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将在不知不觉间影响深远,哪怕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料到。
马厩之中,刚刚用清水打理完自己的大月使者脸上的水渍尚且没有风干,便有大祈的官员快步的走了过来。
“哎呦,您怎住在这里?”
来的大祈官员瞠目结舌,看上去受到了颇大的惊吓,随即便是怒气勃发,“谁将您留在这里的?我一定要砍了他!”
大月使者眉头微挑,心中狐疑。
眼前这个官员的确眼生的很,但不也是大祈的官员么?
好像先前在庙堂上狠狠羞辱他的人不存在一样。
摆出这副样子来,又想玩什么把戏?
“住在何处无甚区别,无非是安身之地而已。可怜我大月百姓尚且陷入战火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连避风之处都难以寻觅。
相比之下,能有马厩遮风挡雨,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摸不准对方的路数,大月使者并未借此深究,反而提及了战事,以此来试探。
“您说得对!”
赶来的大祈官员极为认同的连连点头,“战火之下,不知要殃及多少无辜百姓,实在是有伤天和。战事焦灼的这些年里,事实上吾等皆曾上奏过此事,若非其余三国铁心要打,我大祈被裹挟其中,又怎会延续至今?实在是令人扼腕!”
“嗯?”
大月使者满脸狐疑。
你丫的开什么玩笑,四国之中最强的不就是大祈么?
还其余三国裹挟,分明就是大祈出力最大,胃口也最为旺盛!
此时如此推脱却是为了哪般?
“还好皇上英明,在您离去之后,百般思索,对战事倍感厌烦,便请您过去一趟,再去商谈一下关于停战的事宜。”
大祈的官员如此说道。
大月使者心惊不已。
还有这种好事儿?!
这转变未免也太快了吧!
整整五天的时间,将他丢在马厩之中无人问津,突然就派人过来说要商量停战?
这无异于是刚刚杀了人,刀都还没有拔出来呢,就说自己领悟了立地成佛的道理,想要一笔勾销。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先前听到的那一声“大月急报”,虽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大月使者心中极为笃定,在大月的战场之上,一定是发生了他尚且不知道的大事。
而且此事对大月极为有利,对大祈却是大祸临头,否则其态度必不会如此反复无常。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呢?
无论是从哪方面去想,大月也万万没有胜机,国力、兵卒,甚至宗师的数量都被碾压的情况下,还能发生奇迹不成?
莫非是又来了一次夜降天星,直接将四国联军一口气给砸没了?
这多少有些过于玄幻,不够可信。
大月使者心中浮想联翩,不知具体事宜的情况下也不敢放肆,只能够凭借着大祈之人的反应来做出相应的应对之策。
“这自然是一件好事,战事劳民伤财,添了不知多少孤儿寡母,若能终结战事,实在是两国之幸。”
大月使者如此说道。
“好好好。”
大祈官员大喜过望,“请移步皇宫。”
当又一次回到大祈的皇宫之中的时候,大月的使者大着胆子打量着大祈的官员。
发现先前耀武扬威的大祈百官,此刻仿佛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沉着一张脸。
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可是没少被刁难嘲弄,但此时面对他打量的目光,那些大祈的官员竟无一人出声训斥,有些人别过了脸,有些人甚至低下了头来,像是不敢和他对视一样。
真是奇了怪了!
无形之中,大月使者心中的底气在增加着。
能够作为使者,审时度势的能力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单从旁人的反应上,便可分析出许多有用的东西。
大月,必是在他所不知道的方向上,突然占据了上风。
否则转变绝不可能如此突然,且猛烈!
所以大月使者并未像上一次那样,站在百官的最后方,而是一步步的向前,径直的走到了大祈文武百官的最前方,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向大祈的皇帝。
上一次,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他看到了大祈的皇帝正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那双眼睛中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但对方的反应,无疑已经给他打了一记强心剂。
上次过来,你可不是这副态度!
“见过大祈陛下。”
大月使者没有过于放肆,仅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来,案例行礼。
“免礼。远来是客,上一次大祈招待不周,有伤风化,实非待客之道。先前接待汝之官员,已尽数伏诛。
来人,赐座。”
大祈皇帝挥了挥手,当即便有侍卫抬着椅子走了过来。
大月使者一时愕然。
这什么待遇?!
难不成真就夜降天星,将四国联军全都给砸死了?
要知道在庙堂上,除了皇帝能够坐在龙椅上之外,其余无论多强势的大臣,都得站着,以示对皇帝的尊敬。
当然偶尔也会有皇帝体贴大臣,派人赐座。
但大祈皇帝是什么样子?
他又是什么身份?
文武百官都没坐,就让他一个人坐!
攻守之势易也!
大月使者并未客气的坐了下去,腰杆挺直。
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嚣张,我自己都不知道大月怎么突然厉害起来的。
但无所谓,作为出国的使臣,必须要面对各种各样突发的情况,审时度势是必须要掌握的技能。
“听闻您想要再次商谈一下关于战事的内容。”
坐下来的大月使者斟酌着言辞,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用‘求和’这两个字,就是想要试探一下大祈真正的态度。
外在表现的客气不是真正的客气,能够割舍利益,才能够说明大月真的逆转了战局!
“战事有害而无利,刀兵之下死伤难免,实在非朕之所愿。”
大祈皇帝沉吟片刻,说道:“更何况,朕听闻大月有一位圣人,一直在为百姓奔走。吾听闻后,深感惭愧,方才明白‘道义’二字从何而来,自是要退兵止战。”
“嗯?!”
大月使者惊讶的瞪大了双眼。
直接退兵止战?
连羽州、扬州两地都不要了?!
仅仅五天的时间,这态度直接来了一个大转弯!
藏在衣袍里的手偷偷的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还挺疼。
眼前一切,并不是黄粱一梦,反而再真实不过!
飞速的思考着大祈皇帝话中的内容,转瞬间就提取到了值得关注的点。
圣人、道义、退兵止战!
而在大月,能够被称作圣人的存在,有且只有一个。
墨丘!
难不成墨丘既带着三千墨者阵斩大青指挥使后,又做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使得大祈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无穷的喜意充斥在心间,大月使者几乎喜不自胜。
“墨丘之名在大月如雷贯耳,被百姓称颂,引为圣人。其墨家更是除暴安良,教化百姓,远非常人所能及之。”
大月使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口就来。
虽然墨丘宰了宗明帝,可那和康靖帝有什么关系?
再说他代表的是大月的利益,而非是先帝!
国与国之间,虚头巴脑的东西永远都是镜花水月,唯有实力才是交锋的重点!
既然大祈皇帝提及了墨丘,那突然转变的态度,必是和墨丘有关。
若是抓不住重点,他这个使者未免就太不争气,吃的那些羞辱和苦头也白受了。
“虽然墨子曾和大月先帝间有些误会,但康靖帝也曾感叹过,墨子之人,乃不世出的奇才,可衡量天下道义的圣贤般的人物,实至名归!”
大月使者紧紧的注视着大祈皇帝,如此说道。
“没错,朕也亦是仰慕其德行,想要效仿几分。只是不知,墨子之道义,该从何处着手啊?”
大祈皇帝全神贯注的回望,抓着龙椅的手掌都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几分。
包括文武百官,都是忍不住侧耳倾听,颇为紧张。
虽然他们都希望那位‘墨丘挚友’是个银枪蜡像头,但万一呢?
万一真的不可力敌,那就必须要想明白,什么叫做‘天下的道义’。
问题是之前墨丘的名讳他们虽然听过,但也没有太多的在意。
短时间内谁能搞明白这些?
还不如将大月的使者喊上来,从他的口中尝试一下,也好过自己胡乱揣度。
“墨家有十义:兼爱、非攻、尚同、尚贤、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用、节葬。此乃墨子所汇总的道义核心,若想细细说来,一时片刻间,怕是说不完的。”
大月使者说道。
话刚说完,他便听到有人书写的声音。
只见大祈皇帝的身旁,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正在飞速书写着什么,大概就是他所言的墨家十义。
此间种种变化,无疑已经坐实了,大祈态度的转变,必然和墨丘有关联,而且是极大的关联!
但大祈皇帝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迟疑了起来。
“如此圣人,想必结交的人,也非是池中之物。可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之人?”
大祈皇帝又问道。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的眼睛一个个都不由自主的瞪大了,连眨动一下都不敢。
来了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关键之所在。
那自称“墨丘挚友”的家伙,和墨丘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竟拥有那般伟力!
“这……”
大月使者一时间有些迟疑。
墨丘身边的人有很多,单论墨者那都有足足上千人!
可在墨丘的光辉之下,那些人的光芒便被掩盖了下去。
星星的确也有光芒,可在太阳的光辉下,难免也会显得黯淡。
而世人关注的只有太阳。
墨家也是这么一个情况。
“没有吗?”
大祈皇帝有些迫不及待的催促道。
“有,当然有。”
大月使者想了想,想到了当初墨丘弑帝后曾短暂引起过小范围轰动的人。
只是因为皇室选择将这个消息给压下去,少被外人得知。
而且对方过于娴静,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没有什么动静,反倒是已经被人所遗忘。
但墨丘可是在那里住了好些年啊!
这要是说关系不好,谁信?
真龙的朋友,也得是真龙才行!
“愿闻其详。”
大祈皇帝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紧张。
那个自称墨丘挚友的家伙,带给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墨子曾在一处小院中居住过极长的一段时间,也在那离开那间院子后,创建了墨家。”
大月使者缓缓道:“后来,因为墨子和先帝的一些分歧……导致发生了一些误会,那间院子的主人第一次展露了自己的实力,竟也是宗师!
但其不喜名利,不露人前,除了墨丘之外,几乎无人知晓,仅是在默默的治病救人,不为外界所知。”
大祈皇帝心中一动,宗师哪有那么多,墨丘既然能在那间小院一直住下来,定是发现了对方的不同之处!
至于展现出来的宗师实力,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对方当时还未超越宗师,另一种嘛,那当然是敌人太弱,仅需宗师的实力便足以解决!
他已经可以肯定,那位自称“墨丘挚友”的家伙,就是那个小院子的主人!
“他叫什么名字?可有何事迹?有何喜好?性格如何?这些年里都在做什么?”
大祈皇帝连续不断的发问着,其急不可耐的样子已是彰显无疑,任谁都能够看出不对来。
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关注这些了。
文武百官比他都着急,恨不得能够破开大月使者的脑袋,挖出其中藏着的情报。
毕竟,那可是直接关乎到大祈一国之命运的事情啊!
如果搞不清楚什么叫做‘天下的道义’,就不得不考虑一下弱肉强食了!
对方既然敢让白寻道先过来通风报信,一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二是也彰显了自己的自信。
摆明车马告诉你我要过来对付你,你若是想碰一碰,可以先行准备了!
这种无与伦比的自信所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大月使者这个时候也已经明白了过来,原来大祈皇帝真正关注的人,并不是率先询问的墨丘,而是和墨丘有关的人!
“您的这些问题,我也未曾特地的去关注过,请恕我无法为您解答。”
大月使者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我倒是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
“顾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