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官说,「总长出门时,并没有留下话来。依我看,今日过小年,他出门应酬一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宣怀风不由自主地多说一句,「他从小在这城中长大,故交总有一些,也不知是不是拜访老朋友去了。」
孙副官一心牵挂着受了白碧曼气的冷宁芳,哪猜到前头有秦思燕这段公案,随意地答道,「那也说不定。」
见宣怀风没有别的话,便向他打个招呼,寻冷宁芳去了。
宣怀风也没有地方要去,看孙副官走了,还是独站在园里,好一会,觉得一阵冷风簌簌而起,从项颈的衣领里灌吹进去。刚才和几位小姐打麻将,他颇感头疼,觉得人多了不能清净,现在自己一人站着吹冷风,衬着不时越过高墙而来的隐隐约约的炮竹声,又觉得格外寂寞起来。
人一寂寞,不免于沉寂中,去想一些易乱心绪的事,譬如白雪岚此时出门,是否去见一位重要的故交了?
那一位故交,又是否和那位做了廖家姨娘的秦小姐有些关系?
这样的念头一起,宣怀风猛然警醒,赶紧自行打消下去。心想,白雪岚只是出一趟门,并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就胡思乱想起来?这当然是自己太闲的缘故。还是赶紧找点事做,免得空生魔障。
可是,做什么好呢?
若说回小院去,白雪岚不在,回去有什么趣味?
若说去陪三太太。一则,三太太忙的那些事,并没有自己可帮忙的余地,二则,他和白雪岚有那么一种关系,在三太太面前,总觉得有些尴尬。
其实这一天,年轻人都爱出门访亲寻友,凑个热闹。若是往年在广东老家,他也是有许多朋友可欢聚的,即使在首都,至少能把承平他们几个约出来聊一聊。
但他如今是在济南,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知己好友也寻不着。只有一位戴小姐,勉强算得上是一位朋友,然而人家是来探望姨母的,又是一位姑娘,自己怎么好贸然拜访?
思来想去,原来一旦白雪岚不在身边,自己竟是不知何往。
踌躇片刻,觉得这样白白惆怅,实在无趣而压抑,不如还是按照自己的老路数,把时间花在公务上。
一想起公务,他果然就有了些兴致,回到小院,把随身带来的文件都翻出来看了看。那些戒毒院的文件,他一路上抽空写写改改,早做得差不多了,如今并没有需要再行修改之处,因此大略看了一下,便放了下来。
然后一想,是了,自己答应过怀特,要写一封信给英国那位教授,现在既有空,何不就写了?
他拿出信笺,在脑里思索片刻,便下了笔。所幸回国之后,仍有常常用功,订了许多英文的科学杂志来看,英文并无生疏,不过小半个钟头,就把信写好。拿起来读了一遍,自觉文辞流畅,意思也不粗鄙,很可以交差。
宣怀风把信折好,正想放进信封里,叫听差去邮寄,忽然又心忖,这封信寄出去,教授要是答应给欧玛集团帮忙,固然很好。但要是他不答应帮忙,那自己怎么向怀特交代自己已经履行了诺言呢?
五司令向安德鲁要武器设计图纸,安德鲁提出必须先履行承诺,可见在欧玛集团而言,他们是很看重自己这封信的。既然如此,索性做得坦荡一些,自己亲自把这封信交给安德鲁先生,让他们代为寄出,就更能显出自己合作的诚意了。
宣怀风这样想定,也就不犹豫,将写好的信折了放在口袋里,打算去和安德鲁做一次会面。
他在首都的白公馆里,走一步都有人盯着,要出一趟门是千难万难。现在白雪岚外出,宋壬等也不知被派到哪里做秘密差事去了,野儿只以为他去了陪三太太,倒是谁也没对他留意。
至于白家其他人,主人们各有各的事,不是忙着料理家务,晒家私,就是唠家常,打麻将,仆人们的差事也比平日多,更没有谁会在乎他的行踪。
宣怀风从小院一路畅通无阻地出来,感觉意外的轻松。到了大门,门房认出了他,过来和他打招呼问,「宣副官,出去办公务吗?」
宣怀风想,和安德鲁打交道,不就是办兵工厂的公务吗?就微笑着点了点头。
门房说,「若是出门办公务,照规矩,你是可以使汽车的。可是今天过小年,事情多,府里几辆汽车都开出去了。要不,给你从汽车行里现租一辆汽车?」
宣怀风眼睛往远远的大街那头一望,确实有着过小年的热闹,路上走着许多行人,不时见着汽车穿梭,又有许多穿得光鲜的男人戴着各种各样的厚帽子,骑着高头大马,把地上的碎炮仗红纸踏得在风里乱舞。
宣怀风说,「我就出门办一件小事,用不着另租汽车。白将军是不是在马厩里?拉出来让我骑了去,正好也让它活动活动。」
门房咂舌道,「乖乖,你可真会开我玩笑。白将军是少爷的宝贝,要说把它拉出去让谁骑,可不是我这身分的人可以做主的事。你要是指定要白将军,那你去请了少爷的指示才行。」
宣怀风听了,也只是笑笑,「那就不要白将军,别的马有吗?我宁愿骑马,比坐车有趣些。」
门房说,「那是有的。」
便到马厩里,牵了一匹已经备好鞍辔的骏马出来,把马鞭递上。宣怀风接过马鞭,道了一声谢,正要上马,却见那门房在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转过身问,「还有什么事?」
门房不作声,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宣怀风想了想,才明白其中的意味。亏得前头输了麻将,身上没有现钱可付,这次出门前,他可是特意把钱包揣在了身上。
宣怀风掏了钱包,拿出一张钞票给门房。
门房把那钞票捏在手里,嘴微微瘪着,笑了笑说,「你看,今天可是过小年呢。」
宣怀风不禁微诧,自己给他的那张钞票,并不是一元两元,而是一张五元,很够买一些过年东西,看他这样子,却是嫌少了。可见,仅这白家的普通门房,油水就已大得惊人。
宣怀风钱包里的钞票虽多,但他一向不喜这种豪门骄仆的行事,不愿助长他们的行径,因此即使明白了,面上只装没听懂,淡然道,「过小年的,辛苦你给我牵马。你歇着去罢。」
说完,马鞭子轻轻一抽,就骑着马往街上去了。
门房吃了一个没趣,看着宣怀风骑马走了,便恼怒起来,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嘀咕着骂道,「你大爷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我呸!」
正骂着,另一个姓张的门房,因为轮到自己上值的时候了,就从府里头过来,看那门房脸色不好,问,「老路,刚才谁出去,又把你给得罪了?」
「猫儿出去了,狗儿出去了,就是没有人出去!」老路哼了一句,把那张五元的钞票往口袋里一塞,说,「老张,我歇着去了。」
于是和老张交了班,他自己下了值,找地方寻觅自在去了。
却说那位欧玛集团的代表,安德鲁,为了公务来到济南,却一直没能见到怀特再三交代的那位重要人物宣怀风,也正在金龙大饭店的豪华客房里琢磨着,要不要趁着中国人这个喜庆的传统节日,来一次登门拜访。
正犹豫未行,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
安德鲁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饭店的门房打来,说有一位宣怀风先生拜访。安德鲁大喜过望,忙说请对方上来。挂了电话,自己到房间里脱了睡袍,换了一套西装。
刚刚打好漂亮的领结,就听见有人在外头敲门。安德鲁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白家的军装,五官生得很不错,可以称得上是俊美了。
那军人一见安德鲁,先正儿八经地行了一个军礼,对安德鲁笑道,「安德鲁先生,我是特意来请罪的。你到济南来,我本该好好接待,没想到贱躯有恙,住了医院,倒让你在这饭店里白耽搁了几天。」
安德鲁一愣,问,「你就是宣副官?」
那人彬彬有礼地答说,「是。大概贵集团的副总裁怀特先生,曾和你提起过我。」
一瞬间,安德鲁脊背上一激灵。
怀特何止曾和他提起过宣怀风,更是曾把宣怀风的照片给他看过。眼前这人压根就不是怀特副总裁的老同学宣怀风!
安德鲁暗暗后悔自己的大意。他知道自己的合作方是白家,而以欧玛集团的名头和白家在济南的势力,应该不会有人敢在济南城里肆意妄为,所以今天早上,当几个一路跟随自己到济南来的保镖提出想放一天假,享受一下中国的节日气氛时,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