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睁开眼,一摸旁边,床上空荡荡的,也料到是白雪岚先醒了出去了。
昨天没吃晚饭就睡了,腹中咕咕叫唤,他起来换了衣服,漱洗一下,出去唤了个听差过来,要他给厨房打个招呼,赶紧弄点清淡的早餐来吃。
早餐过来,宣怀风匆匆吃了一碗稀饭拌咸菜,放下碗,倒有些奇怪了。
往常醒了这一会,白雪岚早就过来缠他了,今天倒是格外清静。
吃完饭,不禁找了一个人问。
那人说,「总长一大早就回衙门办公了。」
宣怀风心里惊讶,这人怎么如今这么勤快起来?
不过白雪岚勤劳公务,总比吃喝玩乐的好,宣怀风便不再多问,把宋壬叫了过来,说准备车子出门。
宋壬问,「出去?昨天已经出了一趟门,今天又要去哪里?」
宣怀风说,「去海关衙门,这么多天了,我也该去做点事。总不能一直歇着。」
宋壬一听,摆着手笑,「宣副官,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总长说了,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去衙门。你真要去,请你等总长回来,亲自征求他同意好了。不然,我不敢照办。」
宣怀风又气又笑,「我现在失了人身自由还是怎么的?连想做事的权力都没有了吗?亏你这么大的个子,就知道怕他。不要紧,你陪我去一趟海关衙门,横竖总长也在那里,见了他,我要他当面点头同意。」
宋壬说,「总长今天不在海关衙门。」
宣怀风一怔,问,「那他去哪了?」
宋壬说,「这个我不清楚,早上我正和总长报告事情呢,有人打了一个电话来,总长接了,急急忙忙就出门了。我还送着他到大门那里,听见他和司机说的地方不是海关衙门。好像是码头那里大船检查,有人不服气,闹起来了,他要去看看什么状况。」
宣怀风便有些担心,说,「既然如此,我也该去看看。有能帮忙的地方,帮上一点忙也是好的。」
宋壬呵呵笑道,「宣副官,不是我说,您就是爱操心。那么针尖一点大的事,有总长在,还有摆不平的?您在这等等,指不定一会儿总长就回来了。」
他虽然总是露出个笑脸,其实却是个说一不二,拗不过的人物,说了不让宣怀风出门,那是绝对不让宣怀风跨出公馆门槛一步的。
宣怀风没法,想着宋壬说的也有道理,码头上就算有什么事,白雪岚一到,那气势也能把事情压服过去,等白雪岚回来再问明白罢了。
他便往书房里去。
到了书房一看,昨晚摆在上面的公文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白雪岚拿走了,还是孙副官收拾起来。竟是无公务可做了。
宣怀风闲晃了一圈,忽然想起那本《飘》来,记得白雪岚这里,除了一本翻译过来的中国版,还另有一本从美国带过来的英文版,自己留学回来已久,学了半吊子法文,现在既然闲着,何不把英文版也翻出来看看,既复习了英文,不把过去所学丢空,又能再领略一下那小说的美丽。
不料在白雪岚的书柜上翻了好一会,都找不到那本英文版的原着。
宣怀风想,估计白雪岚书太多了,书柜里堆不下,放到后面那有大玻璃橱的厢房里去了。除了那小说外,白雪岚还有一堆外文原着,大概也丢在那里,倒是叫个听差都取过来的好。
他叫了一声,不见有听差过来。
便出了书房,在拐角处立着四处看看。
不一会,果然远远见着一个穿蓝布袍子的人影正往东边去,耷拉着两肩,沿着墙边走,躲躲闪闪似的。
宣怀风仔细一看,还是个熟人,不禁叫了一声,「傅三?」
那人身子一僵,竟把脖子一缩,加快了脚步似的。
宣怀风奇怪了,又叫了两声,竟是越叫越走,他不放心起来,索性追了上去,拦了他问,「我叫你呢,怎么没听到?」
往傅三脸上一瞧,顿时怔了。
原来傅三脸上添了好几条道道,红红肿肿,也不知道是什么抽的,看来挨了一顿狠揍。
宣怀风皱起眉,问他,「这是谁干的?」
傅三摇了摇头,把眼睛往宣怀风身上有点害怕地一闪。
宣怀风明白过来,追问道,「是白雪岚打的吗?他为什么打你?就为你帮我送了几张请柬?」顿时气起来。
傅三被他逼不过,苦笑着点点头,央求道,「宣副官,您让我走吧。我还要去办事呢。」
宣怀风说,「你不用害怕,这是我连累了你,自然要帮你找个公道。白雪岚那人,也太霸道了,他怎么打得你?我先带你到医院看看去。」
伸手去拉,傅三又往角落让了让。
宣怀风只以为他害怕,安慰说,「别怕,他就算有火气,也只许他冲着我发,犯不着牵连你。」又伸手一拉,刚好拉到傅三袖子。
忽然一个东西簌地掉下来,哐当!
一声脆响,砸得精碎。
宣怀风吃了一惊,他原以为傅三是因为身上有伤,所以两手总抱着腹部,不料原来是怀里藏着东西。往地上一瞧,红色的碎片摔得满地晶莹流光,那犹在地上咕噜噜乱滚的半截瓶颈……不正是白雪岚书房里壁柜上摆着的玛瑙方身圆颈瓶吗?
宣怀风正目瞪口呆,傅三也吓坏了,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下来,抱着宣怀风的腿哆哆嗦嗦求饶,「宣副官,宣副官,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恰好管家就在附近,也听到声音,赶过来一看地上的乱七八糟,再一看这一站一跪的两人,顿时就明白了,跺脚骂起来,「好呀!原来是你这个贼!最近后院里丢了两三样东西,不用问,都是你干的了,倒害我里里外外地找,提心吊胆地担着干系。这不是总长书房里的那个玛瑙瓶子吗?呀!你胆子越发偷大了,连总长书房里的东西也敢下手,我倒瞧瞧总长治不死你!」
傅三抱着宣怀风的腿,犹如抱着救命稻草,只管哭求,「宣副官,您开恩!您开恩!总长说过,在公馆里偷东西,他不送警察厅,直接砍了双手往乱葬岗一扔的!您别把我交给总长,您高抬贵手!」
宣怀风问,「你每月也有薪金,为什么偷东西呢?」
傅三哭道,「我老母亲病了,请了大夫看诊,说救是可以救,但每天要二两老参熬汤,连喝一个月。宣副官,我一个穷当差的,每个月薪金加一点赏钱,怎么负担得起呀?真是没法子了……」
管家因为近日公馆里掉东西,若找不到要牵累到自己,很焦急了几次,对贼自然深恨入骨,哼了一声说,「宣副官,您别被他骗了。白公馆的薪金加赏钱,比外面普通听差多了两三倍,贼心就一个贪字,哪个贼被抓了,不是说家有高堂,下有幼子?都是一套套的伎俩!等我叫两个护兵过来,把他捆了,送总长面前,他就老实了!」
傅三求道,「不!不!我没骗您,我老母亲就在家里床上躺着,不信您叫人去看。有一个字撒谎,叫我天打雷劈!」
管家说,「呸!省省吧!你这种不知好歹的贼,还有不天打雷劈的?」
宣怀风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停吧。」
管家吃惊道,「宣副官?您不会真饶了他吧?」
宣怀风说,「他虽然偷窃,但已经挨了总长一顿狠打,算是偿还了。人活着不容易,总不该为几样东西就砍了人家一双手。」
低头对着傅三说,「你起来,别跪在这里,更引人注意了。」
傅三这才赶紧站起来,用手背抹着眼泪,嘴里喃喃道,「宣副官,您是好人……您高抬贵手……您大恩大德……」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别说了,快点把地上打扫一下,掩藏了痕迹。你有事去办,就办吧,以后可不要再偷东西了。总长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若是知道了,要修理你,我是拦不住的。以后你不许再做这种事,真的缺医少药,来和我商量。」
等傅三逃也似的走了,又转过头来,对管家说,「丢的那几样东西,就和总长说是我拿去送人了。」
管家呆了脸,为难道,「这……这……」
宣怀风口气又硬了点,说,「傅三偷东西的事,不许和总长说,听到了吗?」
管家见他脸上冷冷的,也不敢和他拧着,只好吞了一口气,低头说,「听到了。」
宣怀风又叮嘱了两句,这才走了。
不料,管家虽然口头上应承下来,但心里却很明白世故轻重。宣怀风是个善人君子,得罪了不太有后果,但白雪岚就不同了。
这一位笑面阎王,治家森严,恩固然重,那威更是让人胆战心寒,不敢有丝毫轻忽。
平时听差们一两句口风不紧的小事,都要做一番处置,这种贼手伸到总长书房的大事,如何敢瞒?
等白雪岚傍晚回了公馆,管家便趁着宣怀风不在跟前,偷偷把事情一五一十全盘都说了。
白雪岚听了,笑了笑说,「这叫傅三的,今早才提起他呢,才几个钟头,竟然又偷起东西来了。你找两个人,把他捆了,先找个地方关一关,别让宣副官知道。」
管家领命,当时就办了。
宣怀风正看一本外文书,听说白雪岚回来了,放下书就过来了。
见了白雪岚,问,「听说码头那边出了事,怎么了?严重吗?」
白雪岚说,「什么鸡毛蒜皮,让我走这么一趟。最近海关加强检查,说实在话,有几艘船不夹带点小东小西的?海关这边搜得实在仔细了,船主们早积了一肚子怨气,遇到一点事就想借着火头就闹一闹。」
一边说,一边把身上海关制服外套拖了,在铜盆子里掬水洗脸。
对宣怀风说,「我今天弹压了那群商会的一顿。你瞧着吧,明天的报纸上一定又有狗腿子说嘴,尤其是商务经济报和商会日报,都是吃商会津贴的。真惹恼了我,封他几家报馆,看看这些狗还叫不叫。」
宣怀风皱眉,「你小心一些,这是犯众怒的事。」
白雪岚笑道,「说说罢了。现在舆论力量大,哪个当官的不忌惮。记者里面也有好的,也有卑鄙可恨的,我就讨厌那些睁眼说瞎话的小狗子。有什么吃的没有?」
宣怀风说,「饿了?我叫听差送饭过来。」
拉铃叫了晚饭。
他见白雪岚洗完脸,头发边溅了几滴水珠,晶莹莹的,顺手把木架子上挂的毛巾拿过来,帮他擦了擦。
白雪岚老老实实站着,等他擦完,一下子把要缩回去的手抓住了,在手背上吻了几口,笑道,「多谢,多谢。」
宣怀风说,「你出去了一天,还不累?」
白雪岚说,「就是忙了一天,需要一点小奖品才说得过去。」
把宣怀风拉过来一转,让他背贴着自己胸膛,翻过宣怀风的手,又在雪白的掌心里亲了两下。
白雪岚说,「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跳过舞。」
宣怀风说,「怎么跳呢?两个大男人。我是绝不跳女步的。」
白雪岚问,「那我跳女步吗?华尔兹好,就觉得那个起起伏伏,很优美轻盈。」
宣怀风想象那场面,不禁莞尔,摇头笑着说,「不行。你这么壮,我实在带不动你。」
白雪岚抗议道,「说来说去,你只肯和女人搂腰贴胸的跳舞。」
宣怀风问,「我什么时候和女人搂腰贴胸的跳舞了?」
白雪岚反问,「难道不会?」
抓着宣怀风的手,牙痒痒的,在虎口处,用上下牙细细地磨了两磨。
宣怀风总觉得他话里有别的意思,想了想,斜他一眼,「你又给我设陷阱。我要是说会,你就趁机咬人,再耍耍脾气。我要是说不会,就等于把自己应有的权力又拱手出让了。以后我要是参加哪个宴会,恰好和某位女性朋友跳一下舞,你就有理由来阻止,给我栽一个说话不算数的罪名,是不是?」
白雪岚笑了笑,没答他这个问题。
双唇邪气地一合,在宣怀风手上咬出两排不轻不重的印子。
宣怀风被咬得啧了一声,下意识地抽手,白雪岚笑盈盈的,硬抓着不放,作势又要咬。
宣怀风气道,「玩也要有个分寸……住手!不,住口!哎呀……」
说到一半,白雪岚扭过头,居然在他脖子后面又咬了一口。
白雪岚见他脸颊微红,知道他快真的生气了,不再咬了,喃喃笑道,「抱歉,被你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就咬了。我承认,又当了一回本能驱使的食肉动物。宣副官,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种粗鄙的食肉动物计较。」
在宣怀风脸颊上大力亲了一口,便放开了他。
宣怀风被咬了两口,手上脖子都隐隐发疼,本来想骂他一顿,因为白雪岚重提旧事,自比食肉动物,还用上粗鄙这样的词,反而不好痛骂了,只能给予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一转头,隔着窗户看见外边两个听差提着三层大竹盒远远过来,说了一句,「饭送来了。」自己就在桌旁坐下了。
白雪岚是存心闹他的,宣怀风事后就算要打要骂要咬,他也不在乎。
没想到宣怀风挨了两口,却很忍让。
心里霎时一片暖热。
他明白,宣怀风是从心里把他的位置摆正了。
自己所占的位置,正是当年怀风留给林奇骏的位置。
从前林奇骏不管怎么做,宣怀风总是处处让着,许多事白雪岚看在眼里,不知心头滴了多少血。
现在,总算拨开乌云见了青天。
白雪岚既感动,又不禁懊悔,有点心痛,把椅子搬过去,和宣怀风挨着坐,问,「咬疼了没有?」伸手在白皙颀长的项颈上轻轻揉起来。
宣怀风被他揉得痒痒的,忍不住笑起来,打开他的手,「少动手动脚。」
白雪岚一看他笑靥动人,鼻尖嗅到的尽是清清淡淡的体香,一时便心猿意马,含笑低声道,「我不动脚,动别的部位,介意吗?」
宣怀风跟他久了,也学坏了不少,一听,就领会这是什么意思,顿时耳朵红了。
正甜甜地小耍着,听差已经敲门进来。
「总长,宣副官,晚饭送来了。」
把大盒盖掀开,一层一层地往外拿,放了两碟小凉菜,另有两荤两素四份热菜,两碗白米饭。
另一个听差提的篮子打开,取出来放在桌上,却是一瓶温好的黄酒,并两个烫干净的小酒杯。
白雪岚一看,就问,「怎么送了酒来?」
听差说,「这是宣副官要的。」
白雪岚便把头转过去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从容道,「好久没喝酒了,有点馋。烈酒我喝不惯,弄点黄酒,比较合脾胃。」
两个听差摆好酒菜,问了没别的吩咐就关门出去了。
宣怀风拿起酒杯,把两个酒杯都斟满,放了一杯在白雪岚面前。
白雪岚扫那杯子一眼,问,「你是要诱我破戒了?」
宣怀风说,「独饮无趣,你陪我一下。」
白雪岚说,「我说过,要戒酒的。」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多久前的一件小事,你就记得这么深。」
白雪岚眼神一黯,嗓子忽然有些沙了,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就像一条埋着的线,被人从泥土里抽出了半截,在深处拴着的心也被扯痛了。
是他喝醉了。
是他把怀风推在地上。
是他让酒瓶玻璃渣子扎了怀风两手鲜血。
宣怀风问,「你真的不喝?」
白雪岚摇头。
宣怀风又问,「陪我喝一杯也不行?」
白雪岚还是坚决地摇头。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酒量很大,一向很爱喝酒的。」
白雪岚说,「酒量大,爱喝酒,和为了自己做过的事忏悔而决心戒酒,是两回事。」
宣怀风沉吟半晌,说,「你这样决心,对你,或许是一种忠贞的表示,但是对我,又是什么滋味呢?例如,你知道我爱拉梵婀铃,要是我为了曾经做过某件事对不住你,就从此以后再也不碰梵婀铃,以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你觉得如何?」
白雪岚摇头道,「这两件事没有可比较之处。」
宣怀风问,「怎么没有可比较之处?」
白雪岚说,「喝醉酒,伤人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拉梵婀铃伤人的。我爱酒,是因为它的香醇烈性,我戒酒,是因为它让人头脑昏聩。梵婀铃会令人头脑昏聩吗?」
宣怀风说,「你把事情扯远了。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想你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喜好。」
白雪岚平时总嬉皮笑脸,这次却很正经,侃侃而谈,「你就是我最大的喜好,相比起来,酒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喜好。我做了一个简单正常的选择,心甘情愿的,没你想的这么严重。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况区区酒水,算什么熊……」
宣怀风听到一半,已经被他磨光了耐心,把手里那杯酒仰头都倒进嘴里,转过头,双唇贴上,堵了白雪岚的嘴。
白雪岚顿时没了声音,情不自禁抬起手,抱住了宣怀风的后腰。
四唇相贴。
久违的美酒混着宣怀风独有的甘甜,传递到口腔,醺得人脑际雾蒙蒙一片。
唇齿间每一点一滴,如仙露浓郁诱人。
白雪岚还没醒过神来,已经贪婪地狠吞了半口下肚,喉咙幽幽升起一点热,下延到腹部,只一会,浑身烧着似的热情难抑。
他把宣怀风腰一勒,一手握住宣怀风后脑勺,怕他逃走似的狼吻起来。
舌头缠卷、翻搅。
好一会,觉着怀里的人胸口起伏得太厉害了,才稍稍一停,央道,「好亲亲,再赏一口。」
宣怀风喘着气,微笑,「不是决心戒酒吗?那鱼与熊掌又怎么办?」
白雪岚尽显无赖本色,毫不犹豫地说,「不可兼得那是为形势所迫,现在鱼与熊掌混一块,炒熟了送到嘴边,这是双喜临门,却之不恭。」
宣怀风说,「你不要反而把我灌醉了。」
他那一杯已经饮了,便把刚才给白雪岚的那杯拿起来,倒了含在嘴里。
白雪岚立即又覆上来,唇对着唇,抢他嘴里的美酒饮。
两人又亲又吻,放浪形骸,唇角逸出的黄酒滴在下巴上,衣上、桌上、地上,一屋子酒香四溢。
不知不觉,一满瓶温黄酒都倒空了。
宣怀风拿着酒瓶一晃,惊奇道,「我们喝了这么多吗?」
白雪岚说,「才一瓶,远远不够,叫厨房再送三瓶过来。」
正要拉铃,宣怀风拦住说,「喝了好多酒,饭却没有吃一口,你会伤到胃的。别叫酒了,正正经经吃点饭菜吧。」
白雪岚说,「我肠胃早锻炼出来了,再喝比这多十倍八倍的也不在话下。」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兴致上来了,这样劝是没用的,只能拿自己身体做借口,一手虚虚捂住腰腹,蹙眉道,「你肠胃好,我肠胃可不行。我也该吃点饭吧?」
白雪岚吃了一惊,问他,「怎么,是胃痛了?」
宣怀风说,「也不痛,就是空腹喝酒,胃里热热闷闷的。」
白雪岚说,「糟糕,快吃两口饭填填胃。你怎么不早说?」
赶紧端起白饭,顺着碗沿,往宣怀风嘴里扒了两小口,要他嚼碎了吞下去,又问,「好点了吗?还是打电话叫医生过来瞧瞧比较好。肠胃方面的毛病别找西医,找中医吧。」
便要拉铃叫听差打电话请医生去。
宣怀风看他很关怀的样子,大感内疚,不该乱骗他,忙拉住他说,「我好很多了。你不要弄出别的事,咱们好好吃点东西,比什么医生都强。」
遇上宣怀风身体不适,白雪岚本着体谅怜惜爱人之心,烧上头的欲火也自动熄了大半,果然老实下来,给宣怀风勺汤挟菜,挑精捡瘦。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
听差听见拉铃,过来把碗碟收拾了。
白雪岚刚刚闹得厉害,酒滴在白衬衣领口上,要洗澡换衣裳,宣怀风似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隔着门板,在另一头说,「公馆里有一个听差,叫傅三的,你知道吗?」
白雪岚正在里面解着衬衣纽扣,懒洋洋道,「是听过这名字,怎么了?」
宣怀风说,「把人家揍了一顿,你倒说得很轻松。你知道是他替我送了那几张请柬,对吗?」
白雪岚不在意地笑声从里头传出来,「你都查探过了,那好,我坦白。人不是亲手揍的,不过也差不多,我指使人揍的。你要替他回揍我一顿吗?欢迎进来。」
接着,便是一阵水声。
白雪岚这边的浴室里,是有装自来水管和新式热水排管的,不过白雪岚洗澡,不管夏冬,都较爱用冷水。
宣怀风等里面水龙头拧上,水声不响了,才继续隔着门板说,「你爱揍谁就揍谁,我也没那个能力替谁回揍你。不过,有一件事,看我一点面子吧。」
里面水声哗哗,应该是白雪岚正在冲澡,然后听见白雪岚问,「什么事?」
宣怀风说,「他家里有些事故,一时把持不住,做了人所不齿之行径。我听人说,在白公馆手脚不干净,是要受很大惩罚的,还有砍手这么一说。白总长高抬贵手,饶他一遭,行不行?」
白雪岚一边拧湿毛巾擦身子,一边朝外头说,「你都问我了,我总不能说不行。不过,我们先定一个君子协议,这次区区一个听差,我就打打马虎眼,饶他一次。那么,以后要是遇上什么姓展的,姓林的,栽在我手上,你给不给他们求情?」
宣怀风一怔,「好好的,怎么扯上了奇骏?」
白雪岚说,「只不过打个比方,你怎么就只想到了林奇骏,难道天底下只有他一个姓林?」
宣怀风说,「我不和你纠缠这个。总之,你已经答应了我,不再为难那个听差。我就满意了。」
白雪岚说,「你没别的缺点,就是心肠太好。」
宣怀风反问,「心肠太好,在你看来,难道是缺点?」
白雪岚说,「对别人来说,当然是优点,要是对自己来说,那就未必。这世道,大鱼吃小鱼,豺狼吃兔子,你越当好人,别人就越要吃你。有一个故事,就是说一个农夫救了一条快冻死的蛇,结果蛇醒了,反而把农夫咬死了。这水很好,你进不进来?一道洗。」
「我不进来,你洗干净点,刚才我闻见一身酒味了。」宣怀风答了,又接着白雪岚刚才的话说,「那农夫和蛇的故事,我当然听过。不过照你这样说,农夫就只会碰见蛇了?如果他碰见快冻死的小猫小狗,小婴儿,也应该像对待蛇一样,一锄头打死?」
白雪岚问,「你怎么知道是小猫小狗小婴儿?」
宣怀风隔着墙,毫不迟疑地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是蛇?」
好一会,两人都没说话。
里头就只有水声传来。
宣怀风忍了片刻,把头挨在门板上,对里面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只是,你实在有点看错了。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要信得过我,就长长远远地看着吧。」
里面水声停了,白雪岚在里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宣怀风说,「我爸爸那些年的事,我都记得的,树倒猢狲散,下场凄凉,累及子孙。你和他,很有相似的地方,都是强而跋扈,有风使尽的性格。」
白雪岚说,「是这样,那又如何?」
宣怀风说,「过刚易折,强极则辱,你这人太精明利害,我做你的……」
他停了一停,到底不好意思把那亲昵的词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便换了个说法,缓缓道,「我做你的副官,不妨一正一副,一强一弱。按我们中国的老话,刚柔并济,才合乎天道。这就像,嗯,像积了一满玻璃缸子的水,在上面开一个小孔,让水常常流一点出去,才不致于溢水撒了一地。所以,在海关衙门里,公馆里,我遇到他们一些小错处,得饶人处,就且饶人。这世道,生存本来就艰难,多体恤别人一点,未尝不是好事。其实,我既是你的人,那些得了安身之所的人,自然也知道里面有你一份人情……」
话未说完,门忽然不打招呼地开了。
宣怀风一看,吓了一跳,「你这样就出来了?」
白雪岚一丝不挂,两只长腿支撑笔挺的身子,胯下猛物一览无遗。
他身上、头发上都沾着水珠,出来伸手就抱,宣怀风躲避不及,被他一下子揽到怀里,揉蹭抚摸,衣裳肌肤顿时都沾湿了。
白雪岚一边频频吻他,一边道,「原来你对我这样用心,我为你死了也值。」
宣怀风皱眉道,「老说生啊死啊,你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
白雪岚哈哈笑道,「生死里面也有好词,例如欲生欲死,就是一个很不错的词。我已经奉旨洗干净了一身酒气,这就以身相许,报答你这番情意。」
把宣怀风拦腰抱起,送到床上,解了宣怀风的腰带,大大方方压了上去。
宣怀风「呀」地低叫一声。
随着白雪岚激烈的动作,西洋弹簧床震动摇晃起来。
这以身相许,白雪岚是绝不含糊的,腰上、手上、嘴上……每一点力气都用上了,务求宣怀风切身体会真正的欲生欲死,让宣怀风极端的满足快乐。
宣怀风快乐,这努力献身的白总长,自然也十分快乐。
白雪岚在床上好一番狂放驰骋,弄到深夜,意犹未尽,宣怀风已经筋酸骨软,有气无力地直说够了。
白雪岚这才停了这热情的「报答」。
等宣怀风在怀里睡熟了,把他往床上轻轻放下,往身上盖好丝绸薄被,才随便穿了件便衣出来。
到了后院的杂物房里,傅三捆得粽子似的,被两个护兵看守着,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看见白雪岚施施然进来,在椅子上悠悠闲闲地坐了,目光不冷不热地瞄过来,更是抖如筛糠。
白雪岚问一句,「查过了吗?」
两个护兵,便有一个回答说,「总长,查过了,他母亲确实病在床上。街坊邻居们说,他父亲早就去世了,就靠这寡母给人浆洗衣服,一手把他拉扯大。他也招供了,那几样偷了的东西,现在押在当铺里,钱全花看病上了,当票也搜到了,您看。」
白雪岚接过扫了一眼,倒不禁笑了,「居然是活当。怎么,你偷的贼赃,还打算赎回来?」
傅三恐惧到极点,颤颤地说,「小的真是没法子才干这种不要脸的事,本来打算……打算等老母好了,过几个月攒到一点钱,就去赎回来,悄悄放回原处的……总长,您……您饶我这一次吧……」
跪在地上,咚咚在地上大力磕头。
白雪岚冷笑道,「你说你,是不是瞎了眼?老子本来就是个强盗,你要打家劫舍,多少滚远一点。在强盗头上找银钱,不是找死吗?」
傅三哭丧着脸,一点不敢说话,只管求饶磕头。
白雪岚说,「好了好了,别砰砰砰砰叫老子心烦。我问你,你这阵子缺钱,除了偷东西,有没有收外面人的贿赂?」
傅三一愣,摇了摇头。
白雪岚磨牙笑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答话。明白和你讲,说实话,我就饶了你。要是撒谎,被我查出来……呵,偷东西的人,我只砍一双手,要是和外头勾结,我可要活剥了你一身皮。」
傅三哆哆嗦嗦把头抬起来,对上白雪岚的眼睛,活像被两把冰刀戳中似的,浑身都冒着寒气,还是把头摇了摇,颤抖道,「没……我从不敢……」
白雪岚审度他片刻,知道他胆汁都被吓得流出来了,倒真的没撒谎,轻松一笑,「原来你还知道不敢这两个字。」
对护兵说,「解开他吧。」
这护兵是跟过白雪岚一阵子的,从没见过他这么重提轻放,无缘无故发如此慈悲,不由一怔,没反应过来。
白雪岚瞪他一眼,「愣什么?聋了?」
护兵这才哎了一声,给傅三松绑。
傅三还愣愣跪在地上,好半天猛然一震,总算明白过来,满脸眼泪诚惶诚恐地给白雪岚磕头,「多谢总长开恩!多谢总长开恩!您大慈大悲!大人有大量!」
白雪岚脚尖往他身上轻轻踢了一声,笑骂道,「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混账心眼动到老子头上,这要是在山东,早点了你的天灯。知道为什么放过你吗?」
傅三感恩戴德地说,「是您老人家慈悲,可怜小的,可怜小的老母亲……」
白雪岚嗤道,「去你的!算你有点眼力,求对了真佛。宣副官开了口,要饶你,我好歹要照顾他的脸面,懂不懂?」
傅三忙道,「懂!懂!」
「你懂个屁!」白雪岚说,「听着,我为了他的脸面,今天忍这口气,饶了你。以后,你要是再鬼鬼祟祟,作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伤了他的脸面,我就让你后悔投胎到这世上。」
傅三点头,「是,是,小的知道……」
「滚。」
「谢谢总长……谢谢宣副官……」
傅三一边感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软绵绵的双腿转身。
身后白雪岚忽然又说,「等一下。」
吓得傅三扑通一下,双膝又砸在地板上,惊恐万分。
白雪岚问,「急着去找宣副官诉苦?」
傅三这一点机灵还是有的,赶紧摇头,「不,不,今晚的事,小的一个字……一个字也不敢泄露。」
白雪岚微微一笑,「你倒有点聪明。」
使个眼色,一个护兵便跑出去,不知从哪弄了三个长形的小木盒子来,往傅三面前一递。
傅三怔怔地接了,还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头顶上白雪岚的声音传过来,说,「你母亲不是要喝一个月的老参汤吗?这里有几根成色不错,市面上等闲也买不到,给你拿去孝敬。免得你这混蛋没钱买,又在公馆里偷鸡摸狗。」
傅三眼泪本来已经停了,此刻低头瞧瞧怀里这些东西,又猛地涌眶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