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纠正我的错。”◎
阿沅猝然抬眸, 便堕入一双熟稔的,寒潭似的桃花眼里。
她眸光震颤着:“你……”
刀削似的薄唇殷红,季陵望了她一眼, 再度将她摁入怀里, 身后那双遒劲有力的双臂搂着她,急速坠落之际, 浩然霜寒剑气涌出, 卷着两人的衣袍微微浮起, 稍稍缓了落势,不过也只是稍稍, 落地之时季陵环抱住阿沅仍是垫在身下, 又是一声极低的闷哼, 热血浸湿了阿沅的白裙。
阿沅连忙从他身上爬起,身上蚀骨的痛意还在,不过好了许多。不绝的鲜血从季陵嘴角涌出, 他仰躺在黄沙地上,双目微合,俊容霜白, 犹如一块破碎的玉,好似……好似再也睁不开眼。
阿沅茫茫然看了他一会儿, 知道他爱洁, 拿衣袖去擦他唇角的瘀血, 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又见他左肋下被利石贯穿, 血染黄沙, 流了一地。
阿沅垂眸盯了一会儿, 好似被刺了一下, 她连忙撕下裙摆,几次试图去包扎他肋下的伤口却指尖颤抖着,没有下去手。
一声嗤笑:“这才多久……生疏了?”
阿沅眸光颤了一下,扔下掌心撕成条的衣袂,双手掌心伸出细嫩的枝叶钻进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内,阿沅指尖微微使力,细密的枝条包裹住横贯他肋下的利石,她看了一眼季陵,季陵再度合上双眼,面容惨白没有半丝血色,下颚绷得紧紧的。
阿沅不再迟疑,掌心一用力,利石被拔了出来,血沫溅在了她小巧而挺翘的鼻梁上。
她没有迟疑,双手掌心覆在他肋下巨大的伤口上,掌心冰寒,一股阴寒的灵气汇入其中,不一会儿便止住了血。
阿沅卸力般的瘫在坐地,额间一片冷汗。掌风扫过,在他们四周筑起高高的荆棘筑起的篱,暂且防住飞扑而来的行尸。
整个过程,季陵没有发出任何一声闷哼。许久,他微微蹙了下眉头,好似玉做的人活了起来,睁开了双眸。
他先扫了一眼肋下堪堪止住血的狰狞伤口,又看了一眼散落在身侧的,沾染上黄沙和鲜血的一条一条衣袂,长睫颤了一下,目光怔忡,许久没说话。
“你为何……”阿沅有些懊丧的抓了抓头发,纠结半天,说了句,“……谢了。”
阿沅不知季陵又发的什么疯,她不傻。她知道自己之所以现在还能又蹦又跳的,是因为阵法反噬的绝大部分的冲力都被季陵这厮受了。
阿沅有点烦,她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跟这厮扯平关系,越是扯不平。到现在,一团乱麻。
她也不想再去问他为何这么做,多半又是自讨没趣。
她和这厮,从头到尾,就是一笔烂账。
阿沅挠了挠面颊又抓了抓头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喂,是你非要救我的,我可没求你救我啊……”
说了半天这厮也没什么反应,阿沅眉心皱了皱,看了过去,却见他目光怔忡的看着地上,地上是她随手丢去的一角衣袂和一些行尸的残肢断臂,满地的污秽,也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却见他忽然低笑了一声:“等了半天,还以为……”
黄沙卷着那角沾泥带血的衣袂飘向空中,他顿了一下,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原地只剩些残肢断臂,以及浸透血污的沙砾。
他僵在半空的指尖顿了一下,落了下来。双眸倏然沉了下去,眸中只余无尽的黑。
飓风卷着呼啸而来的属于行尸的嘶吼声迫在眉睫,阿沅没听见也无暇再将注意力放在这厮身上了,反正没死就行。
她看向阵心处——
半瞎李的右手横贯空师父的心口处,空师父仰天长啸一声,翻身抓住半瞎李与他身体不符的瘦削臂膀,在半瞎李怔愣的眼神中,生生折断了他的臂膀,抓握着他的肩将他扔去了行尸堆中!
独臂脱离身躯,血沫横飞,空师父如一座小山般倒在了地上。
位于阵心的年轻僧人口吐一捧鲜血,浩渺梵音消逝于天际。
阵毁了。
一夕之间,千万行尸反扑,百鬼哀恸。
阿沅眸光一利,抓着季陵的衣领一跃,飞向阵心处,将季陵放置地上,双手掌心重重的击在地上,大喝一声,纤弱的手背鼓起条条青筋,登时自他们四周的黄土沙地上生起根根粗壮的树身藤蔓将他们包围起来,一滴又一滴血液滴落在手背上,淌在黄沙里。
阿沅这才发现,不光嘴角,她的鼻腔也淌下了血。
她灵脉内,灵气空空荡荡,升腾而上的藤蔓枝叶将将到了半身的高度就难以为继了。
然而她双手不能离开地面,她此刻是强撑着一口气筑起这道藩篱,若是藩篱未筑成就离了地……
扑面而来的利爪和行尸狰狞面庞在阿沅眼中越来越大,她双手震颤着仍未脱离地面,就在行尸利爪即将刺破她的眼球之际,被沈琮挽剑齐根斩断!
阿沅和沈琮飞快对视一眼,沈琮执剑于阿沅身侧斩杀行尸,阿沅深呼吸,灵脉之中汇集剩下的全部灵力,大喝一声,藤蔓疯狂窜起,将他们勉强包拢成一个小型的球,行尸被阻挡在了外面,间或从层层叠叠的树枝藤蔓的间隙探进来,撕咬怒吼着,不过彼岸花的藤蔓何其坚韧,暂时能阻挡一二。
藩篱一落成,沈琮就倒在了地上剧烈喘息着,而阿沅半跪在地,抬手一抹将鼻下两抹血痕抹去。
她到尽头了,再也生不出一丝丝的灵力了。
她看了眼四周,沈琮、季陵、妖僧摩柯以及先前就被她放进小木屋的书生一个个全都半死不活的,到了极限。
尤其是空师父,被半瞎李贯穿了心门,她咬牙,忍住阵法反噬还残留的刺痛踱步到空师父身边,空师父胸口处赫然一个大洞,红的白的全翻了出来。
阿沅眉心一蹙,识海内唤着:“哥!爷!彼岸花大爷!”
然而许久都没传来彼岸花的应声。
“咳咳……贫僧天生心窍长在右侧与常人相佐,无……无事……咳咳咳……”
空师父一边咳着一边吐血,阿沅连忙去扶他,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听说佛门一招金钟罩也是护体术,细看下,空师父的伤口确实骇人,但体内隐隐冒着金光,虽骇人但不再流血了。
阿沅松了口气。
“小芙!小芙!你来见见我!见见我!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
外头传来半瞎李犹如失了心智的怒吼声,顺着藤蔓交叠的缝隙看去,于众多行尸的包围撕咬之中,这疯子又哭又笑的,居然借此又在施行他的血术召唤阵!
是她忘了,他们都忘了,半瞎李本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子,是她忘了!
是啊,那日他用季陵的血液浇注,用井泉童子的血,甚至不惜断了自己的双臂也要从地下唤起亡妻,此刻百鬼倾巢,于他不是天生的血液浇注的屠杀场吗?!
该死,是她忘了!
生人的哀嚎声源源不断传来,行尸嗅着人味儿,侵入农舍,抓着妇孺、婴儿生食。
阿沅甚至看到了那个骗了她的老妪。
老妪紧紧地护在少女身上,任行尸撕咬着她的血肉也死死护着身下的少女。
即便年迈,即便被噬咬得鲜血淋漓没几块好肉了,即便……死了,仍然护着少女。
少女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唤着:“阿母……阿母……”
原来……她没骗我啊。
她确实有个女儿,并且,很爱很爱她。
她没有骗我。
阿沅看的出神了,身后忽然传来空师父带着巨大悲怆的声音:“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咳咳……咳咳咳咳……”
可最终少女还是被行尸揪出来分食了。
老妪被吞噬得,一张面目只剩了半张脸。惟余的独眼被血色浸染,未曾合眼,怔怔地映着女儿被行尸分食直至殆尽的画面……
阿沅回过神,看向空师父:“什么办法?”
“弑神阵。”
并不是空师父说的,阿沅闻言一僵,机械的转过身,看向身后,半靠在藩篱之上季陵:“弑神……阵?”
季陵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俊容直直看着阿沅,缓慢而坚定的点头。
这本也是他们原来的计划。
此刻赤红的血月高悬,丑时,也是阴气最重的时候,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最坏的打算,拖到阴气最重最盛的此刻开启弑神阵,诛杀千万行尸!
没人比阿沅更清楚什么是“弑神阵”了。弑神阵一出,神鬼难阻。即便是上古大妖也能将之绞杀殆尽,神魂消弭于天际,莫说登西方极乐或是下六道炼狱,这是将之斩杀除名的阵法,直接在天道里抹杀了它的存在!
阿沅当即摇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同情这些凡人……可是、可是这些也并非行尸所愿!他们也都是被控制的!他们不想这样的,他们所受之苦不下于这些凡人!”
季陵一双浓黑的桃花眼冷冷的看着她,不为所动。阿沅咬咬牙,笑道:“也是,我跟你说什么?”
她转头冲向空师父:“空师父是你说的,是你说妖与人无异,你是我…你是我见过最好最真挚的除妖师了!你知道他们受了多少苦!你也愿为了超度他们摆下阵法……”
空师父苦笑着摇头,脸上淌下两行泪水:“非我所愿,可事已至此,一边是千万黎民百姓,一边是千万行尸走肉,自古事难两全,唯有…唯有舍弃……”
阿沅冷笑:“唯有舍弃妖?好一个众生平等,阿弥陀佛啊。”
阿沅蹲下,一把扯住身旁,盘腿打坐的僧人,猫瞳隐隐泛着红,盯着年轻盲僧惨白的俊容,厉声道:“你呢?别告诉我你也是这么想的,我救你出来难道是为了杀我同类啊?”
年轻的僧人眉间蹙了蹙,浅灰色的没有焦点的双眸怜悯又悲伤:“我知姑娘心中悲痛,然佛有八苦,谓……”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一把掼在地上!
“姑娘不可!”
季陵只睁着浓黑的眸子看着阿沅没有说话。
阿沅单手扼住僧人的咽喉,忽的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该信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众生平等,有教无类……你们听得到凡人在哭,听不到那些亡灵在哭吗?你们是听不到吗?不,你们是不在乎……”
“是我错了,是我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你们……人心易变,你们既为人,怎么可能从妖的立场想……是我错了,是我太天真了……”
阿沅喃喃着,居高临下看着僧人逐渐青白的俊脸,“我错了,我们都错了。现在——“
阿沅猫瞳微眯,杀气一闪而过。
”我来纠正我的错。”
既然人妖殊途,永远不可能为伍,那就杀光除妖师就好啦。
首先,就从这该死的妖僧开始!
“摩柯大师!”
在纤细的手掌即将掏向僧人的胸腔之时,一只修长的如玉的大手鬼魅般出现,包裹住阿沅的。
阿沅顿住,抬眸,猫瞳危险的眯起:
“你不好好呆在我给你筑好的藩篱之内,跑出来干嘛?书…生?”
书生一双凤眸倒映着阿沅赤红的双眸,他的大手仍包裹着她的。一声声闷哼从胸腔内传来,好像马上就要乘风西去。
他朝阿沅扯出疲惫而虚弱的笑,一贯的纵容和宠溺,间或夹杂着几分复杂的隐忍和深情。
他低咳着,笑道:“咳咳……谁又惹你生气了?”
自后方对着后脖一道利落的横劈。
阿沅的双眸幕的睁大,倒在了书生宽阔的臂弯内。
黑暗倾巢覆盖之下,隐隐听到书生宛若涓流的叹息声萦绕耳畔: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对不起,阿沅。”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明天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