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怨我。◎
“季陵小兄弟, 还动得了么?”
空师父单手只起身体,望向季陵。
此计恰是季陵小弟所提,也由他主阵。万万没想到小小年纪竟会此等失传已久的上古阵法, 真是后生可畏啊。
季陵拇指揩去唇角的血丝, 俊脸苍白,摇了摇头。起身后状似无意瞥了一眼枕在书生膝上陷入昏睡的少女, 眼睑微垂覆下阴霾, 抬眸时只剩一片面无表情的寡淡。
他执剑走到空师父身边, 两指从袖内拿出一道符纸,轻声道:“开始吧。”
话落的瞬间, 两指间的符纸倏然燃起一团幽蓝色的火苗。
——
沈易半靠在藩篱之上, 阿沅枕在他的膝上, 如云乌发下,雪肤红唇,双眉微微蹙着, 似乎陷入了梦魇中。
书生许久才压抑住喉间的低咳,他凝着膝上的芙蓉面一会儿,才两指轻柔的将她凌乱的鬓发挽到耳后, 指尖沿着细嫩的脸侧往上,将她蹙起的双眉轻轻抚平。
直到抚平了眉间的褶皱, 那微微带着粗粝的指腹仍眷恋的缠绵在膝上少女秀致的眉宇和微微泛着红痕的眼尾上。
是受了委屈啊, 哪怕睡着了眉头依旧倔强的皱起, 眼尾红红的,鼻尖也是红红的, 两颊微微鼓起, 像只生闷气的小仓鼠。
怪可怜的。
跟从前一样, 一点没变。
书生点了点她的鼻尖, 到底没舍得捏一捏。
凤眸如水,自秀致的眉,到卷翘的长睫,到小巧而挺翘的鼻梁再到嫣红的朱唇,指尖也随着视线轻柔地按压在樱唇上,摩挲了片刻,凤眸波诡暗涌。
阿沅,我可以纵容你胡闹,可以纵容你的任性,可以纵容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但,我不能让你送死。
我不能、也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
别怨我。
好吗?
柔软的朱唇在修长苍白的指腹下越显殷红、湿润。书生盯着入了神,情不自禁低下头颅,凤眸渐渐幽深……
忽然一顿,豁然掀起眼眸看向前方——
和一双浅灰色的双眸撞了个正着。
年轻的僧人盘腿坐于不远处,没有焦点的浅灰色双眸正茫茫然望着他们的方向。
僧人看不见,只望着他们的方向,亦或是望着他们身后,无数行尸咆哮声的来处。沈易凤眸微眯,打量了他一会儿,单手环着少女轻巧的头颅,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僧人的视线。
复又合上双眼,无声调息着体内几近枯竭的灵力。
——
阿沅自一片混沌中浑浑噩噩的沉浮着。
忽而面庞被一东西柔软的扫过,她蹙了蹙眉,不耐得嘤咛了一声,没管。
那东西便又扫了过来,阿沅被弄得烦了,索性偏过脸,那东西终于没办法再扫过来,然而,忽的鼻腔、唇缝、双耳猛地灌进冰凉而甜腻的液体,一阵窒息、坠落的恐惧涌上,她猛地睁开双眼,直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雾,浓雾散尽,她才发现及腰的长发黏腻的沾在了一起,不光头发,双手、双脚,乃至全身全都湿漉漉的,沾满了黏腻的……血色。
她置身于一片血池之中。
阿沅怔了一瞬,猛地站起,倏然从血池中窜出一条藤蔓卷着她的腰腹又将她拽了下来!血液兜头浇下,甜腻的属于血液的腥香不断往鼻腔钻,然而阿沅一点儿不觉得香甜或者饥饿,只觉得阴寒恐惧。
这里她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了,这是她的识海。
几次心神相通,她并不是第一次见,但却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血池之中伸出一支细细的嫩柳枝叶扫过她的脸,将她略显僵硬的脸扭到正面迎上一株缠绕在巨石之上吐蕊的花苞上。
花苞吐着猩红的蕊,对她说:“你不是要找吾么?”
阿沅:“……”
细细的枝柳绕过她的颈,好似撒娇般轻轻蹭着,而阿沅只觉得从头到脚窜起一阵鸡皮疙瘩,她余光撇着,嫩柳之上又生出细小的刺仿佛逗弄一样,若有似无的刮着她的咽喉。
阿沅:“…………”
阿沅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讪笑道:“你……你听错了吧……”
“听错了?”花苞吐出一丝花蕊勾起阿沅的下颚,“之前不是还‘哥’啊‘爷’啊叫着,现在怎么不叫了?”
阿沅:“………………”
阿沅僵着脸没说话,事实上恐惧已牢牢扼住她的咽喉,比之在宅底见到那群骷髅恶鬼更甚。
她知道自己脑子里住了个邪物恶鬼,却是第一次像这样直面它的强大。
明明是在她的识海,但在这株尚且只是花苞的彼岸花面前她却像个蝼蚁般渺小。
“又是借我的力,又是借我的藤,胆子不小嘛。”花苞吐着腥红的蕊,一边说着一边用它的蕊丝扫着阿沅的脸颊,声音幕的低了下来,“吾堂堂幽冥圣物是你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吗?你好大的胆子!”
阿沅登时脸色一白,腿都软了下去。
她没栽进血池内,也栽不进。阿沅这才发现这血池不似她之前所见,浅的很,薄薄的一滩血渍,好似一面镜子一般,花苞虽硕大却没之前看上去饱满了,显然是血少了,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藤蔓卷着她的咽喉和四肢将她慢慢举起:“你看看,你看看吾何时受过这种气!既为吾宿主是何其的荣幸!哪个不是好声好气侍奉于我?!你个小妖,识海小得翻个身都不行便罢了,连最最基本的血都紧着吾!吾是吸食血长大的,不是那该死的连味儿都没的香烛!你可知晓!!???”
难怪怎么唤它也唤不出来,这是吃不饱喝不够,营养跟不上,闹脾气呢。
阿沅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啊……”
想它上古圣物彼岸花,奢靡妖娆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栽了跟头,小小识海接连来人闯入,好不容易饱食一顿终于长了那么一丁点大就被剃秃了,这小妖光去厮杀却又不进补与它,明明是嗜血的小妖食的什么素!
气煞它也!!!
既然心意相通,阿沅自然知道这花要气炸了,忙说:“又、又不是我非要当你宿主……要不,要不换……”
蕊丝扫过她的脸颊犹如一柄利刃擦过脸畔又离开:“要换人可以,吾求之不得,你先去死一死吧。”
阿沅顿了一下,不说话了。
想来琯琯是神魂皆消,彼岸花没的选才选她成了新宿主,也就是说,如果要摆脱彼岸花……除非她死!
这根本不是摆脱不摆脱的问题,这是死不死的问题!
难怪妖僧说她说没救了,一个劲道歉呢……
……这事大了。
阿沅小脸苍白,一时没察觉藤蔓忽然将她轻柔的放了下来。
蕊丝拍打着她的脸颊,唤醒她的魂:“想什么呢?你倒提醒吾了,吾确有一法子。”
阿沅愣了一下:“什么法子?”
藤蔓勾着她的下颚引着她向下看去——
“你不是要救它们么?”
那一滩浅浅的血池犹如镜子映出外头一片屠杀场。
数道蓝色光柱投下,季陵位于阵心,空师父、沈琮分列两侧为他护阵,那些个狰狞面庞的行尸一旦踏进光柱之内随即化作了飞烟,哀嚎遍天。
所谓“弑神阵”,即便是神也要剥一层皮,也在所难逃。
行尸一踏入阵心,滔天威压之下短暂的恢复了神志。他们哀嚎着,痛哭着,有的一头撞柱意图冲出满是肃杀的阵去,有的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磕头,求着季陵三人饶恕。
“我只是个庄稼汉,我什么都不知道,求少侠求壮士饶命啊!”
“奴家不知犯了什么错,皆是那恶人、那恶人所为!奴家上有老,下有小,饶过奴家吧……”
“呜呜呜呜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们不去抓坏人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老朽活了一大把年纪,杀就杀了吧,可否饶过我的孙儿,他还小,还那么小啊……”
“我们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求壮士们饶命呐……”
阿沅怔怔的看着,她看到空师父闭上双眸,脸色苍白,眼角淌下热泪似是不忍。沈琮偏过头去,不再看。而季陵——
他仍是那副刀枪不入、冷漠到极致的冰山脸,如那日居高临下看着下跪的她一般,冷冷的看着阵心不断冲他磕头下跪的老人、妇孺、孩子……
不为所动。
那些个佝偻的背影顷刻间就化作了飞烟,很快又有一波又一波的行尸闯入阵心……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季陵仍是那样漠然俯视着,犹如神祇看着蝼蚁,徒劳的挣扎。
“住手,住手啊!”
双手狠狠的砸向血镜,画面一瞬间扭曲撕裂,除了沾了满手血腥,很快又恢复如常,画面中,行尸不断哭嚎着撞向光柱,可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仍然被无情地绞杀于阵中。
“住手啊……住手……”
阿沅颓然的滑坐在地,满是血污的双手捂住面,微微颤抖着,喃喃着。
藤蔓绕过她的肩,犹如一只臂弯将她轻柔的揽在怀里。顶端又伸出一抹绿芽,绿芽之上盛开出一朵小小的花苞亲昵的蹭着她的鬓发,花苞吐蕊,一丝极淡极香甜的香飘向阿沅。
“你知吾缘何为幽冥圣物么?”
恍惚间,阿沅听到彼岸花的声音。
她的脑子晃晃悠悠的,这股熟悉而又甜腻的香顷刻就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拉了出来,转眼堕入一个香甜的梦境里。
“所谓‘彼岸花’——”藤蔓勾着阿沅的手,牵着她,眼前的雾散了,化作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小路两侧乃至小路的尽头,遍地盛开着奢靡至浓烈的彼岸花,好似一片燃烧的火。
浮于她鼻尖的香甜越发浓郁,她置身于彼岸花海中,呼吸之间全是这股浓烈而沁人的香。
藤蔓牵着她走上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徘徊于黄泉路上,盛开于忘川河下,黄泉碧落,这便是‘彼岸花’。”
最后一字落下时,藤蔓已牵着阿沅的手走到了小路的尽头,一片静谧幽深的水潭。
阿沅垂眸看去,看见剔透如明镜的潭面上映着她红通通的一双猫瞳。潭底是一片火烧似的彼岸花。
很快,潭面的景象变了,变成一众老弱妇孺磕头跪求着季陵三人。
阿沅歪头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极力在想这些人是谁,她为何熟悉却又记不得他们的名讳……
忽然,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犹如揉皱的宣纸,画面消失了。
藤蔓绕着她的颈侧,盛开于小道两旁的彼岸花亲昵的勾着她裸/露的脚踝,波动的水面静了下来。
仍是那副画面,却又不是。
画面中的人还是那些人,脸却全然变了个模样。
那高高在上的三人变成了一群身着锦衣华服、大腹便便的所谓“上等人”。
而底下那群叩首的,大多衣衫褴褛,面目全非。莫名的,其中一个娇小的,紧紧依偎在妇人身旁的孩童的脸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沅怔怔的盯着,那模糊的脸忽然有了轮廓。
灰头土脸的一张小脸,嘴巴因为干涸龟裂着,仔细看才能看出轮廓还算秀致,只是太瘦太瘦了,两颊微微凹陷着,越发凸显一双猫似的小眼又黑又圆……
阿沅愣住了。
是她。
这个小孩虽小,但她认出了,这是她的脸。
这是……她。
小孩死死拽住身旁妇人的手,猫似的眼里全是泪,她凄惶的喊着:“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妇人一巴掌刮在小孩脸上,登时小孩的脸被打偏了过去,红肿一片。妇人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砾下,一下又一下对着这群官爷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命贱得很,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妇人说着搂过另一侧同样过分瘦削的男童,声泪俱下,“官老爷行行好,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
浑然不觉,阿沅咬破了下唇,一股铁锈腥味弥漫开来。
她垂眸看去,那仍然被大手狠狠摁进黄沙里的小女孩,仅微微露出的一小块侧脸,同样,同她一般,嘴角溢出一丝血珠。
这,确实是她。
她确定了。
作者有话说:
12点再更新一章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