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些年没见,不认得了?”
顾担的表情不变分毫。
他的易容术堪称登峰造极,特别是医之一道,怕是当世无人能够与之比肩,对人体的了解和认识,也远超这个时代的人。
因此做出一些小小的改变,看上去都极为自然。
当然,他也没有做的太过离谱,无非是脸上多了些许皱纹,头发花白一些罢了。
虽然一眼看上去不如往昔那般年轻,可要真说跟‘老’这个字混为一谈,那还真不至于。
“不是,不是。”
王莽连连摇头,目光注视着顾担的脸颊,又在他的头发上打转了好几遍,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顾哥也是会老的么?
自从顾担晋升大宗师之后,他的容貌便已近乎恒定一般,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众人都已经渐渐习惯,甚至接受了这一点。
连宗师都不能挡住衰老,只是衰老的远比正常人慢上许多,可在顾担的身上,这份缓慢的变化从未得见。
只有在铜镜之中,看到日渐老去的自己之时,才能够恍然惊觉,时间好似未在顾担的身上流逝。
如今猛然见到顾担如此之大的变化,王莽也自然心惊不已。
他一度觉得,直到他撒手西去之前,顾担那副容颜都不会有任何更改来着。
“您自己回来了?”
不知说什么的王莽下意识的问道。
话一出口,便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委实是顾担身上经历的正常人都该有的变化让他惊异不已,才导致连说话都没有多少思量的空隙。
“嗯。”
顾担轻轻点了点头。
“丞相太累了,休息休息也好。”
王莽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悲伤是有,但不算多。
因为他也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当初每天可以只睡两个时辰,甚至连夜批阅奏折,第二天还能够神采奕奕。
而如今正常的处理公务,偶尔竟然会生出困顿的念头来。
他的年岁,也已经将至八十。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百岁者有几何?
便是练脏大成的武者,打不破那条泾渭分明却又无形无质的界限,寿元其实也与常人无太多不同之处,无非是精神更好一些,却不代表一定能够活得久。
王莽心知,自己的大限,恐怕也不远了。
时间从不用快刀杀人,只在一点一滴的痕迹上,重重下刀。
“您离开的这些年,荀轲也干了不少事情,还有小莹,如今她负责总览夏朝医馆的事宜……”
王莽坐在石桌对面,如同汇报工作一般,和顾担讲述着这些年里,他未曾得见的变化。
整体来说,便是夏朝稳中向好,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富裕,生活条件也在稳步的提高。
顾担虽未在庙堂,但从民间百姓能够有闲心和余钱去参加各种节日倒也能够看出一些端倪——在大月的时候,这种庆典可从来都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玩物。
如果连饭都吃不饱的话,无论给节日赋予上什么样的意义,都没有人关心。
只有在保障自身的生活之后,大部分人才能够有闲心和情调给自己的生活找出些欢乐。
顾担默默的听着,王莽从不谈及自己,只是诉说他人的功绩。
但是民间,已经有圣王之名在传颂。
圣王,是荀轲对于皇帝最高的赞誉,并非是特指。
但能够让人自发的将这种名号给安在身上,也是了不得的一件事。
起码在顾担记忆之中,上一个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叫墨丘。
但王莽又做了什么大事呢?
没有。
夏朝至今已有四十八年,除了摊丁入亩之外,竟找不到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甚至连摊丁入亩,都是顾担强烈要求的。
如果将这件事剥除出去,竟然会惊讶的发现,在夏朝,几乎找不到太多王莽这位皇帝的痕迹。
或者说,关于他的痕迹,无非是任命了谁谁谁之类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这不是皇帝本身就应该有的职能么?
可他厉害就厉害在,能够潜移默化,将人安放到恰到好处的位置上。
这么多年了,顾担从未在民间听说过王莽特别过人的事迹。
一些夸赞之词,也无非是耳朵都听出茧子来的:勤政爱民啊,励精图治啊,生活朴素啊,兴修水利啊之类的乱七八糟一大堆毫无特色的夸赞。
似乎,没有一个词汇能够给这位夏皇的功绩落下定论。
他每一样都沾一点,但每一样又是那么的不起眼,以至于常常将其忽略,乃至于忘了夏朝还有这么一位夏皇。
如果将如今夏朝的历史定格,那夏朝的前半段一定是墨丘和墨家,后半段则是墨家和儒家,这中间竟然没有皇帝的位置!
做为一个皇帝,王莽显得很没有存在感。
这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
治大国如烹小鲜。
干柴烈火固然昂扬激烈,却难免不能持久。
细水长流温润无声,反倒是能够默默积蓄,茁壮成长。
当初大月宗明帝采取的国策叫做无为而治,只不过他的无为是只顾自己。
而王莽的方法却与宗明帝有些异曲同工,区别是,他彻底将自己放下。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那个位子上。
一言九鼎,九五至尊!
在这个位子上,谁不想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谁不想让自己的名字留在青史之中,被后人传颂?
有些家伙,恨不得每年都整出点大事迹,顺便封个禅,昭告一下天地神灵,好让后人来念诵铭记自己的功德,最后无非是落在泥土中朽坏。
这么多年了,夏朝的确在日益强盛,甚至早一二十年便已经成为了周围的最强国,可哪怕到了今日,顾担都没有听到过任何一桩脍炙人口的祥瑞之兆出现在夏朝。
墨家说天志、明鬼。
天志是要明悟万物自然的规律,明鬼是那至高的规则变化运行中落在人间的赏与罚。
这一点,王莽贯彻的很好。
虽然他支持着儒家,但却自始至终都在以墨者的条例来要求自己,只是做的没有那么极端而已。
在这份默默的坚持之中,在将近五十载的时光将逝之中,民众们终究不是个瞎子,也不是个傻子。
皇帝不再给自己找存在感,反倒开始被人铭记和念诵。
无需繁杂的仪式,也不要规模浩大义正言辞的册封,他默默的守护着自己的子民,子民便开始感念他的恩德。
顾担看着已是老态横生的王莽,听着他夸赞别人,目光似乎穿过了重重帷幕,看到了那背后默默努力的他。
“你是个好皇帝。”
等到王莽说的差不多,端起茶来要喝的时候,顾担说道。
“什么?”
王莽一愣,手中的茶水荡漾开些许,溅落在地面上,掀起点滴微尘。
“你是个好皇帝。”
顾担重复道。
“啊?”
王莽显得颇为惊诧,顾哥怎么突然说这个?
但他的反应骗不了人,他的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掀起,乃至脸上横生的皱纹都堆叠在一起,好似层层沟壑组成的小小山峦,此起彼伏化作浪涛,凝成笑意。
“会被百姓传颂,会成为后人楷模。”
在苍那边转了一圈之后,顾担开始给予众人肯定,“你做的很好。”
“呀。”
王莽脸上几乎笑出了一朵花,眼睛眯的成了一条缝,花白的头发都在不断打颤,摇头晃脑。
这就是被大宗师吹捧的感觉么?
像是要成仙一样!
这种快乐,常人根本想象不到!
“还有吗还有吗?再多说几句!”
王莽催促道。
“……”
短暂的沉默之后,顾担手指门外,“滚。”
“得嘞。”
王莽竟真的从石凳上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沾染上了满身尘土,却是毫不在意,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看着好似疯癫一样的王莽,顾担嘴角微微抽动,“这老小子!”
无奈的摇了摇头,顾担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凝视着空荡荡的院子,耳边听着那接连不断的蝉鸣。
许久都未曾再有任何动作。
……
王莽离开后没几天,禽厘胜造访顾家小院。
“稀客啊!”
见到肤色黝黑,比之墨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禽厘胜之时,顾担微微挑眉。
公尚过是忙的脚不沾地,这位就厉害了,他是找不到人。
夏朝之地有九州,这位墨家巨子带着墨者,以脚步丈量人世间的道义,从无闲暇之日,便是王莽传唤,也只能让墨者通知。
也因为他,墨家的教条不再是单纯的教条,而是一群身体力行的人在证明着,墨家的要求,可以做到。
“顾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见到顾担后,禽厘胜并未寒暄,他向来如此,干脆利落,毫不遮掩。
“辞行?”
顾担微微一怔,这个他真没料到。
十年前不去不周山脉,这个时候再跑过去?
以宗师的寿元来说,也不是不行,只是显得颇为奢靡。
不过禽厘胜话一出口,顾担便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对,如今的夏朝已经极为强盛,便是寻常百姓,不是灾年也能七天吃上一顿肉,便是灾年,也足以果腹。”
禽厘胜继续说道:“墨家在夏朝最基础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但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墨者的帮助。”
“你要周游列国?”
顾担明白了。
这件事其实很常见,特别在宗师之中,比如当初的杨朱,便是游历到了夏朝,短暂的参与了一场论道,便又向着更远处而去。
这些人如同浮萍一样在尘世间游荡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或是在寻找自己的理由,本不该值得惊讶。
任何一个国度,只要不是翻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宗师莫不是去留随意。
可问题是,禽厘胜不是寻常宗师,他还是墨家巨子。
墨家巨子,要离开夏朝!
这件事情,谁曾想过?
王莽耕耘夏朝近五十载,禽厘胜又何尝不是呢?
作为籍籍无名接替墨丘这位人间圣贤的存在,很多人对禽厘胜的要求,远比皇帝还要高出许多。
但禽厘胜以自己的能力和信念,完美的承接住了墨家。
在他的手中,没有任何人能说墨家不合格,即使是和墨丘相比也一样。
区别只是,在他的身上没有墨丘那么多的大事迹。
而且关键的是,墨丘乃是承前启后者,后来者哪怕能够做到和墨丘一样的事情,也只是继任者,太阳的追逐者总是被掩盖在光辉之中,这很正常。
这么多年下来,墨家巨子早已是实至名归,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便是跟墨家很不对路的儒家,都不敢说墨家私德有问题,只能说墨家的要求太高,不切实际。
夏朝很多人,已经将墨家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就跟有朝廷有皇帝一样,怎能没有墨家呢?
而现在,禽厘胜要走。
或者说,他要带领墨家,散播墨家的精神。
“大差不差。”
禽厘胜点了点头,“夏朝之外有大祈,大祈之外还有别的国度,便是宗师走上十年,都还有一处不周山脉在那里。
既然如此,墨家又怎能局限于一地?明珠固然宝贵,藏匿一方却失去了它本身的价值。”
禽厘胜还是那么干脆直接,便是自己夸赞墨家的时候,都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让人想质疑都找不到由头。
“我本以为,你会和儒家再论一论呢。”
顾担有些惊讶,但要说整个夏朝谁最能接受墨家离去,那个人怕也就是他了。
“哈。道理多得是,关于墨家的道义,我们已经喊了六十年了。墨家要的是身体力行,而非口舌之辩。”
禽厘胜无所谓的说道:“儒家固然有稍许值得称道之处,但莹草之辉,岂能胜于皓月?我们是要照耀四方的,而非扎根一地。”
虽然在夏朝境内,墨家面对儒家有些“节节败退”,但抛开这个事实不谈,只从名望上来说,儒家真得往后稍稍。
这位墨家巨子固执而自傲,却有着固执和自傲的本钱,让人自愧不如的本钱。
“好吧。”
于情于理,顾担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离去之前,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禽厘胜都难免有些好奇,能被顾担称作礼物的,得是什么东西。
“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