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创要略,如果要追溯这本医书的来源,那还是在顾担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多久的时候。
那时,墨家武馆和他的药铺刚刚准备创建,太医院的同僚们送来了许多礼物。
其中就有一本尚未写完的医书,是林小依的父亲,林御医的礼物。
那个时候,一切厄难还未曾发生,顾担也未有多么在意。
直到后来林御医和太医令突遭厄难,这本未曾写完的医书,也停留在了那里。
再后来,大月与大青的战事掀起,太医院也被征召了一部分人,顾担没能躲过去,在那几年的时间里,他补全了这本医书。
后来在祭灵节的那一天,顾担遇到了林小依,便将这本书转赠给了她。
只是当时林小依已是贵为皇后,自然不可能还需要甚么医术傍身,这本医书更像是还给她一个念想而已。
如今过去了这么久,连小莹都已经是孩子的娘亲了,能够在太医院中独当一面,不曾想竟又遇到了这本医书,而且明显是另一个人,或者说女子的字迹。
“这本书……”
顾担将金创要略合上,声音不自觉的大了些许,带着些许真气共鸣,强行将太医院略显纷乱和吵闹的气氛给压了下来,“从哪里来的?”
“这个书架上的书,是大雍的人送来太医院的,理应是大雍国内之书。”
负责整理各类医书的太医立刻说道。
虽然太医们认为顾担的年龄小,被他们称之为小友,纷纷想要介绍一下自家尚未出阁的闺女,但怎么说也是夏皇派来的一把手,总负责人,且身具真才实学,一旦他认真起来,太医院的众人也不敢再玩闹。
“你们先继续编撰、甄别各类药方,我去去就回。”
顾担轻轻点了点头,手持《金创要略》,便离开了太医院。
……
大雍。
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小镇子。
镇子虽小,五脏俱全。
无论是酒肆、茶坊、医馆,尽是不缺的。
而且这里的医馆还颇有名气,据说这医馆的主人是外地逃难来的,来到这里后就落户了下来,先是开了一间小小的药铺。
最初的几年没有什么病人来,药铺的主人也不着急,反而是收养了好几个孤儿,默默的生活着。
直到她养育的那些孤儿长大之后,药铺摇身一变,变成了医馆。
也是因为她的善心,让本地人对外敌人的戒备放下了不少,慢慢的也有病人过来看病,惊讶的发现这间小小的医馆,对于治疗外伤相当有心得,说一句医术高超也全无差错。
经过几十年的发酵,这间小医馆在周围都很是打出了一些名气,甚至有人不远百里之地跑来寻求诊治。
博得信任和名头打响之后,这间小医馆便算是真正的安家落户,成为了大雍的一份子。
“就是这里?”
顾担盯着不远处的那间并不算多大的医馆,问道。
“是的大人,就是这里。”
大雍的官员点头哈腰,相当拘谨甚至可以说卑贱的附和道。
天知道大雍皇帝亲自下令让他一定要陪好这位存在,不可惹得这位存在丝毫不快时他的心情。
回想那个时候大雍皇帝的态度,分明是准备亲自出马来款待这位神秘莫测的大人物,只是这位爷拒绝了而已。
面对这种超乎他想象的人物,再如何的卑贱都不为过。
因为对方根本不用动手,甚至都不需要一句恶言,只需轻轻皱一皱眉头,他的性命,他全家的性命可能都要交代在那里。
伴君尚且如伴虎,一位让君主都不敢有丝毫怠慢,乃至笑脸相迎的存在,又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呢?
唯有低到尘埃里。
幸运的是,这位爷看上去并非是不好相与的人。
得到他的答复之后,顾担轻轻挥了挥手,“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去忙自己的事吧。”
“是是是。”
大雍官员连连点头,头颅都不敢抬起,踩着小碎步倒着后退,直到离开了一定的距离之后,方才敢转身,略略的抬起头来。
天气并不热,他的额头上已满是汗水,甚至后背都被浸透了。
过度的紧张和压力甚至让他的双腿都在不住打颤,脑海里一片混沌。
至于刻意留在他的身边讨好奉承,以期得到一步升天的机会?
那还是别了,小命比较重要一些。
不过,虽然内心惊恐,远离那位存在之后,他的心绪也很快平复了下来,却也并未直接离开。
走倒是能走,可万一皇上问起来这件事咋整?
无奈之下,他左右巡视一番,见到一处茶坊,眼前一亮,寻摸一个好位置坐了下去,刚刚好可以看到那医馆门前的情况,不算远却也不近。
当茶水上来之后,他见到那位连大雍皇帝都想要讨好的存在,默默的站在医馆门前看了一会,然后走了进去。
林氏医馆。
在这个时代,直接以自己的名字、小名,乃至是姓氏作为招牌都很常见,但这间医馆有所不同,熟悉这里的人都知道,最初的那位逃难来此的女子其实并不姓林。
当然,毕竟是逃难来的,说不得是为了躲避仇家,改名换姓也并非是没有可能。
一个女子,虽是年龄看上去也不算小,跋山涉水跑来此地开了一间药铺,指不定丈夫死在了路上,以姓氏作为纪念也很正常。
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并没有人会考究那么多。
但顾担站在林氏医馆门前,盯着那牌匾看了许久。
直到被医馆中的人所察觉,有一人迈步走了出来,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可有何事需要帮助?”
他观顾担姿容委实不凡,虽是身着简简单单的青袍,却恰恰将那挺拔傲立的身姿衬托而起,虽是立于尘世之中,却与周围形形色色的过路之人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存在,一眼看去便能知晓绝非常人。
若不是脸上的恍惚之色将其拉入人间,怕是真要人以为天上的谪仙人下了凡尘。
“你是?”
顾担看了眼迎来的人,看模样大概是三十岁左右的年龄,下巴蓄须,表明已是一家之主。
“我是这间医馆的郎中,乔青。”
乔青开口说道。
“敢问,这本医书,可是出自这里?”
顾担从怀中拿出金创要略,径直问道。
“嗯?”
在见到金创要略的第一眼,乔青眼瞳微缩,虽然旋即就恢复了过来,可哪里能够逃脱的掉顾担的双眼?
“哦,这本医书的确是出自我们医馆。”
乔青说道:“不过如果您是想找到这本医书的著作者,恐怕要让您白跑一趟了。这本医书乃是家母逃难过程中,救了的一位医者所赠予,其人早已不知去了何方。”
“不必紧张。我与这本医书的著作者有些渊源,来到此处也并非抱着恶意而来。不知能否与保存这本书的人见上一面?”
顾担拱了拱手,并未在乎乔青的欺瞒,反而是认真而诚恳的说道。
“这……”
乔青显得有些踌躇,迟疑片刻,还是咬了咬牙,说道:“您还是请回吧,我们真不知道当初持有这本医书的人是谁。”
他未曾过问这本医书的来历,便将这本医书赠予出去已经惹了大祸,怎又能一错再错呢?
顾担并未因为乔青的拒绝而生气,目光却是望向了医馆内。
那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正在向着这里张望——那当然不是林小依。
二人的目光相汇到一起,老妇人眼中浮现出些许迟疑之色,浑浊的目光在顾担身上极不礼貌的扫视着,像是要将他给看个干净、通透。
当那目光上上下下仔细的游走了好几遍之后,她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或是肯定了什么,浓浓的惊讶和不可置信之色涌现在了脸庞,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凑得近些,看的也更加清楚。
“您……”
老妇人开口,声音略显激动的问道:“您是她的朋友吗?”
老妇人没有提及那个她是谁,但两人心里都已经清楚。
“嗯。”
顾担轻轻点了点头。
“您请进,您请进。”
老妇人连忙侧开身子,对着一旁发愣的乔青吩咐道:“乔儿,今日医馆歇业,谁也不见。”
老妇人带着顾担来到略显几分拥挤的院子,关好院门,然后走进内屋。
不多时,又一本《金创要略》被拿了出来。
只是相比于顾担手中的这一本,老妇人拿出来的《金创要略》已是布满岁月的痕迹,通体已是发黄,角落显得卷曲,甚至是脆弱,岁月的斑驳已不知不觉的烙印其上,物与人皆是。
这本医书用的并非是什么非凡的纸张,虽在纸张中也算是上等,可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仍未将它放过。
即使再怎么被视若珍宝,也难免会不住的褪色和焦黄,非人之过。
顾担沉默的将其从老妇人手中接过,小心翼翼的揭开一页。
却是发现扉页之上,多了一行曾经未曾见过的小字,显得很是娟秀,只是在岁月的冲刷之下,显得有些模糊,不复最初的浓墨重彩,但痕迹却是愈发深沉。
【家父林守道与吾友所著】
字迹中间有一点水痕留下的褶皱,打晕了两个字,只能依稀辨认的出。
顾担小心的将整本金创要略都仔细的翻看了一遍,除了扉页上的那一行字迹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字迹蕴藏其中。
在他翻看的途中,老妇人只是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直到他翻看完最后一页的时候,老妇人方才开口说道:“您……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
“你见过我?”
顾担问道。
他的记忆力很好,如果和眼前的人早些年见过一次,哪怕这么多年只是第二次相逢,也不应该会忘记,只要对比出大致的特种和容貌,总能够想起来。
可老妇人看起来很是陌生,显然之前是不曾见过的。
“倒是没有。”
老妇人摇了摇头,说道:“当初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经常会出去,又不让我们跟着去,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有婢女好奇,与皇后娘娘闲聊的时候曾斗胆问过她一次。”
顿了顿,老妇人说道:“皇后娘娘说,她去另一个地方见一见自己的朋友,只有那样才感觉自己没有被锁在皇宫。
皇宫之中,规矩森严,便是皇后娘娘也有束缚,可她要出去,从未有人多说什么,甚至连皇上都不曾过问过这些事情,知道那人定是很厉害的。
有婢女问她,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后娘娘说,她的朋友总是穿着青衣,长得很好看,很有气质,就是性子有些冷淡,不怎么喜欢与人接触,所以不能带我们去看看。”
说到这里,老妇人却是笑了起来,“见到您带着医书前来,我才斗胆问了一句,没曾想您竟真的是皇后娘娘的那位朋友。”
她注视着顾担的脸,分明已是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位看上去大概刚刚到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比她收养长大的孩子还要再年轻一些!
“她……离去前可曾说过什么?”
顾担迟疑着问道。
“皇后娘娘让我把这本医书找个心地善良的大夫赠给她。”
老妇人倒还记得此事,否则也不会有如今这一间医馆,“除了这些……皇宫娘娘叮嘱我要好好生活,就没有别的了。”
“嗯。”
顾担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是说道:“她还有一个女儿,我过来,是想将这本书拿回去,还给她的女儿。”
林御医、林小依,再到小莹,也算是一书传三代了。
小莹和荀轲也有孩子,将来还可以再传开他……
“我知道我知道。”
老妇人连连点头道:“公主那个时候还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比皇后娘娘还讨厌皇宫,这么多年,她理应嫁人了吧?”
“嫁了。是墨丘的关门弟子,很有才华和前途。”顾担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
老妇人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
“你是怎么来到大雍的?”
正事忙完,顾担并未急着离开,反而问道。
“当初皇宫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皇后娘娘让我赶快走,然后就……还好皇宫显得很乱,我带着东西,趁乱跑出了皇宫,雇了一个车夫往皇都外面跑。有些地方已经被白莲教的人占了,没有占的也被封住了城门。
还好我找到了一个暂时没有关闭的城门,那里的白莲教之人和守城的士兵都被杀了,我就趁机跑了出去。但外面正在战乱,皇都内也乱套了,我不敢继续留在大月,就只好带着东西一直跑,一直跑,最后来到了大雍这里。”
老妇人笑了笑,这委实是一个无趣的故事,无非只是仓皇逃命而已,“来到这里后,我不想再跑了,就在这里安家,收养了些孤儿,教给他们这些医书上的知识。”
“辛苦你了。”
虽然老妇人说起来简简单单,但在战火连天之下跑这么远的路,可以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绝不会像这般轻描淡写。
但一切都过去了,也不必探究的那么清楚。
“夏朝……如今正在招揽有能力的医者,你们是否愿意回去?”
顾担邀请道。
“不了。”
老妇人却是极为干脆的摇头,哪怕明知道只要自己点一点头,就会迎接更好的生活,她说道:“我还小的时候,豫州发生了水患,家被冲垮,家里人都快要饿死了。后来被卖到宫里那么多年,再到现在,我已经记不得具体有多久,也没有什么想见的人,还是留在这里吧。”
想了想,老妇人补充道:“如果有孩子想要跟您回去,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
“好。”
顾担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劝说。
凡尘之中,又一缕曾遗失在岁月中的东西,被捡了起来。
永不停歇的时间,继续向前奔涌。
夏朝二十五年,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