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胡同, 十三阿哥府上。
年节将近,十三福晋兆佳氏将近八个月的身孕, 身子很沉, 只能命侧福晋富察氏出面理事。她自己留在内院歇着, 可这也拦不住旁人前来探视。
“姑母!”
只听一声清脆的招呼, 兆佳氏连忙撑起身体,知道是自己的两个侄女儿过来了。
果然,外面侍奉的丫头已经打了帘子, 如玉如英两个联袂而入, 齐齐地冲兆佳氏行了个蹲礼,“姑母大安!”
兆佳氏这一对双生侄女儿生得一模一样, 说话的声音也极其相似, 只有非常熟悉的人,才能辨出她们两个的性子, 其实是不大一样的。
如今这姐妹两个正在跟着嬷嬷学规矩, 两人脚上都是一双三寸高的旗鞋, 走起路都是稳稳当当的。只不过兆佳氏能觉出这两个姑娘的性子都被磨了磨,如玉更加稳重,而如英则不再跳脱。如玉如英两个如今都更长高了些, 然而各自都清减了一圈, 原本脸上浅浅的一点婴儿肥,此刻都不见了。
兆佳氏知道娘家那里,给这两位姐妹请的是宫里出来的精奇嬷嬷教规矩,为的是一年半之后的选秀。满洲大户的闺女准备选秀, 有请宫里出来的,也有请几个王府出来的嬷嬷指点规矩。寻常时候,都是宫里出来的嬷嬷更严苛些,甚至惩罚起来也更下得了狠手。
当初马尔汉老夫妻两个商议着给双胞胎请教导嬷嬷的时候,也问过十三福晋兆佳氏的意思。兆佳氏心疼两个侄女,便说如今皇上后宫里已经不怎么进人了,成年阿哥们身边也大多满员,双胞胎最可能的去向是各亲王府第的皇孙们,要不就是宗室,倒也不一定非得是宫里的嬷嬷,亲王府出来的嬷嬷,指点的规矩便尽够了。
可是马尔汉夫人最后还是拍了扳:选秀时候不能丢了兆佳氏的颜面,于是给双胞胎请了一位“赫赫有名”的精奇嬷嬷,双胞胎自然有的苦头吃了。
兆佳氏望着眼前这一对双生姐妹,心知两人都吃了不少苦,连忙命人上茶,又取了饽饽出来,招呼两人,只说在她这里不用管什么规矩,尽可以松快一会儿。
如英坐下来,用帕子包了块饽饽,谢过兆佳氏就吃了起来。如玉担心地问如英:“你不怕回头胖了,嬷嬷又罚你?”
兆佳氏心想:如玉……看起来好像确实比如英更要苗条一点。她素知这两个双生侄女儿的脾气不尽相同,如英更直爽一些,如玉则更细腻。
如英听见姐姐这么说,当即笑道:“姐姐难道忘了,咱们说过的,是感激玛法幺嬷替咱们想着,才老老实实地跟着精奇嬷嬷学规矩的,谁还真想把自己拘着了不成?”
如玉听妹妹当着姑母顶自己,忍不住一噎:“姐姐这也是为你好。回头嬷嬷又把你饿一顿。”
兆佳氏这里的饽饽好吃,如英早已吃得眉眼弯弯的,一面吃一面笑,说:“姐姐,规矩不外乎人情,圣人教的规矩也不过‘礼义廉耻孝悌忠信’这八个字,偏偏后来人将这些硬生生都化成了那些个不讲道理的死规矩。我在姑母这儿,我满心里敬姑姑是长辈,可也晓得姑姑疼我,才请我吃这饽饽。姐姐拦着我,莫不是觉得姑母是嫁出去的姑奶奶,就算是外人了,咱们不当听她的吩咐是也不是?”
如英这一番话说出来,如玉听得又是尴尬,又是难堪,微微哭丧着脸望着兆佳氏,说:“姑姑,你看看,这如玉一大串子话说出来,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兆佳氏自然也忍不住开怀,笑着说:“她说得是正理,到姑姑这儿,又不是外人,玉姐儿也来,试试这新方子做的饽饽。”
如玉瞅瞅如英大快朵颐的样子,也着实眼馋得紧,心里一横,便也一样取了一块饽饽,小口小口地尝着。
那边如英却已经吃完了,用帕子仔细将嘴角和双手都擦过,望着兆佳氏笑着说:“对了,姑姑,侄女们又去了一趟那‘织金所’,取了年前的‘名录’回来,那边营业至年二十九,姑姑有什么相中的料子,可得赶紧命人去了。”
兆佳氏听了,接了如英递过来的一本精美册子,面上道谢,心里却只能苦笑。
如今十三阿哥只是个无爵阿哥,十三阿哥府几乎没什么大的进项,都靠着十三福晋陪嫁来的几处产业在苦苦支撑。这过新年的时候,阖府上下裁几件新衣固然无不可,可要说是买织金所的料子……兆佳氏还真舍不得。
“姑姑,可惜了,这回没能换到个礼盒送您……”
如英不无遗憾地说。
即使如老尚书马尔汉家,也不至于抛费那么银钱,花在购置如此华贵的衣料上。而且据她打听,织金所大部分的礼盒,是被各家王府,和外地进京的督抚大员们换走了,可见京官可怜,手头没钱。
只不过如英年纪还轻,她也还想不到,那些督抚大员手里的礼盒,又化身为各种孝敬,转眼又送到各位京堂手中,京官与外官,各有各的脸面,也各有各的憋屈,不过看个人选哪条路罢了。
兆佳氏听说织金所礼盒的紧俏,反倒吃惊不小,忙命贴身丫鬟去库房,将早几天收库的一只“礼盒”取了出来。如英与如玉一见了,都是惊喜:“就是这个!”
她们在织金所店里见过这礼盒的样子,少不得叽叽呱呱地给兆佳氏解说一遍,又问:“姑姑,这是什么人给府上送的?”
兆佳氏:“这是……你们姑父的,一个晚辈!”
这个礼盒,就是石咏送到十三阿哥府的,除此之外,石咏还另外送了几匹尺头给十三阿哥,都是质料非常好,但是花色朴素而不打眼的那种,算是专门孝敬十三阿哥的。
十三福晋没提石咏的名号,就是因为她眼前这对双生侄女儿,为了早先那桩“叩阍”的案子,尤其是为了赵老爷子那一藤箱的画儿,曾经分别对石咏这个人做出过评价。
如玉对石咏的评价是:此人听上去太实诚了,恐怕是作伪。她可不相信有人会在不知道藤箱里是什么的情况下,用全部身家去换个不值钱的箱子,虽然他的全部身家也真不算多,只有五两金子。
如英的评价则更简单粗暴些:这个人可能……只是不够聪明吧!
结果她这对双生侄女儿的评价被十三阿哥听见了,十三阿哥坐在书房里“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最后才说:“英姐儿点评得更准些。”
说着说着,十三阿哥却敛了笑容,怔怔地出了神,说:“聪明人都远着爷这里,只有那个呆子……唉!”
十三福晋知道丈夫又勾起了愁思,当时只管以言语岔开了。
可是她倒没想到,这大节下的,石咏竟然送来了京城里打着灯笼都买不着的织金所礼盒作为年礼。十三福晋心想:还真是个呆里呆气的少年,他这么做……图个什么?
“你们两个既然喜欢,就把这礼盒拿去把玩吧!”十三福晋对自己这两个侄女儿是真的非常疼惜,几乎百依百顺。
如玉抿了抿嘴,看起来对里面极其精美的小饰品还真的有点儿心动,嘴上却说:“姑母,这一匣都是男子常佩的衣饰,还是该姑父佩着,正好显得姑父英明神武啊!”
如英也婉拒了十三福晋的好意:“姑姑,这些东西无论给姑父,或是给小阿哥们留着,都是好的。”
说着她突然叹了口气:“要是如英也是个男儿,该有多好啊!”
大年三十,石家头一回在永顺胡同的新宅里祭拜祖先,祭奠已经过世的父叔。守岁之后到了年初一,石咏又马不停蹄地去给忠勇伯府的上上下下去拜年。
于此同时,石家这边也来了不少人,有不少都是瓜尔佳氏的族人。
自从石老爹一怒分出忠勇伯府,这些人便与石家断了往来,此刻石咏见到,一个也不认得。富达礼那边,便遣了他的嫡长子,石咏的堂兄福安过来,陪着石咏,算是做个中间人,给石咏一一介绍认识,族里的亲戚长辈。
福安比石咏年长几岁,已经娶妻,如今在兵部任职,只比石咏高一级,是个正六品的主事。但是他是瓜尔佳氏这一支的嫡长子,自然是被当做家族继承人来培养的,因此为人沉稳,人情世故上又极为练达。石咏几次遇上尴尬,都被福安轻轻巧巧化解了。
“多谢大哥!”石咏寻了个机会向福安道谢。
福安摇摇手:“这有什么?堂弟,午间带喻哥儿一起来吃饭呗!”
石咏却告了罪:“家母那里人少,怕冷清,小弟还是陪两位长辈一起用饭去。”
福安想想也是,初六之前,女眷不得随意走动,而石家那两位又都是寡居……福安突然想起,石家那两位夫人当中,有一位是忠勇伯府的禁忌,从来没人提起她的,回头自己万一在老太太面前说漏了嘴,少不得又是一场淘气。
上永顺胡同石家拜年的瓜尔佳氏族人,则大多抱着好奇之心,毕竟已经多年没有石家兄弟的消息,石家一旦回到众人眼前,就是以圣上加恩,得宅子得诰命的方式。旁人都听说石宏文之子石咏出息了,想来见识见识怎么个出息法儿,回去少不得把他当做“别人家的孩子”,教训教训自家子弟。
可是一见到石咏,旁人大多觉得此人平平无奇,属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那一型,与富达礼嫡长子福安比起来,石咏寡言少语,更像是个跟班长随之流。不少人便收了早先攀附结交之心。
石咏则在一旁暗自庆幸,果然低调一点就能少了好些麻烦。
这一回石家在永顺胡同过年,初一拜过本家近支和姜夫子一家,初二拜过本家远支,初三初四开始走动亲戚、同僚、故交。
石咏先是拉上一群同僚,众人去扰了多日未见的新郎官儿唐英。
唐英来见众人的时候,穿着一身挺括的新衣,精神焕发,笑起来几乎合不拢嘴。石咏他们便都知道唐英对他的新媳妇满意至极,连忙恭贺他娶了一门好亲。唐英也殷勤留众人吃午饭,那午饭的席面显然是有人精心操持的,石咏他们这一拨同僚人人少不了人人都夸。
更有人嫉妒唐英:“小唐,果然娶了媳妇儿就是不一样。我可记得原本在你这儿连碗热茶都喝不到的……”
唐英早年一人在京中生活,身边只有两名老仆侍候,如今娶了媳妇儿,自然不一样。
从唐家出来,石咏又独自一人,去了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他递上了拜帖,又惴惴不安地在门房候着。早两年到此,都是由“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指引。这回是他头一回自己递拜帖,也不知十三阿哥府上会怎么看待他这样贸然上门的年轻人。
然而十三阿哥府的反应却非常快,帖子递进去没多少功夫,就已经有管事出来,将他往外书房迎。
“茂行!”
见到石咏的时候,十三阿哥独自一人,盘腿坐在他外书房的炕上,见到石咏行礼,他身体一动,却没有下炕,只是虚扶一把,说:“茂行莫要与我这般见外,上次福晋的事,我都还未亲自谢过!”
上次十三福晋的车驾在海淀出了问题,十三福晋的身子也有不适,当时是得了石咏飞马报信请援,才转危为安的。
所以这时十三阿哥一见了石咏,便提起旧事。
石咏赶紧谦逊:“十三爷切莫再提旧事,卑职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见了十三阿哥的情形,知道十三阿哥恐怕是腿脚不便,才没有下炕相扶。石咏便自行起身,垂手立在一旁,直到十三阿哥再三相让,他才在外书房中一张椅子上微侧着身子坐了。
说实话,石咏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特特来了这十三阿哥府。
可能有熟知历史的原因,他知道眼前这位落魄阿哥将来会是雍正朝权柄最大的铁帽子亲王,也是未来的皇帝最为信任的人。
然而石咏却从来没想过要去抱未来皇帝四阿哥胤禛的大腿。
可能就是遇见个真性情的人,便会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之结交;也因为曾经见过十三阿哥自舐伤疤的痛楚,才生出了同情,想给这位昔日的“拼命十三郎”少许慰藉,免得他在这冷落与孤清之中,凭空熬坏了身子。
“听说你在太后万寿的时候进上了一件有趣的寿礼,是连皇上都盛赞的。”
十三阿哥无诏不准随意进宫,太后万寿那日,他也只是在金鱼胡同往宫中方向遥遥地跪拜,叩祝太后福寿安康。
“算……算不得什么,”石咏有点儿局促不安地回答,“只是雕虫小技,当不得十三爷夸奖!”
“说来听听?”
十三阿哥对此十分感兴趣。
石咏见十三阿哥对此生出了兴趣,他也不藏私,当即连比划带说,从那“动画”的基本原理开始说起,将他所做的装置从头至尾给十三阿哥说了一遍,还借了十三阿哥书房内的纸笔,画了几幅草图,演示并解说,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十三阿哥人很聪明,石咏说了一遍,已经大致懂了,同时他心生向往,真想见识见识石咏所说的这种“动画”。
“茂行,”十三阿哥顿了顿,说,“你也知道,今年三月,就是今上的甲子万寿了。我一直在寻思,想献一件什么寿礼给皇上。听了你说的这个,倒是很有意思。茂行,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所以在你点头之前,我绝不会动这‘动画’的心思,但我也想问问你,若是我起意想向皇上献这么一件,你觉得,行么?”
石咏:……啊?
他倒是完全没有想到,十三阿哥胤祥竟然也动了做一段“动画”来讨好皇父的心思。
他倒是觉得没啥不行的,可是这效果么……
想到这里,石咏便认认真真地向十三阿哥解释:“十三爷,这件东西在太后万寿的寿宴上使了一回,现下大约全京城都知道这个了。这件东西又是我们造办处好些人一起做的,这中间的技术并不复杂,因此卑职料想,今年皇上甲子万寿之际,想献这个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听石咏这样说,十三阿哥并不觉得意外,却微微皱起了眉,紧紧地盯着石咏,问:“你是觉得这样东西,若是爷找人做出来,及不上旁人的,是不是?”
十三阿哥就算眼下是个无爵阿哥,可也自带天潢贵胄的气场,一开口,石咏便立感压迫。
石咏却暗暗咬牙想要顶着这种压力:“绝不是说十三爷奉上的会不及旁人,只是卑职想,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甲子万寿献上与旁人一样歌功颂德的寿礼……这样,皇上真的就会因此而感念十三爷的一片孝心么?”
胤祥面颊上的肌肉登时一跳,同样紧盯着石咏,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少时胤祥端茶送客,石咏被管事带着,离开外书房。
胤祥扶着双腿挪到炕沿儿,勉强想要站起来。这时,他外书房屏风后却转出一个人,赶紧将胤祥按住,嗔怪道:“别勉强,四哥又不是外人。”
胤祥有些讪讪的,伸手抚了抚脑门上新剃不久的头皮:“四哥,这小子,这小子还真敢说……”
早先石咏那话说得忒直白,甚至有些不恭敬。
来人眉头皱紧起来,比胤祥气势更盛,压迫感更强,石咏遇上了铁定是顶不住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那!”四阿哥胤禛瞥眼看看十三弟胤祥,点头道,“那小子说得未必便没有道理。甲子万寿的事,我已经有些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