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由茅草铺就而成的床榻上。
两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都不说话。
一人脑袋上包着布条,阵阵难闻的草药味儿弥漫充斥在四周,并不好闻。
身着粗布麻衣的小家伙蹲坐在那里,直愣愣的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好半晌。
“你是哑巴?”
突然,那看上去不过才八九岁的小家伙,终于是开口问道。
韦传名:“?”
他不想理会这个小家伙。
于是自顾自的合上了眼睛。
他只是想死而已,有那么难么?
何必再生事端。
驽弱的身体、沉重的呼吸、憔悴的状态,以及痛楚的脑袋。
这前所未有的脆弱与平凡,让他难以承受。
等身体稍稍好些,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直接自裁了事,省的被人看到,再继续煎熬下去。
“药来了。”
过去不知多久,一个明显要大上不少,约莫三四十岁的汉子端着一个缺了个豁口的碗走了进来。
漏风的屋子里连空气都一时间变得有些浑浊,苦涩的味道不用品尝,就已充斥鼻尖。
“醒醒,喝药了。”
韦传名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在被人摇晃。
睁开眼,一眼便看到那个小家伙正扯着他的手臂。
注意到他睁开的双目之后,小家伙指了指汉子手中缺了个豁口的药碗,双手虚托,做了一个喝药的动作。
感情这是真将他当成哑巴了。
小家伙从汉子手中接过药碗,递向韦传名。
韦传名仅是扫了一眼,却没有接。
“喝药啊!”
小家伙嘴巴鼓动,做出喝药的动作。
有些蠢。
韦传名心想,然后自顾自的将头扭到了一边,懒得搭理。
“这人不会是傻了吧?”
墨锋看向那汉子,有些担心的问道:“本就是个哑巴,现在连喝药都不知道了。”
但他不待答复,便蛄蛹着身子往前坐了坐,稚嫩中带着老茧的小手直接抓向了韦传名的下巴,一点也不客气的将韦传名的脑袋给扭了过来。
然后手掌猛一用力,就将韦传名的嘴给捏开。
随即另一只手端着的药碗对准嘴巴,倒!
“草!”
一声怒骂,韦传名一个鲤鱼打挺……没挺成功,重新摔在了茅草床上。
炽热的药液苦涩至极,最关键的是——真特么烧啊!
“呸呸呸!斯哈~斯哈~斯哈~”
百般无奈之下,韦传名趴在床的一侧,一边疯狂的吐口水,一边还要吸冷气。
这种操作对于如今已是普通人的他,委实有些过于艰难。
没几下,气流便已在身体中拥堵,当下便忍不住疯狂的咳嗽了起来,眼泪与鼻涕情不自禁的一同涌出,真真是狼狈至极。
“你他妈有病吧!”
好不容易才总算止住了身体的本能反应,丑态百出的韦传名怒火中烧,愤怒至极。
他何曾如此丢人现眼过?!
“咦?你会说话啊!”
墨锋却是眼前一亮,完全没有把握到重点,“那你自己喝不就成了,怎么非要我喂呢?”
“谁特么让你喂了?!”
韦传名勃然大怒。
若非你们多生事端,老子直接等十八年后了!
怎会还要经历此等折磨!
“受伤了还不吃药,你不会是个傻子吧?”
墨锋满脸担忧的看着他,“脑子被砸坏了?”
“……”
一股热血直冲脑海,韦传名觉得自己死前带走一个也不是不行。
“墨锋啊,不能这么说话。”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都在打量着韦传名的汉子才终于开口,然后说道:“这里是大祈,老固村。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正躺在地上,脑袋上破了个洞,血也流了一地,能够活着都算是命大。是墨锋这孩子发现你,将你救回来的。
不用担心,我们是墨者,救人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你现在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我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夏朝人吧?是在路上遇到了劫匪么?可还记得家里人在何处?”
中年汉子很是详细的说了一遍来龙去脉。
感情是真将他当成傻子了。
韦传名冷哼一声,根本不作答。
遇到这两个人算他倒霉。
等身体稍稍恢复一些,他就自己走。
然而他虽不说话,肚子里却是传来一阵嗡鸣声。
让韦传名本就颇为红润的脸色,都镀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脸颊发烫至极。
普通人就是这么难堪。
伤了会虚弱,饿了会虚弱,情绪不好了还特么会虚弱。
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掌控。
低贱到了尘埃里。
“原来是饿了啊。”
中年男子笑了笑,“墨锋,去把吃食拿来。”
“好嘞。”
名为墨锋的小家伙嗖的一下从茅草床上跳了下去,很快就拿着几个黑乎乎的窝窝头走了进来。
那窝窝头不过仅有婴儿的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黑灰之色,夹杂着点点麦糠。
“窝窝头只剩下四个了。”
墨锋挠了挠头,看着他们为数不多的存粮,咬了咬牙道:“伤员吃两个,我还小,吃半个,刘哥你吃一个半。”
“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吃一个半。我半个就行。”
名为刘哥的汉子随手揉了揉墨锋的脑袋,“先给伤员吃吧。”
墨锋将两个黑乎乎的窝窝头放在了韦传名的面前。
韦传名不屑一顾的偏过头。
这玩意儿,当后院里的猪食他都嫌弃。
别说仅仅只是肚子饿了,他就是死,也不可能吃上一口。
然而这两人却好像会错了他的意思。
“没关系的,吃吧。现在虽然比较拮据,但听官府的人说,夏朝已经答应接济咱们了。据说足足有上万担的粮食呢!应该很快就会送过来。
眼看着又要秋收了,只要挺过去这一段时间,粮食就不会那么缺了。”
刘哥宽慰道:“快吃吧,不用客气。”
“是啊,夏朝真仗义,不愧是咱们墨家的起源之地。”
墨锋也相当认同的点了点头,然后珍而重之的轻轻啃了一口手中黑乎乎的窝窝头,像是在吃着什么珍馐美味,“夏朝既然答应了,那肯定会送过来的。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夏朝看看,听说那边从不缺吃的,百姓过的很好,甚至能够擒住官府的人去告状……你是夏朝来的么?是不是真的啊?”
墨锋很是好奇的问道。
“……”
韦传名心中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吃呀,不是跟你说了不用客气。”
一只瘦弱但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晃了晃他。
韦传名暴怒,他抓起身前的两个窝窝头,干脆利落的丢到了地上,“滚远点!什么夏朝,我怎么知道?
这种猪食,你也吃的下?吃吃吃,我吃你个头!”
“你?!”
墨锋眼睁睁的看着两个窝窝头在灰尘遍布的地面上滚了好些圈,本就黑乎乎的模样上又多了一层浓郁的灰色。
小家伙那双清澈的眼中多了一层水雾,紧接着是无穷的愤怒。
他一只手就将韦传名从茅草床上硬生生的提了起来,小小的身躯中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注视着那双愤怒至极的眼睛,韦传名毫不怀疑,这个看上去有些人畜无害的小家伙,想要一拳打死他。
“墨锋,松手!快松手!”
刘哥冲了过来,两只双手分外用力,想要扒开墨锋的手掌,然后小家伙的力道当真不俗,便是成年人都难以掰开。
“他把吃的丢了!”
墨锋怒吼一声,目光恍如被侵犯了领地的老虎,触及了逆鳞的巨龙,张开了血盆大口,正欲择人而噬。
“你看他身上的衣服!那是上好的绸缎,无论色泽还是服饰,皆非寻常,这种人哪里懂得粮食的珍贵?恐怕从没吃过这种东西,还以为咱们是在羞辱他呢。”
刘哥连忙哄道:“你快松手,先把他放下来,放下来再说。”
“哼!”
墨锋冷声一声,将韦传名用力的丢在了床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强烈的痛楚让韦传名不得不再次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上下近乎散架一般。
一代宗师,没了力量,连小孩子都能将他搓扁揉圆,无从反抗。
当即是一声苦笑。
墨锋却是不再理会他,快步跑过去将两个沾满灰尘的窝窝头捡了起来,用手掌不断的拍打,可灰尘太多,拍打也拍不赶紧。
墨锋脸上的心疼之色愈发浓重,拿着窝窝头在自己衣服上蹭着,想要将上面附着的灰尘给蹭掉。
本不想开口说话的韦传名看到这一幕,骂道:“哪里来的乡野村夫?两个窝窝头也宝贵成这样,猪吃的都比你们好。”
然而墨锋只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宝贵的将窝窝头给藏到怀里,“饿死你也不给你吃!”
“呵呵,贵客自夏朝而来,自然不知道大祈的苦难。”
倒是刘哥呵呵一笑,并未动怒,只是分外平静的说道:“夏朝的确不缺吃的。可大祈缺,前阵子就已经有不少人饿死。受灾的地方太多了,朝廷也根本管不过来,到处都有山林土匪劫道……饿急眼的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韦传名皱了皱眉,并未直接答话,而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夏朝来的?”
他从未表明过自己的身份,可对方却相当笃定。
总不能是全靠猜吧?
“说话的声音。”
刘哥却是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各地声音虽说都有不同之处,但也并非难以分辨。寻常国度的人,说起话来难免显得拘谨、不够干脆。
但我见到的夏朝人,说话向来自信、大气,充斥着自豪。声音也比旁人要高上不少,从不惧怕别人的目光……”
都说母以子贵。
但出门在外,人却是因祖国而沾光。
特别是在比邻夏朝的国度间,这种现象也更为直接。
只要见的人多了,便不难发现夏朝人与其他国度之人的不同。
发自内心的骄傲与自信,都快漫溢出来了。
夏朝也的确有这个资格,足以让子民们出门在外,甚至是远走他乡之后,仍能以夏朝人的身份感到自豪。
这位还算是比较克制的,一些来自夏朝的商人,简直是三句话不离夏朝,动不动就要说一句“我们夏朝如何如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从夏朝出来的。
就连干好事的时候也喜欢说起夏朝来。
毕竟个人的名姓难以流传,可一个国度就容易铭记多了——特别是当那个国度是最强的那个之后。
毫不夸张的说,夏朝的人来了大祈,简直是过来当爷的,连官府都会给几分面子,遇到事后,处理的速度更会快上许多。
这是大祈的子民都没有的待遇,怎会不让人印象深刻呢?
“……”
韦传名一时有些沉默。
他并不恨夏朝。
也不想给夏朝的脸上抹黑。
不久之前,他也是夏朝的一部分,足以让人骄傲的一部分。
“不过是两个脏了的窝窝头而已,扔了就扔了,我赔给你们。”
片刻之后,韦传名说道。
“你拿什么赔?”
墨锋分外不满的问道。
……
“哎呀,您也太客气了。嘿嘿,嘿嘿嘿。”
墨锋抱着大半袋的粮食,满面笑容,喜不自胜,哪里还有半点愤怒?
“我的衣服乃是上好的‘天蚕丝’编织而成,放在夏朝也是第一等!竟然只能换半袋粮食?!”
裹着粗布麻衣的韦传名却是愤怒不已,“黑商!我要剁了他!”
“知足吧。这世道,粮食才是硬通货。更何况还是半袋子的白面,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刘哥却是看的很开,“这些东西,节省一点,撑到夏朝的援助绰绰有余,起码不用再去啃草根树皮甚至是观音土,能熬过这段时间就好。”
天地大变之下,受灾无数。
处处都是嗷嗷待哺的国民与百姓。
夏朝强盛,不至于伤筋动骨,甚至还仍有余力,大祈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不被饿死就算成功。
如今多了这半袋子的白面,只要不出别的意外,随随便便就能熬过去。
这么想着的时候,墨锋的脚掌却是一空。
平路摔了一下。
小家伙咕噜一下滚起来,赶紧抓紧白面袋子,可不敢丢了。
“怎如此不小心?我们……”
刘哥话还没有说完,地面竟如同翻腾的浪涛般滚动起来,地动山摇!
当即面色大变。
该死的,又来了!
这一次的幅度,甚至比之第一次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地龙翻身!”
……
顾家小院。
院子中顾担与商相对而坐,煮茶而谈。
当然,这次的茶水,是顾担提供的。
两人现在都是闲人,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夏朝的受灾情况还不至于尽数运转,除了庙堂之外,墨家、儒家、法家的人也在维持着夏朝的秩序,情况自然能够维持的住。
两人也能够待在小院子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然而,交谈之中,顾担却猛然站起身来。
在一瞬间,他察觉到,自地面缓缓升腾而起的,极为稀薄,就算是他也只能勉强吸收一些的灵气,突然暴涨了不少。
暴涨……
下一刻,地面有些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天地剧变,时隔一年有余,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