摊开掌心,恰是唐青失落的官饰。
唐青走近,正欲接过,萧亭却合了掌。
“你不记得本王了?”
唐青闭眸,耳旁似再响起一道声音。
对方抱着他,不断摩挲着他热汗淋漓的面颊,说了句“本王叫萧亭”。
他睁开眼睛,尽力抛开那荒唐的回忆,微微红了双颊,冷静问:“王爷何意?”
萧亭把那枚小巧玉制的官饰放回他手心,温声道:“本王只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唐青仍垂眸,官饰上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手心源源渗入肌肤。
他紧了紧嗓子,道:“多谢王爷关怀。”
萧亭道:“要去尚书台?”
唐青:“回王爷,正是。”
萧亭也不顾及他那避讳不急的态度,道:“刚好本王也要去一趟,与尚书令商议冀州的事。”
唐青稍落在萧亭身后,目不斜视,不时提起斗篷,绕开最新积落的雪。
萧亭余光回望,见他裹在蓬松柔软的斗篷里,像只雪狐,偏偏没有那股灵巧劲。只因穿着太厚了,又生了副惊绝雅致的容貌,步行有点小心翼翼的笨拙,暗自打量着,不禁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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