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已摆了一张麻将桌,翡翠块般的麻将牌乱堆在桌上。两位年轻标致的女子坐在麻将桌旁等人,见宣怀风和白玉香一道进来,都有些意外,看了宣怀风一眼,亭亭玉立地站起来。
白玉香说,「三伯母是尊大佛,我道行不够,请她不动。幸好,还算请了一位金童来。这是雪岚哥身边的宣副官,昨日祠堂上的热闹,正是为他而设。连雪岚哥也改口叫他做干哥哥了。你们瞧,行不行呢?」
她一说,两位女子更睁着两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正大光明地盯着他打量了。
宣怀风未免尴尬,微笑着像个绅士地躬了躬身,说,「廖小姐,我曾经在五司令宅前见过一面。另一位,倒是从未请教过。」
白玉香指着穿蓝裙子的年轻女子说,「这是甄秀玲。大伯的女儿嫁了她哥哥,算起来,大家都是亲戚。」
宣怀风记得白雪岚说过,白廖韩甄,是山东地界头一等有权有势的大家,面前这女子,原来就是甄家的人。果然是一副受过教育的闺秀的模样,只是看男子的目光,未免大胆直接了些。
心里这样想着,行动上自然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称呼了一声,「甄小姐。」
甄秀玲回以微微一笑。
「好了。」白玉香拍着手说,「介绍过了,也算认识了,来摆战局罢。我手痒呢。」
当下也没什么说的,四人便坐下,洗牌,开始打麻将。听差们送上热茶点心,都搁在各人手边的小茶几上。
对于麻将这东西,宣怀风向来不嗜好,从前偶尔要陪宣代云解闷,才不得已学了一些基本的规矩,所以牌技不佳,可说是十打九输。唯一一次胜绩,也就为禁毒院筹集资金物资那一次了。
偏生牌桌上另外三位,是经常浸淫此道的,遇到宣怀风这种生手,便成了一个三胜一的局面。
那位甄秀玲,虽是初次见面,对宣怀风倒颇为热情关照,见宣怀风出错牌,常常提醒他说,「呀,你这一张二筒,恐怕要中静萱的埋伏。」
果然,廖静萱羞涩地把牌一倒,宣怀风就掏了几个筹码出去。
不一会,甄秀玲见宣怀风打五万,又开口说,「宣副官,这时候万字打不得呢,五万又是中章。」
宣怀风纵使得她提醒,无奈牌已经放到了桌面,所谓见光即死,要收是收不回来的。
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玉香笑盈盈地把牌一倒,「胡了。」
又是宣怀风开抽屉取筹码。
不到半个钟头,宣怀风抽屉里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
白玉香今天胡了好几把,筹码多了,小抽屉装不下,还叫听差拿一个小黄铜碟来,在一旁盛多出的筹码,乐得脸上一直带笑,一边打牌,一边对甄秀玲说,「MISS甄今天行善积德,可惜无甚实效。每次都是马后炮,怎么救得了英雄呢?」
甄秀玲笑道,「我没有通天眼,怎能料到他要丢哪个牌?等他丢出来了,我再提醒,不就成了马后炮。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听你刚才那么介绍,雪岚哥是很看重这一位的。雪岚哥最护短,你在牌桌子上欺负他,不怕雪岚哥找你算帐?」
白玉香说,「也就打个牌,还要找上司告刁状吗?宣副官,你可不像MISS甄说的这样小气,对不对?」
宣怀风陪着三位年轻小姐打牌,本来就尴尬,听她们调侃到自己身上,开口也不好,不开口也不好,苦笑着说,「这点气量,我总还有的。」
白玉香听了,冲着牌桌子对面的甄秀玲说,「我就说,宣副官人很好。你看是不是?」
甄秀玲说,「他要是也让我吃一个大胡,我就说他好。」
刚好宣怀风摸到一个白板,顺手打了出去。
甄秀玲惊讶地一愣,忽然抿嘴一笑,「宣副官,多谢了。」
把牌一倒,竟是个大三元,这可赢得大了。
廖静萱个性腼腆,平日话并不多,现在见这场景有趣,也就笑了,问甄秀玲,「果然吃了一个大胡,你是不是该说他好了?」
甄秀玲倒没什么羞涩模样,大方地说,「我不但说他好,还要说他很好。不但说他很好,还要请他吃一顿饭,感谢他送这么一张好牌。你看怎么样?」
白玉香说,「静萱能怎么样?你要请的人,又不是她。人家就坐在你隔壁,你怎么不问呢?」
甄秀玲笑道,「我问的是静萱吗?我刚才说的那个你,另有其人呀。」
说着,把眼朝宣怀风脸上一睐。
宣怀风听着她们谈笑,心想这几位都是豪门小姐,尤其是那位甄秀玲,大概是被家人宠溺,有些难缠。他哪里肯接这话茬,只当没听见,打开小抽屉,要付输掉的筹码。
可是一数,所有筹码拿出来,还不够付的。
宣怀风往口袋里摸一摸,发现早上起来匆忙,别说钱包,就是一些零碎钞票也没有带,苦笑着说,「输光了老底,只能掏钱。我也是糊涂,只知道坐下来打牌,也忘了问多少钱一底的筹码。请帮我算算,我输了多少,好叫人取过来还帐。」
白玉香说,「你忘了问,我们也忘了说。我们不赌钱,赌别的。」
宣怀风奇怪地问,「赌什么?」
白玉香刚开口要说,脚下忽然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白玉香抬眼一望,甄秀玲在对面朝着她微微一笑,朝宣怀风说,「我们女孩子打牌不赌钱,男人爱赌戏酒,我们更不能和他们比。我们赌一些清雅的彩头,输了的人,要唱歌跳舞,表演节目。」
宣怀风愣了一下,忙道,「这个实在不能。」
甄秀玲说,「跳舞想来是让男子为难,不过唱歌,如今爱国歌曲,每个人都会唱上两句。宣副官何至于不能?」
宣怀风只是摇头,「实在不会唱。我一时大意,没问清楚就上了桌,这是我的错。各位宽宏大量,饶我一次,让我付钱了事,好不好?不然,让我做别的也行。只别叫我唱歌跳舞,不是我矫情,确实是做不来。」
甄秀玲说,「你这样为难,我们又怎么好勉强?只是钱,我们不能收,那犯了我们的规矩。唉,找个什么事让你做,应了这个彩头好呢?」
轻轻蹙起眉,像在思索。
廖静萱等了片刻,不见甄秀玲拿出一个主意,忽然想到什么,提议说,「宣副官会拉梵婀铃,不如就叫他给我们表演表演?」
甄秀玲喜道,「真的吗?那一定要恭请演奏一曲。」
白玉香正一五一十地数着自己抽屉里的筹码,抬起头接了一句,「他输大发了,一首可抵不了数,至少演奏十首二十首,才能饶了他。不过,静萱怎么知道宣副官会拉梵婀铃?连我这个百事通,也不知道呀。」
这也正是宣怀风所疑惑的,见白玉香替自己问出来,便要看廖静萱怎么回答。与YU夕XI。
廖静萱说,「那是一张纸上写的。」
白玉香说,「越听越糊涂了,究竟什么纸?」
廖静萱瘪瘪小嘴,「爸爸和哥哥那些书房里的东西,名字多得很,什么政府公文、合约、公告……我怎么闹得清楚,只知道是写在纸上的。我到书房里找个东西,看见一张纸被风吹到地上,就捡起来放回桌上。捡的时候瞅了一眼,因为上面写着雪岚哥的名字,就又多看了一眼。原来和雪岚哥没多大关系,是写了宣副官的名字,注明他是雪岚哥的副官,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在哪留过学,有什么专长。」
宣怀风心里大讶,这样看来,不就是一份针对自己的调查文件吗?
自己和廖家并没有往来,和廖翰飞也只在德州城见过一面,怎么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宣怀风肚子里藏着疑问,却在礼貌上,又不好向廖静萱追问。
幸亏白玉香是个最好奇的,和廖静萱又熟,很直接地说,「照你这么说,你家里在调查宣副官呀。这很不妥。大家已经商定要友好,又去调查雪岚哥的副官,算什么意思?难道廖伯父和翰飞哥,对雪岚哥还要动什么心思不成?」
廖静萱不小心说漏了嘴,心里已经懊悔,再被白玉香一追问,顿时脸颊红了一片,羞急道,「这话太难听了。什么叫对雪岚哥动心思?不过是一张写了些字的纸,名字、籍贯,一些不要紧的经历。譬如会拉梵婀铃,也算不得不能让人知道的机密吧?连我们这些学生,在学校里也有这样一张登记表,难道我们也被学校调查了,也有人对我们动心思?就算我家里收集了宣副官一些情况,但是并没有要打主意害谁,要是有,你以为我还会这样傻子一样地说出来吗?早知道,我是一个字也不该说。你信不过我,为什么还叫我到你家来玩?说不定我也藏着心思呢!」
这姑娘着急起来,倒是一说就一大段,说到后面,委屈起来,眼圈也红了。
白玉香后悔把话说拧了,忙放下筹码,到廖静萱身边安抚,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对不住。你知道我的话,向来是从肠子里出来,没经脑子,其实并没有歹意。你别生我的气。」
甄秀玲也来打圆场,笑着伸手,对着桌中的麻将哗哗的一拨拉,「说了半天,正事还没商量妥呢。宣副官,你输这么些,我们要罚你演奏梵婀铃,你认罚不认罚呢?」
宣怀风有点为难。
说认罚吧,其实他是最不爱在人前表演,让别人盯着自己看的。要说不认罚,一则,有赖帐的嫌疑,而且是男子赖女子的帐,实在不光明磊落;二则,廖静萱这个委屈的情形,自己如果再拒绝,场面就要更难看。
思来想去,看来只有认罚一条路,他心里叹了一声,正要点头,忽见一阵翠环铃响,孙姨娘穿着一件紧身翠绿旗袍,披着大毛斗篷,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
白家宅子大,人口杂,各房的姨娘,宣怀风大部分都不认得。只这一位孙姨娘,宣怀风印象最深刻。别看是个读过书的美人,在五司令宅里,却是刚烈泼辣,敢和五太太当面叫板,卷起袖子直接动手的。
孙姨娘进来,把目光往牌桌上一瞄,笑着对众人说,「你们好勤快!才多早晚,就砌起长城来了?」
白玉香说,「我们也才玩了不到一个钟头。只不过宣副官手气有点糟糕,现在就已经把筹码输光了,正商量怎么罚他呢。」
孙姨娘曾在和五太太大闹时,见过宣怀风,知道他是白雪岚看重的人。当时白雪岚虽没有太帮着自己,不过也算很给自己几分薄面,所以她听见宣怀风输得精光,便生出一点义气,开玩笑道,「好哇,你们三个合起来,欺负一个新来的。不行,我做一个公道,帮他讨一些帐回来。」
把手腕伸出来,示威般地翻了翻。
宣怀风心想,这可就来了一个救星,忙站起来让座,「如果能扳回来,真是感激不尽。你请上场。」
孙姨娘刚要坐下,甄秀玲却不干了,站起来,拿手对着她一拦,「你是你,他是他。你要打也行,大家先说好,你赢的是你赢的,他输的是他输的,可不能用你赢的来抵帐。」
廖静萱被白玉香柔声安抚几句,又向她认了错,现在也缓过来了,想着自己受这委屈,是因为说出了宣怀风会梵婀铃的事,要是到头来听不着梵婀铃,自己太划不着,于是也帮着甄秀玲说,「MISS甄说得对,我们赢的是宣副官,不能让别人把他的帐给乱了。」
宣怀风看她们的样子,好像真要逼着自己做梵婀铃的表演,不由着急,只向孙姨娘做个请帮忙的手势。
孙姨娘对他笑道,「宣副官,你放心,说到跳西洋舞、说外国话,我不如她们。要说打麻将,不是我说大话,她们这样的再来个双倍,也不放在我眼里呢。」
又对甄秀玲说,「不让我亲自上阵,那我做个军师,总可以罢?」
她叫宣怀风仍坐回去,叫听差搬一张靠背椅子来,放在宣怀风左后边,自己便坐了那张椅子,伸出手,往牌桌上砰砰地敲了几下,提着清脆的声音吆喝着说,「都坐下啦,咱们战个三百回合。」
她手腕上戴着两个翠玉镯子,敲桌子时手腕轻动,镯子碰着清脆低响,十分地悦耳。
甄秀玲有些不愿意,但人家打麻将带一个军师,这是常有的事,也不好反对,只能坐下。大家洗了牌,按顺序摸牌,宣怀风拿了牌回来,就一一在面前竖起来,孙姨娘在后头看着,高兴地说,「哎哟,宣副官,你这运气不错,缺什么来什么,要是再来一个这个,那可就好到极点了。」
她说这个的时候,手指着竖着的牌里的一张三条。
此时宣怀风正摸到最后一张牌,拿回来一看,居然真是一张三条,心里又惊又喜,偏过头,把牌朝着孙姨娘亮了一亮,和她交换一个微笑。
白玉香拿着自己的牌往木桌边缘一敲,发出一个声响,抿着嘴,打量着他们,「拿了什么好牌,闹这么大一个玄机?给我看看成不成?」
孙姨娘在五司令宅里做姨太太,名义上比白玉香姐妹长一个辈分,其实年纪相差不太大,和白玉香姐妹是常说笑的,就说,「你要看也行。你放一个炮,拿出筹码来,就让你看。」
白玉香说,「我给你一个牌,可你有本事打得准吗?」
拿着手里的牌要扔,忽然一想,自己并不是庄啊,怎么先要扔牌了?赶紧把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吐吐舌头说,「好险,差点让老狐狸哄了。我这一张打出去,不就犯了规矩要罚筹码吗?孙姨娘,你太狡猾。欸,该你打第一张,快打罢。」
后面一句,是对甄秀玲说的。这一局,甄秀玲作庄,她应该第一个打牌。
甄秀玲笑道,「就你话多。好好瞧着你的牌吧,不要真的放一个炮。」
说着,把手上一张不要的东风,往牌中央一放。
一般打麻将,首先把不成对的无用风牌打出来,这是常例。廖静萱坐在甄秀玲下家,见她打了一个东风,便自己也拿了一个单的东风要打,才把牌拿在手上,忽听孙姨娘喜孜孜地叫道,「别打!胡了!」
她在宣怀风肩上轻推了一把,「宣副官,你怎么不胡?快胡呀!」
宣怀风看看自己的牌,没闹明白,「胡哪一张?」
孙姨娘指着牌桌上的东风说,「这一张。」
宣怀风诧道,「这样能胡吗?我也只有一张东风。」
孙姨娘明快地说,「你其他牌都齐了,就缺一对眼。这里头一张东风,桌上一张东风,凑在一块,不就是一对眼?送到嘴里的肉,你都闹不明白,怪不得你被她们三个赢得天昏地暗呢。」
倾过上身,自己帮宣怀风把牌推倒,「这就叫时来运转,瞧瞧,这不是一个地胡?」
众人看时,真是一个地胡,摸牌时就只缺了一张,刚好庄家头一张打出来,就是他所缺的。这种牌很难碰上,需要极大的运气,所以输赢也大。宣怀风刚才还欠着筹码,赢这么一盘,结算下来,不但不再欠了,而且还赢回来几个筹码。
宣怀风从甄秀玲那接了筹码,放进抽屉里,对孙姨娘道谢。
孙姨娘说,「这还只是个地胡,我看你今天手气很旺,待会再吃个天胡才好。」
白玉香啧啧道,「还要吃天胡呢,好一个血盆狮子口。我可要小心点。」
果然打得小心起来,不肯乱放牌。其余人也谨慎起来,每打一张,都往宣怀风脸上瞅上一瞅,像是怕又大输一盘。
如此一来,牌就打得慢了。先前一个地胡吃得十分精彩,接下来却稍嫌沉闷,都是两、三个筹码的小往来。因有孙姨娘在后面指点出牌,三盘里面倒有两盘是宣怀风胜。他抽屉里的筹码,也慢慢看着能找回老本了。
白玉香打得没意思,便对着孙姨娘埋怨,「你不来,我还赢许多,你一来,我运气就吓跑了。」
孙姨娘笑着问,「往常缺一角的时候,怎么求我帮衬?今天就嫌弃我了?」
白玉香说,「也不是嫌弃。不过怎么你就一个孤魂野鬼似的过来了?我妈也不见,别的人也不见,满府里就你一个跑得快。」
孙姨娘把嘴一撇,「你不知道那位太太爱摆架子吗?她待在屋子里不动,就不许别人动。必须等到她动身,别人都众星捧月似的,她才快活。我为什么要配合?她不过来,我就不能过来?我又不是她的奴隶。就算我是个奴隶,那也只是你父亲的奴隶。」
她一边说,白玉香一边朝她使眼色。
孙姨娘冷笑道,「用不着挤眉弄眼。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说的这些话,传到她耳朵里,她要记恨我。那是多此一举。我就算是个哑巴,难道她就不记恨我?你妈怕她,别的姨娘也怕她,她一样发狠的欺负。倒不如我撕破脸,就是不买她的帐。她能当着司令的面把我弄死,那才算她本事。」
甄廖两位小姐,听她扯出五司令宅内的阴私来,不便参与,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一本正经的打牌。宣怀风也眼观鼻,鼻观心,不作一言。
白玉香对五太太也一向不满意,但今早才得过三太太的苦心训诫,刚才又已经说话委屈了廖静萱,这时自然谨慎了几分,叹着气说,「快打住罢。说者有罪,听者岂能无罪?到时候传出去,不说是你在埋怨,倒说我和你一起在背后嘀咕她。父亲不会如何,我妈又要骂我给她惹事。何况这里还有别人,叫人家听见,什么意思?」
甄秀玲笑道,「唉呦,我正琢磨这牌局呢,可什么也没听见。八万。」
随手丢了一个八万出来。
廖静萱低声说,「这牌我要。」
放出来一张发财,从牌桌子上把八万捡走。
宣怀风的牌其实正需要一张八万,但实在不想这时候引起注意,干脆把廖静萱的牌给放过了,默默地自去摸了一张牌,不动声息地往桌上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