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令大骂,「小畜生!给老子跪好!」
白雪岚用一只手从地上撑着起来,又直挺挺地跪好了,却连眉毛也没动一根。
他从小就这般,挨了打骂,既不喊也不叫,浑身都泛着不哼不哈的跋扈匪气,实在让大人无比头疼。
三司令久不见儿子,本也有一分期盼之心,现在睨眼打量他,不由把往年那些放肆勾当也想了起来,那一分期盼,顿时化为了十分的恼怒。
三司令居高临下地审问起来,「你不在我跟前,都干了什么好事?还不快都招供出来?」
白雪岚一板一眼答道,「在首都给堂兄做帮手。海关方面,虽没有立多大功劳,小事还是认真做了几件的。」
三司令冷笑,「当你老子傻呢?说这些官腔。告诉你,我一件一件都明白着呢,你老老实实的说,今晚大概还能过得去。」
白雪岚低头想了片刻,说,「实在不知道父亲指的哪一件,请父亲明示。」
三司令气道,「好哇!你这个态度,是要顽抗到底了。那我不用给你留余地。我问你,你为什么阻拦姜家的亲事,还炸了姜家堡?你这样丧心病狂,是吃了疯狗药吗?」
白雪岚镇定自如地反问,「这事父亲听谁说的?」
三司令大喝一声,「混蛋!我问你话,你还敢反过来审问我吗?」
白雪岚从容地说,「父亲问的这件事,我自问没什么不敢向父亲说明的。我到姜家堡时,正碰上表姐夫去世的事,姜老太太要表姐嫁给她二儿,说是得到了老爷子的首肯。」
三司令生气地打断,「既然你是知道老爷子意思的,为什么还要和老爷子对着干?你不把你的父亲放在眼里,难道连你的亲爷爷也不放在眼里吗?」
白雪岚用沉着的口气,缓缓地说,「儿子不敢有这样不孝的想法。转房这种落后的风俗,我虽不赞同,但老爷子开了口,我当孙子的当然要遵从,我还和姜家的人道了一声贺呢。姜家原要我留下喝喜酒,我想着家里二老,当日白天就上路了。连喜宴都没有参加,何来阻拦一说?」
三司令咧着嘴,冷冷笑道,「照你的说法,你简直是比趵突泉还清白了?难不成姜家堡是天上打雷劈垮的?」
白雪岚说,「当然不是雷劈的。姜家堡被土匪围攻后,为了加强防卫,囤积了不少军火,谁知道那些看管军火的人不懂行,不小心燃着火药就炸了。我得到消息赶回去时,已经炸塌了外墙,又着了火,到处是哭喊声。我当时就命手下人救火,要不然,姜家堡要烧得一点不剩。只是清场时,发现新郎已吓死了。我想,新郎都没了,表姐还留在姜家堡做什么?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那些说我炸姜家堡,破坏婚事的谣言,恐怕是姜家堡的人传的,我到了后,气他们没把军火看管好,给了他们一顿小教训。姜家堡不念我的恩也罢了,反而为了这点小事怀恨在心,太不是东西。」
三司令咬牙道,「你编得好!我送你到外国念书,就是学撒谎的好本事呀!告诉你,我是半点也不会相信!」
白雪岚脸上,是一丝慌张也没有,坦然地说,「父亲不相信,尽可以去问。的确是白天就走了,爆炸时我并不在场,出了事才赶回去。新郎本来就病得重,一爆炸,连病带吓就死了。我有没有下令救火,也是可以查的。要是查出来,儿子说的不是实情,甘愿被父亲打死。」
三司令胸口一耸一耸,断骂道,「你倒是能把黑说成白。你白天几点钟离开?领的蓝胡子的骑兵营,一个钟头能走多少里?已走出这么远,怎么姜家堡一出事,你马上就领着人回来了。这不是算准了时辰是什么?我还用得着查?我早该打死你这到处惹祸的小畜生了!」
左右转头,找不到一件衬手的东西,就用气得打颤的手去解腰上的军用皮带,往白雪岚头上身上使劲地抽。
白雪岚若是喊疼躲避,大概三司令的气能消下去一些。但一连刷刷地抽了十七、八下,被打的人一点声响也不曾发出,打人的自然不但无法消气,那气要更高涨起来。
三司令停了手,喘着气说,「畜生,难怪我打不疼你。你把外头厚衣服脱下来!」
白雪岚应一声,便解身上的羊毛厚马褂。
他进屋时,已随手把野儿要他穿的那件银鼠披风解下来,挂在衣架上。如今再脱了马褂,就只剩一件单袍。寒冬里穿得这样单薄,跪在地上,脊背仍是笔直挺拔的,不见半点畏缩。
三司令见他明知自己要挨打,命令他脱衣服,他倒是毫不犹豫就做了。这样行径,也不知做父亲的人,是该感到一些慰藉,还是该更恼一点。
这样想着,握着皮带的手不由自主就稍松了松。
又一想,刚才那些皮带有厚衣服隔着肉,大概是不疼的。现在叫他脱了衣服,却又不打了,未免显出自己心慈手软,要丧失做父亲的尊严。看来还是必须打的,不然,要叫这小畜生看轻。
于是,三司令又举起皮带,往白雪岚身上仪式性的抽了两下,力度就比刚才恶狠狠时轻了一些。
三司令掷下皮带,鼻子里重重哼一声,在原地踱了两步,忽然回过身来,对白雪岚说,「姜家堡的事,你别以为交代过去了。我先问你另一件,你擅调老吴的那个旅,无缘无故炮轰德州城,有没有这回事?德州城被轰的时候,你难道也不在场?」
白雪岚见问的是这个,神情更坦然了,回答道,「这事儿子本就要向父亲报告。廖翰飞知道我在德州,带了兵马来堵我,要把我抓起来,我只好调了老吴来,恐怕现在我已经在廖家手里了。」
三司令说,「你凭什么调兵?老吴那个旅,现在归你五叔掌管。」
白雪岚微微笑道,「只是借用半日,没损一兵一卒,我还答应了要送老吴一批美国军火。五叔也姓白,他总不想见我被外人为难。今天我到他宅子里,他有说有笑的,可见并没为这生气。」
三司令看他微笑,脸上一板,沉声说,「你得意什么?我问你,德州城里起了一场大火,烧了廖家许多值钱东西,是不是你干的?」
白雪岚想也不想地给了一个答案,「不是。」
三司令冷笑,「白雪岚,你只管把全天下的人当傻子。你没放火,怎知道廖翰飞带兵马是要抓你?老吴的那个旅,是谁提前调到德州城外的?你以为你说一句不是,就能撇得一干二净?」
白雪岚知道父亲见到他的笑容要生气,脸上的笑就敛了,一本正经地答道,「父亲,这话不是儿子说的,是廖翰飞说的。」
三司令惊道,「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白雪岚说,「廖翰飞在德州城门,当着许多人的面亲口说的,他已经查清楚了,德州城纵火案和我没有干系。连我的手下,他也查过了,没有一点干系。」
三司令说,「放屁!就算廖翰飞说了这些话,那也是迫于无奈。老吴用大炮轰着德州城,你要他说什么不行?别人能信?」
白雪岚说,「别人信不信,是别人的事。廖翰飞说的话,他自己就得认,不然,他要承认自己是一个怕死的软蛋。他拉出来的屎,难道还能自己吃回去?」
三司令说,「就算别人嘴上不说,心里还不门儿清,记着你的仇吗?」
白雪岚反问,「我们白家,什么时候惧过被人记仇了?要当佛爷,就别掌兵。」
三司令听了默然,好一会,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摸着脑袋上短硬的发茬,沉声问,「德州城那被烧的仓库,里面存的什么货?」
白雪岚说,「先声明,仓库不是我烧的,我也没去过那仓库。」
三司令喝道,「混蛋!和你老子还要拐弯抹角,欠揍是不是?」
白雪岚忙说,「仓库里小部分是制好的海洛因,其余大部分都是生鸦片。」
他顿一顿,试探着问,「仓库属于文明公司。听说这文明公司,是山东总督署签发的执照?」
三司令脸上阴沉沉的,把茶几上一杯冷茶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白雪岚没得到允许,只能仍是跪在原处,抬起头来问,「父亲?」
三司令声音微硬地说,「这事你别管。」
冬天里,喝着冷茶,有一种警醒的冰冷。他索性把剩下半杯都喝空了,仿佛要将刚才的火气浇熄下去。
三司令拿着空茶杯在太师椅里坐下,看看儿子,想着跪得差不多了,正要叫他起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他说,「听说你在首都里不学好,搞上了一个男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