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皇帝咬着牙说出了这番话。
说完后片刻也不肯留在此处,转身就走。
显然也是被气得够呛,生怕一个忍不住就想和顾担去碰一碰。
赢了分文不出,大月还能拿下。
但若是输了,大祈也将作为代价,皇室注定被血洗。
好处和坏处都相当明显。
相比之下,还是勒紧一下裤腰带,再苦一苦百姓最为稳妥。
毕竟占了大月固然是好,可不占也有荣华富贵在享受啊!
何必去拿身家性命赌一赌呢?
高位者自然也有高位者的顾虑在。
而剩下的七位宗师目光都显得极有压迫性,显然对于顾担的贪得无厌甚是恼怒。
早在顾担来之前他们便已经准备了远超旁人想象的赔偿,就是为了能够结下一个善缘,不仅希望借此化解掉先前的恩怨,还希望能够和顾担打好关系。
对方的实力就算为真,看在那些东西的面子上也得好声好气的说上几句话吧?
不求他悉心指点,能够将关系稳住就算他们达到了目的。
奈何顾担完全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辛辛苦苦殚精竭虑之下所准备好的赔偿,连细看都没有便直说不够!
这份贪心实在让人过于气愤,恨不得将大祈直接剥皮拆骨般的模样彰显无疑!
然而面对七位宗师愤恨不已的目光,顾担完全不为所动。
目光随意的转了转,看到了一颗在冬日仍旧清脆茂密的大树,足足有数人合抱之下,树旁还有一个凉亭在,该是夏日里用来短暂纳凉的地方。
“走,过去坐坐。”
顾担招呼荀轲,全然没有半点客气的说道。
这副旁若无人的姿态,让几位宗师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堂堂武道宗师,何曾受到过这种蔑视?
最大的不尊重不是恶语相向,而是完全无视!
几位宗师彼此对视了几眼,考虑到面皮,亦或是为了不想受气,并无人跟过去。
反倒是大月的使者,左看右看,小心的跟在顾担两人的后面,凑了过去。
他的立场再鲜明不过,无条件支持顾担,可惜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的参考性意见的价值也已经消耗一空,再不走,几位宗师愤怒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威压都吃不住。
“顾先生……”
走到凉亭,荀轲小声的说道:“那条件已经极为优厚了吧?那么多的东西啊,大祈国库的六成呢!”
刚刚凑过来的大月使者也有些好奇为何顾担没有同意,但他深知能够让大祈退让,甚至不得不赔偿的原因便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其他人的意见对大祈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轮不到他来妄言,只是忍不住侧耳倾听。
“国库六成,倒的确是财大气粗。”
面对荀轲,顾担便没有了那副强硬的姿态,他乐得为荀轲开解疑惑,“但你仔细想一想,我们过来,是做什么来的?”
做什么来的?
荀轲一怔。
这还需要想吗?
当然是要止战!
然后就是重新建设大月内的国土,而建设是需要资源的,这些资源不可能凭空而来,大祈的赔偿洽合其意才对。
看大祈的态度,这两样完成的都很好,甚至超出荀轲心理预期的好。
一时间荀轲实在是想不出来,只能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格局要大上一些,要么不做,要么做好。”
顾担看着荀轲,这个小家伙还太小,太年轻,尚且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那些物资当然很好。
但,我们不是过来要饭的,墨家更不是要饭的。”
似有一道雷霆自那话语之中骤然而降,落入荀轲的脑海。
霎时间他恍然大悟,如梦初醒,整个人都激动的有些颤栗,像是有无数酥酥麻麻的电流在自身拂过,原本遮掩住眼睛的迷雾就此散开,露出埋没许久的康庄大道。
荀轲的眼中绽放出神芒,璀璨而夺目,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过来,激动的不能自己。
墨丘挚友……墨丘挚友!
顾先生用这四个字来说明自己的身份,其实已经给了大祈答案!
但是大祈的人根本没有明白过来,他们从心底里根本就不信墨家的道义。
从始至终,他们服气的都不是墨家的道义,而是顾先生的实力!
也因此,交给顾先生的答卷,从根本上就是错的,这才是顾先生所说不够的原因!!!
并不是那些物资不够富足,并不是因为大祈皇帝的态度不够卑微,更不是因为之前的仇恨尚未消解。
此行顾先生并非是为了如何报仇,当初的那些仇恨在杀掉五位宗师后便放了下来,此后种种,推动他所行事的,已不再是为墨师出气,而是为了墨师的理念!
那是墨师毕生所追求的事业,天下的道义!
天下天下,有的何止是一处大月?
自始至终,墨师做事不问荣辱苦累,一心只为百姓。
他生于大月,所以在大月为百姓做事。
若生于大祈呢?若生于大雍呢?若生于大青、大越……亦或是任何一个国度也好,难道就不去做了么?
不,一样会去做的。
之所以一直在大月忙碌,是因为大月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奔波,一处尚且未曾搞定,分身乏术之下,自然无暇他顾。
而现在,顾先生要将墨师的道义传播开来,不再局限于大月之一地。
是能够触及到的,真正的天下!
小了,格局小了啊!
他的心尚且还放在大月里,没有转变过来。
真正的大月已经亡了,此时他们所诉说的大月,是在说那片在昔日大月土地上生活的百姓。
大月之地有百姓,大祈之地便没有百姓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在!
心中既有大同之世,又岂能局限于一处?
一直笼罩在心中的高山上的迷雾终于散去,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无比明媚的康庄大道,与那座山有所不同,却同样辽远而深邃。
他将有机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那高山仰止的伟岸之上,继续延续下去!
荀轲的心中茅塞顿开,有了方向。
整个人焕发出全然不同的光彩来,一瞬间似是脱胎换骨,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时代,门户之见委实过于严重了些。
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村一国,方方面面尽是禁锢。
少有人能够跳脱出樊笼之中,睁眼看一看这世间。
便是偶有人能够看到,也困顿于现实,只能在一地、一国折腾。
而如今顾先生助力之下,又岂能再将目光落在一处?
白白浪费了良机!
荀轲如梦初醒,来到顾担的身前,叩首行礼。
“顾先生点拨之恩,轲没齿难忘!”
少年的声音神采飞扬,充满希望与信心。
已经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而现在需要谋划的,是未来!
顾担坦然受其大礼,开口说道:“你能这么快想明白,天资已是上上等。若能做到你心中所想,其名未必会下于你的师父。但这条路同样艰苦卓绝,我不会再继续帮你,能够做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
墨家之义可走出国门,不代表就适合每一国。
事实上,连顾担对其都抱着悲观的态度。
更何况还有着仙人降世的危难在,他现在于宗师之中不要脸点自称个天下无敌倒是没什么,真将自己当天下第一,可能马上就要天上来敌。
个人伟力的好处和坏处都无比明显,你是最强的,那你说了算,但你不是,就必须要遵守别人的规则。
顾担现在无意去挑战仙道延绵如此之久,为凡尘所定下的规则。
此间事了之后,自该拂衣而去,不可能继续抛头露面,人前显圣。
此时所做的这些,一来是为了身处凡俗中所看到的苦难,心有不忍;二来也是为了挚友努力不要化作空处。
但凡尘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不是看他,而是看仙道对凡尘的态度,也看在凡尘中掌权的那一批人。
种子他已经留下,还特地浇水施肥,最终能够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只能说拭目以待。
这是他来凡尘中走一遭后,所留下来的东西。
大月使者满脸茫然看了两人一眼,没有搞明白这两人在说些什么东西,怎么突然就要行此大礼。
但这里当然轮不到他来说话,只是老老实实的当个听众了事。
时间缓缓推移。
当日头逐渐下沉,有数位宫女端着食盒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位凑了过来,小心的说道:“皇上说劳烦您多等待一会儿,户部那边还需要时间去仔细核算。”
“好。”
顾担点了点头,将餐盒等物放在了面前的石桌上,待宫女离去后检查一番。
嗯,没有毒。
“过来吃吧。”
顾担对大月使者招了招手。
“啊?”
大月使者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够得此殊荣,有些惊讶的说道:“我……我过去吗?”
“不然饿着肚子?过来一起吃。”
顾担随口说道。
菜肴颇为美味,与大月之地的美食有所不同,却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找到真正方向的荀轲食欲大振,吃的倒是格外多些。
而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功夫。
天际已有繁星亮起,但大殿之中仍旧灯火通明。
显然里面还在不断的商议着这份“赔偿”到底该多少才合适。
但荀轲丝毫都不觉得这时光的流逝是没有意义的,当不再拘泥于那份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之后,他终于可以去欣赏天际的繁星,思绪也打通了门户,能畅游在天地之间。
那是更加宽广的另一条路。
当祈应龙和七位宗师重新来到顾担面前的时候,天际已是繁星点点。
夜晚的皇宫颇为幽静,亮着的灯笼中,祈应龙的眼中已经有血丝密布。
他走上前来,将手中这份经过无数考量的赔偿,又一次放在了顾担的面前,格外诚恳的说道:“这份赔偿,是大祈最大的诚意,希望阁下能够接受。”
他的言辞恳切,更是带着深深的疲惫之意。
想来定是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顾担伸手将其接过,目光在白纸上那一行行足以让任何人心神颤动的财富间划过,又没有丝毫迟疑的翻过去,一页、又一页。
当目光落在最后一页之时,祈应龙的呼吸都忍不住停滞了下来。
顾担目光一扫而过。
墨迹已空。
顾担放下了那叠纸,平静的说道:“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