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冷了。”◎
连着几日空手而归, 阿沅今日自然也讨不了好,不过阿母今日害喜,显然有心无力, 只虚虚打了她两下便放过了她。
阿沅这才得了空闲, 等到众人皆睡,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将那小泥鳅似的小东西拿出来, 悄默声到院子的水井边, 借着月光打量。
她用一角衣袂沾了沾水, 轻轻地擦拭着这小泥鳅,不擦不知道, 原来他才不是什么小泥鳅, 除去身上一层厚厚的泥浆, 他竟通身莹白如玉,既像水蛇又不太像,就好像……就好像一柄玉如意似的, 头上还有两个尖尖的角,阿沅拿指尖戳了戳,嗬, 还带电呢!
果然,当时水下就是他将那些鱼虾都电死的!
当时阿沅被逼无奈下水, 说实话, 抱了必死的决心, 她相信奇迹,也相信水下真有河伯大人, 但她不信次次奇迹都能关照她。况且她泅水的功夫在浅滩上还行, 深水区完全是不够看的, 是以水草缠上了她的双足, 尤其此次还受到了鱼群的攻击,这是她前几次从未遇见过的,她本都放弃了,忽然攻击她的鱼群自个儿就散了,一条条翻着肚皮居然就死了。
而她也莫名感觉到身上犹如被电击似的酥麻感,不过这电量微乎其微,她连忙挣脱束缚向岸上游去,但她实在没力气了,又呛了好几口水,模模糊糊的又要晕过去时,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道推着她向上游,等她清醒时便又发现自己又全须全尾出现在岸上。
当然身上携带的被电死的鱼全部被那些臭小子搜刮走了。
有点可惜。
何止有点可惜,是太可惜了!
可惜得阿沅心窝都有些疼,她很快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掌心的小东西上,她用指尖戳了戳他:“小白虫?还活着么,小白虫?”
盘成一团缩于她掌心的小东西闻言矜贵的掀了掀眼帘,露出一只璀璨的金眸,惊艳的阿沅半晌没说出话来,真是……太太太太美了!!!
可惜这小东西只瞥了她一眼又兀自睡了下去,软绵绵的好似没什么气力,不过不妨碍阿沅下定决心,这小东西她养定了!
从今日起她便将小东西揣在怀里,日夜不离身。
小东西邪门的很,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就日夜这么昏睡着,病恹恹的,好多次阿沅都以为他是不是死了,他又慵懒的掀掀眼帘,表示他还活着呢!
不过大多数时间,这小东西高傲的很,是不怎么理她的。而阿沅也没想到,她那次为了吓那群瘪犊子勇跳深水区,不仅没能唬住他们,反而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她能下通河伯大人,纷纷慕名而来,甚至传的神乎其神,不知道还以为她和河伯大人是亲戚呢!
就连向来对她非打即骂的阿母也好奇中带着点敬畏的问她:“你当真能下通河伯大人不成?”
她当然不能了,甚至还有人问她何时天降甘霖,今年的汛期又是何时,她当然不知了!
尤其此时日复一日的干涸,他们所居住的这段水域居然也出现了干涸的迹象,别说鱼和虾了,水都快没了!加上北方瘟疫袭来,死的死伤的伤,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阿沅因此活的更艰难了。
比如此时,她被同一群少年堵在了一处。
“丑丫头,都快饿死了,再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神通吧?”
阿沅低声应答着:“我没什么神通。”
她说的是实话,她哪有什么神通呢?是小白虫将那些鱼虾电死,她不过侥幸捡漏罢了。自从那日上岸后,她再也没有下水过了。
不过这些亲眼见过她携带鱼虾上岸的少年不会轻易放过她,尤其在这样饥荒遍地,人人饿得眼冒绿光的情形下,更不可能了。
“你将鱼虾都藏了起来吧?”
阿沅猝然抬眸:“我没有!”
“我理解的,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的……”少年看着她,嘴唇因为饥饿泛白,“丑丫头……不,姜沅,你叫‘姜沅’是吧?”
跟上次肆意嘲弄她的模样恍若两个人,少年搓了搓手,讪讪地笑着,“上次是我对不住你……你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吧!”
说完居然伸手去抓她,阿沅骇的不行连忙挣脱,少年瞬时居然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条……不,半条就好!我娘……我娘撑不住了……求求你……”
少年求得恳切,一个又一个磕的头破血流。
阿沅怔怔看着,恍若如梦初醒:“我没有偷藏吃的……你们找错人了!”
她落荒而逃,很快饥荒和瘟疫也找上了她们。
首先病倒的是阿沅的二妹,然后是三妹、小弟,很快连一向身体健硕的继父也缠绵病榻。
阿沅一卷草席送走了二妹、三妹后,也开始咳嗽了。她知道她很快也会同她的二妹和三妹一般。不过她倒没什么害怕,送走二妹三妹时她便已看淡了,左右不过一个死而已。
眼下她有件事,趁着她还能跑能跳,她必须要做。
而且必须亲自做。
她嘱托邻家的阿婆照看怀有六月身孕的阿母,自己花了一个日夜的脚程去了黄河另一端流域。
方圆几里唯有此处尚有水源。
她一边抑制不住地低咳着,一边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那犹如玉如意般圣洁莹透不似凡物的小东西。
自那日偶得这小东西至今,白驹过隙,匆匆三载过去了。
三年过去,他更圣洁更美好,本巴掌长的身姿如今可以绕着她的腕子足足三圈,头顶两颗小小的角也有寸长了,他仍盘着身子,金子的眸子低垂,一如既往高傲的模样。
这三年阿沅将他养的很好。
即便她双手黝黑,指尖沾着干活留下的污泥,但小东西身上永远是干净的,不染尘埃。
他仍是美好的,甚至更美好,然而三年过去,阿沅也才豆蔻年华,却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染上瘟疫了。
褐色的斑爬上她本就不太好看的瘦黄的面庞,她轻笑了一声,居然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捧着小东西将它轻轻放在河滩上沁凉的河卵石上。
小东西似有所感,终于舍得掀开眼帘,露出一双金眸,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每一次看到这小东西的金眸总是会被惊艳到,无论她看了多少次。
阿沅笑了笑,背靠在身旁的枯树上,她现在真的连抬抬指尖的力气也没了。
她同样盯着望着她的小东西,咧咧嘴笑了:“小白虫,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认真看我吧?”
这小东西也不知是什么物种,反正她不认识,她只知道这是她见过的最最最高傲的生物了,哪怕养了三年也养不熟,他永远怏怏的,好像有睡不完的觉。
阿沅时常想,无所谓她是谁,只要是任何人捡到他,他也是这般模样吧?
好没良心。
阿沅心里低低叹了声,抬眸却见小东西仍然睁着一双金眸望着她,一眨不眨的,换以往早就睡大觉去了。
阿沅心尖微动,本想去揉揉小东西头上的小角,余光一撇,手臂也爬上了黑斑,终究动不得。
她有些遗憾的勾了勾唇,眼神疲惫而温柔的落在小东西一双金眸上:“难得听我说了这么长的话……小白虫,你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了,对吗?”
回答她的是一双耀金般璀璨的金眸,无声凝望着她,阿沅在其中看到了小小的,丑丑的,不修边幅的自己。
阿沅眉间蹙了蹙:“你真的能听懂我的话么?”
小东西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将自己盘成一团,闭上眸闭目养神。好像耐心耗尽,不想再听阿沅废话下去了。
阿沅无声笑了笑,这才是他嘛。
小没良心的。
傍晚的清风徐徐,难得她居然能找到这样一处地方,晚风、湖泊、彩霞,还有宁静。
好像瘟疫、饥荒从未发生过一样。
阿沅远眺天边炫目的晚霞良久,好像迷失在这样一片炫目的盛景中,久久忘了言语。
是小东西不耐烦的咬了咬她的指尖才换回她的神志。
她垂眸发现小东西居然又游到她掌心上。
她眉头微蹙,想双手捧着他将他放在浅滩中却也不能做到。只能歪着头看他,意外道:“小白虫,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东西伸长了脑袋看她,一双金眸眨了又眨,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阿沅抿着唇,斟酌着语句道,“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的坏人,就像我这样,会将你占为己有的人。所以你要小心啊,千万别被像我这样的人抓到了。”
金眸一瞬不瞬盯着阿沅,似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说自己是坏人。
阿沅被这样专注的眼神盯着尴尬的又补了一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将你困在身边三年……不好意思啊。”
小东西盯了她一会儿,忽的翻了个白眼,盘成一圈将脑袋搭在她的虎口上,闭目养神。
阿沅:“……”
“你刚才……是翻了个白眼吗?”少女松快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终于不是那股老气横秋的模样,“你刚刚是冲我翻了个白眼对吧?!!”
“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会翻白眼,天呐,我居然才知道……”
少女恍如发现一块神奇大陆啧啧称奇着,小东西傲娇的偏过头不理她,聒噪。
很快少女的惊奇声淡了下来,又是一阵无言的安静之后,传来了少女和缓的,一听见她的声音脑袋里便能勾画她咧嘴傻笑的模样。
“从来……从来没有一件东西真正属于我,这三年来谢谢你啊小白虫。我很开心很开心。你记住了,下次别再傻傻被水草缠住了,遇上我这样的人是会挟恩相报的。逼着你陪我三年,对不住啊……
你这么美、这么美好,你应该是属于大海属于星空,属于风属于自由……”
少女暧暧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小东西倏然睁开双眸,扭头看去,少女闭上双眼好似睡着了。
他默然盯了许久,少女因日夜兼程而来,眼下两抹青黑,怎么看怎么像疲惫过度睡着的样子,小东西盯了许久放心的合上双眸枕于她掌心中睡了过去。
夜幕渐沉,小东西是被冷醒的。
黑暗之中他睁开一双金眸,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也极快的找到了阿沅的面庞。
居然还在睡。
小东西用他头上的角使劲戳了戳阿沅的掌心,以往他生长痛也会这般戳少女。只要他一戳少女的掌心,少女无论在做什么第一时间便会将他提着三寸的位置放进温暖的兜里。
那里有属于少女的清新的,是闻起来就让人觉得幸福的味道,他很喜欢。
而且,他冷了。
他必须要让少女知道。
他喜欢她干燥但柔软的手摩挲着他温凉的脊背。
但是今天无论他怎么戳着少女的掌心,阿沅仍然纹丝不动。
小东西有些恼了,顺着少女的胳膊逶迤了上去,抻长了脖子,尾巴轻甩了少女脸颊两下,居然还没醒,小东西的耐心彻底耗尽,黑暗之中金眸一眨不眨盯着阿沅沉睡的面容,下一秒居然口吐人言:
“我冷了。”
是清润、微哑、磁性的男性嗓音,并且带着些微的显而易见的别扭。
可是少女仍然毫无反应。
小东西沉着声又说了一遍:“我说,我冷了。”
这次没有别扭,只有浓浓的不郁。
可少女仍是那样,一丝反应全无。
小东西真的恼了,下一秒一道金光闪现,小东西消失,却凭空出现一身穿白袍,身形修长,凤眸潋滟的,如玉如松般的男子。
男子单膝跪于少女身侧,浓黑的凤眸已盛满不耐,伸出一指毫不客气戳了戳少女熟睡的脸颊:“姜沅,本座唤你许久了,你到底要睡到什么……”
少女恍若独木难支的浮萍倒了下去,惟余男子戳着她面颊的指尖还僵立在半空。
他怔愣了许久,缓缓的转过头看向倒在地的少女。
惨淡的月光映在她宛若熟睡的面容上,黑斑爬满了她半边面颊,男子的手微滞了滞,将阿沅扶了起来。月光之下,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脖颈、四肢、脚踝均染上了黑斑,好似腐坏了的果子,他居然现在才发现。
太晚了。
太蠢了。
真的太蠢了。
男子就这样半拥着少女从夜半坐到天光初晓,清晨的第一缕曦光映在少女微翘的发丝上。
男子和少女身上均沾了彻夜凝结而成的露珠。
男子盯着怀中少女沉睡的面容半晌,连连说了两次:“罢了,罢了。”
是我栽了。
我认了。
金色的滚烫血液飞溅至少女沉睡的面容上,男子居然生生用自己的两指于耳后三寸出刨出一片沾着金色血污的鳞片。
所谓龙之逆鳞。
鳞片剥离身体的一瞬间,男子倏然又变回了小白虫的模样,不过只有堪堪半个巴掌大,头上的角也消失不见。
他衔着金色的鳞片,吃力的绕着少女的胳膊攀爬逶迤,终于鳞片触及阿沅眉心的刹那便自动嵌了进去,转眼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而小东西猝然从空中坠落,砸在了地上。他吃力的一点一点逶迤向那浅滩沟壑处,留下一条长长的金色的血迹。
阳光下好像金子一般。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