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人流向着前面不断奔行着。
拖家带口者比比皆是,只是如此之多人,却无人声鼎沸之感,略显诡异的寂静在其中蔓延,沉默才是大多数。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当战事掀起,无论胜败兴亡,遭受苦难与折磨的,永远都是百姓。
刀光剑影在时时刻刻的影响着他们的生活,赖以为生的家园也不得安歇,大海再如何的风光,也和其中的一滴水,一点泥沙没有什么关系。
战场上死去的每一个无名小卒,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悲痛。
这就是战争的一部分。
所幸,这世上有人能够看到这一点。
墨丘渡踱步在人群的最后方,在他的身旁,有数个墨者跟随。
扬州失守,墨丘选择了带着民众退守豫州。
豫州之地多平原,比之扬州更加难守,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该退的时候,先退尚且可以保留一部分民众,不至于直接将家底给打光。
按照道理来讲,如果继续在扬州硬撑,未尝不能再撑几个月。
可之后呢?
待到春暖花开,再将战火引入豫州不成?
还不如趁着秋收刚过,隆冬未至,先带着民众退至豫州,来年尚可耕种。
“要趁着寒冬未至,抓紧时间将民众都给妥善安置下来。有秋收的粮食,撑到来年没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赶在寒冬之前,将他们都安置好。”
墨丘对着身旁的几个墨者说道。
这个时代,粮食是个大问题,可冬日,同样是天大的问题。
寒冬腊月,杀人无形。
有些贫穷的人家,一户人可能才有一件棉衣,遇到寒冬,一家人就只能躺在被窝里硬熬,谁要出去谁穿棉衣。
而再贫瘠些的……大抵是没有了,他们都被冻死了。
“巨子放心,咱们要来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朝廷的人马刚刚击败白莲教,急需修养,听到咱们要来的消息,就先往后退了退。豫州很大,白莲教与庙堂打了这些年,百里白地实数寻常,倒是可以用来安置民众。”
立刻便有一个墨者接道。
“嗯。”
墨丘点了点头,颇为黝黑的脸上却并无甚喜色。
局势很差,而且越来越差。
豫州再往后,那可就是皇都了。
对于大月皇室,墨丘当然没有什么感情,否则当初也就不会宰了宗明帝。
问题是,大月皇室一旦灭亡,就是明白的告诉天下人,大月亡国了。
亡国啊……
亡国代表的,就是本还勉强可以维持的秩序,再无任何约束。
此前一切统统作废,身上再无枷锁可言——任何人都是如此,已经没有人可以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威严来惩治别人了。
公序良俗将成为梦幻泡影,拳头变成唯一的真理,毕竟国家都灭亡了,该听谁的?凭什么听你的?
在新的国度未曾占据大半江山,得到民心之前,毁掉一个国家绝非好事。
大月皇室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亡国的消息传出去后,又要有多少人趁机兴风作浪,称王称霸,做自己的春秋大梦呢?
原本勉强还算一个拳头的国家,即将分崩离析,甚至要彼此拼杀,弄到你死我活的境地,只为登上龙阁。
外敌未除,这个时候弄死大月皇室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不是皇室那群人不该死,而是不能这么快就一步到位的废除掉大月二百余年来,留在乡野民间的威望,或者说对于国法的畏惧。
真正让墨丘担心的,并非是那么几个野心家,而是秩序彻底崩坏后的惨状。
这才是为什么他宰了宗明帝,却并未继续直接弄死大月皇室最根本的原因。
外敌环伺,内部再处处揭竿……若再加上天下无主,秩序归零,那恐怕是更为凄惨的局面。
很多事不能之图一时之快意,必须要考虑清楚后果。
但很快就要没有选择了,这些问题,他看的一直都很明白。
“巨子……”
有墨者快步跑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已然缺失了不少水分的苹果,干巴巴的。
“这是有一位果农让我送给您的。”
那位年龄稍小些的墨者举着干巴巴的苹果,凑到近前说道。
“不要拿百姓的东西。”
墨丘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一针一线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东西你还回去,不可收。”
“那果农说,要不是您带着人帮忙守城,什么收成都指定没了,本想当面感谢您,只是您实在太忙,不好添乱。本来藏起来的最好的水果,都干了……”
年少的墨者舔了舔嘴角,“不是我要收来着,是他非要让我给您送来。您若不收,他也定是不会吃的。”
墨丘想了想,从弟子手中接过那颗表皮干枯像是皱纹横生的红苹果,伸出一只手在身上寻摸了几下,最后找出了几枚铜板。
“东西我就收下了,但这几枚铜钱你要给人送过去……说清楚些,墨者有墨者的规矩,便是巨子也该遵守。他的那份心意我已知晓,我既没有推却,他也勿要辞让。”墨丘说道。
年龄稍小些的墨者愣了愣,从他手中接过铜板,飞也似的跑走了。
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那名墨者又折返了回来。
“巨子,他收下了。”
“嗯,那就好。”
这个时候,墨丘才看了看在自己的大手之中,缺失了不少水分好似婴儿拳头大小的红苹果,张嘴啃了一口,然后随手递给身旁的墨者,“来,都尝尝吧。”
其余墨者也没有推辞,咬了一口后便递给下一个人,当苹果又一次递到那位年龄稍小的墨者手中的时候,他却没有张嘴咬下去。
“怎么了?”
墨丘问道。
“巨子……我有些不明白。”
他看了看手中的苹果,挠了挠头,“咱们为他们守城,拯救了无数百姓,说句万家生佛都不过分,为何连他们赠予的一颗苹果,您都不愿意收,反而要自己花钱呢?咱们无夺无抢,这不是应该的吗?”
“你这话说的不对。”
墨丘立刻摇头道:“不是咱们为他们守城。不要将自己摆放到拯救谁的位子上,我们不是神佛,不是仙人,也不是木偶泥胎,无需被百姓跪拜,更无需受香火供奉。墨者行事,只为世间道义,也就是墨家十义。
遵循十义的,就应和它;违背十义的,就反对它。十义之中,何曾有过要收人东西不给钱的说法呢?又从哪里来的什么应该?”
“这……”
年轻的墨者低下头来,不知如何作答。
墨丘笑了笑。
六年多的时间走过来,当初跟随他闯军阵斩杀大青总指挥使刘轩启的墨者已经很少很少了。
但墨者的数量却也没有减少太多。
仍有源源不断的人重新加入进来,只是相比以往的言传身教,守城之中,总是不方便再去指引弟子的。
如今难得有了片刻的空闲,倒是不妨讲一讲。
“这天下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人,无数个人汇聚成为一个集体。集体之中,因个人所擅长的事情有所不同,分工便有所不同,但归根结底,无非还是一个个人而已。无论身处何处,身在何位,一人并不另一人要高贵,也不比另一人要低贱。不该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将那些暂时无力去做出改变的人当做下位者去对待……那就违背了墨者的初衷。”
墨丘说道:“你我都应当切记这一点,时刻叮嘱自己。如果有一天,有谁觉得受人供养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那世道就要再次崩坏了。”
“那,如您所言,皇帝岂不是和寻常百姓并无甚差别?”那年少的墨者诧异的问道。
“有何差别?”
墨丘问道:“难不成皇帝就不是两个耳朵、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可……”
少年凝眉,觉得这话很有问题,但又不知该如何去反驳。
“你是不是想说,皇帝之尊,一言可决定上万人之生死,一念之间也可让千百人享受荣华富贵,怎会与民间劳碌的老农相同?”
墨丘看出了他的疑惑,自己便替他说了出来。
“没错没错!”
“那就是之前我说的那些话的延伸了。人与人本身并无根本上的差异,每一个人将自身的权利和力量汇聚在一起,凝成一股,便是一个国家,每一个人都是国家之中的一部分。而皇帝,也无非是暂时指引这股力量的人而已。
但你必须要明白,这股力量并非是皇帝的,而是属于全天下千千万万个百姓。他们愿意,皇帝才能行使这份权利——也就是所谓的民心。符合天下绝大多数人利益的,便是公序良俗。如果有人肆意的去行使这份权利,也必将遭受到千千万万百姓的唾弃,即是亡国之时。
吾等墨者,说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就必须搞清楚什么是利,什么是害。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再小的害都不可为之,再小的利都应当争取,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天下的一部分,我们的改变,将会带来新的改变。”
墨丘很是认真的说道。
这番话语显得有些深奥,但并不算很难理解。
年少的墨者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直到这个时候,他方才明白什么叫做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这个口号的背后,潜藏着墨者一直所遵循的基本原则。
墨丘点了点头,继续道:“很多人将墨者称为侠客,我其实是不太赞同这个称呼的。什么叫做侠?侠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怎么才是?
侠是跨越律法,去维护公序良俗的人。
也就是俗称伸张正义,洗刷冤屈,顺民心而无法纪之徒,实非我之所喜。”
“啊?”
说起这个,年轻的墨者目光便不由得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这世上还有人能比巨子更“目无法纪”么?
不会有哪国的律法上写着国民可以当众宰了皇帝吧!
做为一个弑帝之人,难道不是最大的跨越律法,挑战权威?被称作侠客似乎也理所应当啊!
“墨者与侠客,并不一样。墨者以墨家十义为根基,遵循十义的,就应和它;违背十义的,就反对它。而侠客不同,他们以公序良俗去行侠仗义,你可知这其中不同之处具体在何处啊?”墨丘问道。
“啊?”
年少的墨者抓耳挠腮,有种在私塾之中突然被教书先生抽查的错觉——关键是他还答不上来。
墨丘并未为难他,极为认真且笃定的说道:“因为公序良俗是会变的,而墨家十义不会。”
此言一出,诸位墨者纷纷侧目。
尽是感受到了巨子那无可媲美的信念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在茹毛饮血的时代,公序良俗是个什么东西?便是如今,百里不同俗之地也处处可见。在一处地方极端兴盛的公序良俗,在另一地说不定就会显得大逆不道。
既然如此,公序良俗又如何能够作为丈量天下的尺?
以此尺出刀,刀又如何锋锐难挡?”
墨丘想到了在顾家小院之中,顾担曾与他说过的话。
文人有尺,武者有刀。
尺要有度,刀当有鞘。
墨家十义,便是他为尘世所准备的尺与刀,度与鞘。
难道他不知道兼爱、非攻想要达到的难度以此时来看根本就是一个望不见尽头的不归路吗?
不,墨丘比任何一个人看的都更加明白。
正是因为兼爱、非攻之言遥不可及,却又直指终极,所以才需要其作为衡量人间道义的尺。
此尺足以度量万世!
公序良俗可以改变,律法和道德亦能‘时过境迁’,可墨家十义不会。
无论是大月也好,大日也罢……千百年后,当全新的国度之中,有后人再次看到墨家十义,仍可以此十义出刀!
不求一世之易,吾争万世之心。
他的国不是大月,更不是皇帝,而是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生存栖息的千千万万个百姓。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年少的墨者抚掌大笑,只觉得心中的疑惑被扫清了许多,以往很多懵懵懂懂的念头都变得清明起来。
巨子不是墨者的,而是世人的。
此等胸怀,天下何人可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