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看他对自己摆出绝不容靠近的态度,心里更加恼火,决心把他好好地吓一吓,把他往床上一摔,重重压到他身上,低吼道,「我怎么不能碰你?我偏要看看,碰得碰不得。」
说着,就用手指撩他衬衣的衣领。
自从两人彼此袒露心意,白雪岚虽然也有吃肉吃得急躁的时候,但那都有点半推半就的意思。现在却属于单方面的强迫了。宣怀风和白雪岚相知相守,被他强迫,比被陌生人强迫更感刺心,羞愤得不知如何形容,只想着拼个鱼死网破,双手被缚,两腿又被压得无法动弹,唯一能动的只有嘴。他张嘴就去咬白雪岚。
刚才挨了一个大巴掌,那是白雪岚对他没有防备。说到近身功夫,白雪岚哪能受他这种稚嫩的袭击,宣怀风张嘴咬他,他一下就避开了,而且大概是为了报复这一咬,他的手指又探进了两寸,抚到了宣怀风雪白的脖子上。
宣怀风那气愤掺杂着害怕,在身体里形成了一股洪流,必须要找个发泄的出口,否则非炸开不可。他咬不着白雪岚,心一横,竟然一低头,往自己被绑住的手腕上一咬。
白雪岚初时以为他只是和自己斗气,再一看,有殷红颜色从他唇边逸出来,心怦地一下剧跳,忙去推他的头,「快松口!」
宣怀风心里的委屈气愤,全发泄在这,手臂越痛,反而觉得越好,不但不松口,还咬得更狠。
白雪岚急了,按住他的牙关使劲一掐,才让他松了口。再看那手腕处,已咬出一圈深深的牙印,每个印子都在往外渗血。
白雪岚又心疼又生气,骂道,「你这是发什么疯?」
正要下床叫人取纱布膏药来,身后的房门忽然被人一推,白太太带着两个老妈子直闯进来。
白太太一看,宣怀风两只手被绳子绑着,蜷缩在床上,手腕、棉被、床单,都沾着血。铁塔似的白雪岚,又压在宣怀风身上。
白太太看着如此情形,不必细问,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霍霍地急跳了几下,终究是把怒气先压了下去,对身边的程妈吩咐,「你先扶少爷回他屋里去。这里的事,不要让人知道。」
白雪岚说,「我不回去。怀风受伤了,快拿药来。」
白太太沉声说,「你拿了药来,他肯用吗?你也不瞧瞧自己干的好事。」
白雪岚往宣怀风一看,果然宣怀风看着自己的眼神,是气愤中带着深深的警戒。
白雪岚心头骤沉,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白太太抢在前头喝道,「还站着干什么?再拖延下去,全宅子都知道了,你不管自己的脸面,可叫他以后怎么见人?快出去!他的伤自然有我。」
白雪岚知道母亲说得有理,又悔又痛地望宣怀风一眼,只好走出门去。
白太太打发了人取来药,叫旁人都出去,自己拿了药,坐到床前,打量了一眼宣怀风被绑住的两手,便伸手来帮他解。
宣怀风方才和白雪岚对着倔时,力量如排山倒海,大有拼死一搏的气势。可白太太一闯进来,那羞愧屈辱感,顿时把所有力量都抽空了。不堪至此,还有什么血气可言。所以他倒成了一尊泥塑木偶,挨在床角落里发怔。
白太太帮他解手腕上的绳子,他也没有反应,麻木地让她解了。甚至白太太为他擦拭手上的伤口,上药,他也只是沉默着。
白太太见他如此,知道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因此并不急着和他说话,轻手轻脚地把他伤口料理妥当,从柜子里取出一块薄毯,披在他身上,才又在床头坐下,长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存心要走,那是不能强留的。你要真的打定了主意,我自能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让雪岚把你给截回来。」
宣怀风本来眼睛只盯着对面墙上一片空白,听了这话,不禁朝白太太脸上一望。
白太太苦笑道,「这白家人的脾气,我受了几十年,到如今还有承受不住的时候。何况于你?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雪岚就是他父亲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喜欢的时候百般讨好,什么事都肯为你做。一个不好,他翻脸不认人,畜生似的,把人心都踩成肉泥。你不想守着这么个混世魔王,也怪不得你。」
她轻声细语,言辞十分恳切。
宣怀风静静听着,脸上的麻木渐渐消去,露出些思索的意味。
白太太问,「究竟为什么闹到这个光景?」
这个问题,昨夜白太太就已经问过一遍,当时宣怀风不回答,现在也同样不好回答,只是把眼睛垂着,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问,「母亲刚才说可以安排我走,这是真的?」
白太太说,「我何必哄你。既然说了,我自然会做到。」
宣怀风把牙关咬了咬,「我不想留在这,请母亲成全。」
白太太打量着他的神情,斟酌片刻,低声问,「你是心里有别的人了?」
宣怀风不知为何,心里扑腾一跳,摇了摇头。
白太太问,「那为什么非要走?」
宣怀风想了想,答道,「他太可恶。」
这样一个回答,原本是不足以让人明白的。但白太太却露出很明白的样子,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然后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动,我去去就回来。」
站起来到门外去了。
不一会,白太太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她把小布包打开,里面有一叠钞票和几十颗金瓜子。
接着,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写了人名地址的纸条,低声说,「这是我娘家那边的人,白家并不知道他的底细。你把钱带上,衣服就不必收拾了。出门后,按着这个地址找到人,告诉他是大小姐叫你来的。也不要马上出城,在他那躲藏四、五天,再买一张火车票。你家乡是在广州吧?火车票绝不能买去广州的,也不必买太远,譬如天津,那就很好。雪岚知道你不见了,急着找你,必然会马上追出城外。或者他要监视车站,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要挑着以为你要去的地方监视。」
宣怀风见了钱和纸条,又见她为自己谋划得如此细致,看来真是一心要帮助自己了。
若是白太太一心劝他留下,他是必定要坚持离开的。然而现在获得一个支持者,而且这支持又带着很果断的行动,他反而犹豫起来,从白太太塞给自己的小布包里捏起一颗金瓜子,在指尖揉来搓去,不知想些什么。
白太太静静地等了一会,不见他有什么行动,便又开口说,「你不必过意不去,我这些天冷眼看,只有雪岚对不住你,没有你对不住他的。他回来这段日子,两次差点死过去,都是你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
说罢,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透着极大的伤感。
宣怀风听着「两次差点死过去」这话,想起城外的冲天火光;想起白雪岚听说他死去,凄厉嘶吼,当场吐出的那口血;想起白雪岚躺在床上,已经睡沉了,还像孩子一样握着自己的手,无论如何不肯松开。
他和白雪岚大闹一场,且怒且恨且羞,但为着自己的尊严,并不曾落一滴眼泪。这时只听了白太太两句话,想起那不过三、四天前发生的事,生离死别,历历在目,热气往一冲,忍不住眼圈就红了。
再看手里那些钱和白太太给的纸条,想着如今一走,天涯海角,各别一方,白雪岚再可恨,那也是再见不着了。
白太太感叹了片刻,拍拍他的手背,低声说,「你要走,那就快走罢,以后雪岚的死活,只能靠他自己了。」
宣怀风听着这话,仿佛心都扎穿了。本来为着男儿的尊严,在白太太面前强忍的眼泪,这时再也控制不住,直直地坠下晶莹的两颗来。
白太太这番布置,也是下过一些苦心的,见话已说得差不多,也不再唠叨,只说,「路我已经帮你安排了,究竟怎么走,那也只有你自己能做主。」
说完站起来,缓缓地走出去了。
留着宣怀风呆坐在床上,百感交集。
说要走的话,原是和雪岚争吵时,在气头上说的。他们两人风风雨雨地过来,前面煎熬得昏天暗地,后来又是病重,又是挨枪子,骨血都连到了一起。走这一字,说说容易,做起来何止切骨削肉。
这时天已黑下来,白太太带着人进屋的时候,大概是见里面情景太不堪入目,老妈子也只扭开了床头墙壁上一盏荷叶壁灯。那壁灯的灯罩是仿着荷叶的样式制的,灯光透着绿色的灯罩漾出来,在平日看着轻盈可喜,此刻在宣怀风眼里,成了一片惨绿。
他在这片惨绿中,望着手里那张可以脱离白雪岚桎梏的纸条,觉得纸张的白,是绿莹莹的白,那上面的字乌黑乌黑,倒像白雪岚嘶吼时吐的那口血凝固了,又像自己咬住自己的手腕时,那深深的痛楚的印子。
然则,有什么痛,比得过和自己的爱人分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