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和十六阿哥在李家稍坐, 吃了点儿吃食填了填肚子,十六阿哥便要求石咏带他去“石家的园子”看一看。
石咏无奈了:“十六爷, 我哪儿来的园子啊!”
十六阿哥便望着李寿。
李寿只得挠着头向石咏解释:“大爷, 我只是提过那二十亩荒山, 山上还有一眼山泉……”
十六阿哥双眼一亮, 点头道:“想来便是了,总之有景致就行!”
石咏无奈了,感情这位爷定义“园子”, 当真就是这么简单的“有山有水”啊!
他无奈地向李大牛陈姥姥打过招呼, 谢过他们款待,便带着十六阿哥出村子, 往他家当初买下的二十亩荒山过去。
从村口到石家那二十亩荒山之间, 就是石咏当初买下的几亩“宅基地”,如今已经平了地基, 原本打算起一座两进的小院子, 可是考虑到以后人口增加, 石咏最后还是改了三进。如今地上已经将几处主屋廊柱的位置都圈了出来,就等着农闲的时候找些工人,就可以起屋子了。
十六阿哥立在地基跟前看了半天, 说:“感情还没建起来那!”
石咏:……
一行人便继续往荒山那里过去。这时候李家的闺女喜儿忽然从后奔过来, 大声说:“大爷,石大爷……”
她一阵疾奔,脸上红扑扑的,奔到石咏面前, 微微喘着说:“石大爷,忘了跟您说,之前俺们家在荒山上搭了棚子,里头养着兔子……”
石咏刚想说:保证不乱动你家的兔子棚。
结果喜儿接道:“……娘说了,晚上给贵客做焖兔肉和锅子吃!”
石咏:……哦!
十六阿哥目送喜儿原路又奔回去,忍不住感叹道:“你家这佃户,日子过得着实不错么!”
石咏骄傲地一挺胸:那是!
“我们家在这儿就只有五亩熟田,并这二十亩荒山。”石咏向十六阿哥解说,“但是佃户家里有七口人……八口人。”他突然想起李寿的兄长李福已经娶上媳妇儿了。“我就跟他们说,不能光指着五亩地里的出产,要自己再找些营生。刚巧南面在修赐园,工匠们时常要吃个饭什么的,这家人都挺能干,又肯干,日子自然过得兴旺。”
十六阿哥大致算一算八口人的丁银赋税,点点头,肃容道:“是,光靠五亩地的出产,再扣去佃银,的确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但是再加上鸡鸭禽蛋、盒子菜和那什么馃子,的确手头就能宽裕些。”
石咏点头应道:“是啊!”
他知道此地农民生计艰难,大多数是因为自己没有土地,在赋税之外,还要受地主多一层盘剥,遇上荒年,这日子便过不下去。
他指点李家的做法,则是在耕种田地之外,另外加一层副业,因地制宜,发挥自家的特长,经营其他产业。当然,他们在副业之外依旧保有土地的耕种,这样万一遇上荒年减产,粮食价格猛涨的时候,李家人至少还能保有自己的口粮。
中华自古便是如此,所有的矛盾都由土地而生,历史则在土地的分配与再次分配之间车轱辘似地打转。
而石咏现在的做法,只是将多余的劳动力引导到耕种之外的副业上来,同时李家依旧在一定程度上依附于田地,这样保证田亩不会荒废,保证口粮的出产。
但是他能力有限,只能帮到老佃户李家一家,这在世间千千万万农户之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十六阿哥听说,倒改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路走,一路想,仿佛有了些主意。
少时两人便走到了石家荒山的小坡上,面前山坳中便是那眼从不干涸的泉眼。这座山坳因为背风,底气比别处要暖些,再加上有泉眼,水汽氤氲,虽然已经入秋,山坳里依旧郁郁葱葱,景致颇好。
十六阿哥看到眼前的景象,伸出双臂伸了个懒腰,同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叹息道:“果然还是在乡间好些,再没有那些糟心的事儿!”
石咏忍不住侧目,问:“十六爷,您究竟是为何将卑职叫出来到海淀这里办差?只是出来散散心那么简单么?”
十六阿哥被一语问到了痛处,摇摇手说:“说了你也不懂!”
他说着一转身,向一起跟来的那两名侍卫说:“你们先回去吧!在山脚下等着爷!”
石咏连忙拦:“别!上回承德的事儿到底怎样还没查清楚呢,您就只带了这么两个人我心里已经够怵的了!”
上回承德的事,最终是刑部的人查的,应当是找了两个替死鬼,可这背后的弯弯绕到底如何,还未曾有个准数;此外澹泊敬诚殿屋顶藻井那几道莫名其妙的割痕,十六阿哥也一直暗中在查,始终没有多少头绪。此刻他们又都是在他石家的地界儿,石咏不能不小心这么一回。
此刻十六阿哥白了石咏一眼:“爷好不容易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你却还偏得提两件,给爷添堵!”
可是他也知石咏说得是正理,无奈之下只能对那两名侍卫说:“你们俩人,在此地等候吧,转过身去!”
两名侍卫当即转身,一左一右,像门神似的在山道上守着。
十六阿哥收拾心情,再度望向山坳里一丛翠竹,一汪清泉,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其实他想得也与石咏差不多,觉得到了个不出来散散心整个人就会崩掉的状态,所以才抛下了缠身的琐事,借口巡视赐园营造,跑到海淀来,就是想避开他身边那些挥之不去的烦恼。
可是此刻侍卫与小田依旧留在身边,十六阿哥瞅瞅身边这个不开窍的石咏,也觉得没法儿将心事说与这个傻小子听——
近来他实在是有点郁闷。
郁闷的起因,多半还是在与妻妾之争。
前些日子二福晋故去,十六阿哥倒是渐渐想明白了些,他最欣赏的女子,终究还是温柔大气的那一型。此外他还想起一个细节,当初侧福晋李氏刚进宫中的时候,特别喜欢亲手做些糕点给自己享用——当然十六阿哥也特别喜欢糕点,桂花糕、豆面糕、驴打滚儿……令他记起年幼时的那些小欢喜。
可就在前阵子,他突然无意中听说,李氏在未进宫之前,就托人打听过自己的喜好。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是当初那些糕点,其实也不是李氏亲手做的,而是别人事先做好,李氏再锦上添花地盛个盘什么的。这令十六阿哥十分无语。
他对李氏的态度略有转变,李氏自己立即体会出来,当即哭闹着提起当初的海誓山盟,什么“在天愿做”“在地愿为”之类,十六阿哥说过的没说过的,都搬出来了。
十六阿哥承认,在忆起当初的那一刻他是心软了,毕竟小两口儿确实有过蜜里调油的那一阵子。可是没等他说完两句安慰的话,他就发现自己的嫡福晋其实早已候在身后,将十六阿哥早年间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一气儿都听了进去。
这下十六阿哥彻底恼了——他可以不理会妻妾相争,但是却忍不了李氏算计旁人的时候连自己也一起捎带进去,因此下定决心冷一冷李氏。
再者,出了这桩事之后,十六阿哥也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嫡福晋,干脆找个机会避出来。
感情这种事儿,的确有个先来后到,可是到了这时,十六阿哥却觉得渐渐有些不大对……当他觉得先来的那个不大靠谱的时候该怎么办?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发过的那些誓,难道还能全当是放屁不成?
最要命的是,他那么多兄弟,谁家也没像他这样,后院大起火的呀?
十六阿哥这回将石咏给拎来,除了同在内务府,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外,还因为石咏这傻小子没有成亲,因此笑话不了他么?
可是到了此处,石咏问起,十六阿哥却哑然,无法将心里的烦恼说出口,四下里胡乱眺望一番,指着远处一座掩映在绿树之后的建筑问:
“那边是什么?难道是个亭子?”
石咏一瞅,哪里是什么亭子啊!他当即回答:“回十六爷的话,这大约是刚才李家姑娘说的,是给兔子搭的棚子。那边一片,是鸡鸭棚子。”
十六阿哥一时记起宫中御花园里也曾养着兔子、仙鹤之类的鸟兽,当即说:“走,看看去!”
于是两人兴冲冲地过去,然后一道被兔子鸡鸭的气味又给熏了回来。十六阿哥郁闷不已,大声道:“小石咏!你家这片地,好好地不修个园子,怎么尽让人侍候这些畜生禽鸟了?”
石咏听了,实在是没忍住,哈哈地笑起来:“十六爷,真对不住,事先没能跟您说明白,我家就是这么个土味儿的园子!可是您别看现下是个土味儿,待会儿您吃到焖兔肉和锅子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十六阿哥又好气又好笑,终于没憋住,也纵声而笑。笑声惊起林中的野鸦,扑簌而起,远远飞去。
这么纵情一乐,倒教十六阿哥心里的郁闷,瞬时去了七八分,一时笑道:“那感情好,看来爷今晚非得在你这儿好好蹭一顿吃食了!”
到了晚间,李陈氏果然做了焖兔肉和锅子,锅子是热腾腾地端上来,旁边配着片成极薄的瘦肉,那焖兔肉却更加非同小可,是李陈氏用黄泥将洗剥干净、调过味的兔身裹上,在灶膛的膛灰埋上三个时辰。等将黄泥敲去的时候,一股肉香就此飘出,肉质则酥软至十分,入口即化。
十六阿哥吃得食指大动,连连夸道:“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味儿,我得叫宫中御厨好好学学才是,以后宫里御花园还养什么的兔子啊!”
李大牛和李陈氏两个闻言唬了一跳,都想:这位“石榴”,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石咏赶紧冲他们比个眼神:这位说大话呢,别信!
李家夫妻两个才松了口气。石咏又让他们自己先去用饭,他们两人在这儿自己涮锅子吃得香甜。李大牛他们这才放心去了。
这顿晚饭配的则是李家自酿的野桃酒,十六阿哥饮了两杯之后,随口问:“咏哥儿……”
石咏险些石化。
十六阿哥却老脸皮厚,笑嘻嘻地继续往下问:“咏哥儿,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他自居长辈,本是想过问一下石咏的个人问题的,哪晓得石咏一开口:“正好,我本来就想问问十六爷的意思。”
他一本正经,问的也全都是正事儿。
“眼下我真是觉得分身乏术,我什么都想做,也什么都想做好,可偏生精力一散了之后,就什么都做不好似的,正想求十六爷给我解惑!”
他眼下的实际困难就是这样,造办处玻璃厂,十三阿哥府的玻璃厂,外加九阿哥的玻璃厂偶尔会要求他指点。总共两间半玻璃厂,就已经够他折腾了,偏他还想再折腾些新的东西出来。
此外,他在内务府的正职是营造司主事,此前又好生在建筑营造上面下了一番功夫,又得了好几名工匠的指点,好不容易能独当一面了,以后不再经手这方面的差事,原先培养出来的技能少不了又会被慢慢废去。再者,他总也不能真的在这营造司主事的位置上待一辈子,总得想办法再往上努力努力吧?
在这些之外,他竟然还担着一桩教弘历阿哥练字的差事,说实话,这桩差事他也很想做好,虽然眼下还是个雪团子,可是石咏还是非常迫切地盼望能稍许引导一二,将这个孩子教教好,免得大些长成“熊孩子”,不,“熊皇帝”!
所有这些,石咏都一五一十地说与十六阿哥知道,当然了,除了关于“熊皇帝”的那些话!
看得出来,十六阿哥对石咏这样毫无保留的请教非常满意。而且石咏的时机困难也大多和他有些关系。
听着听着十六阿哥便用手指敲着李家的桌板说:“都说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你算是我见到过的一块好钢了。”
“你适才说了那么多,说到底,有些事的确你得亲力亲为,其他的在爷听来,当是由你指点旁人去做。眼下你身边的人手太少,仅有一个长随李寿,你也不怎么用他,多数时候只是让他瞎跑腿。这样下去,自然你一个人身上担了所有的事儿,把自己给累傻了也没人知道。”
说着十六阿哥将身体朝前一支,伸手从锅子里捞了一块烫熟的兔肉出来,同时抬眼看向石咏,问:“怎么样,要不要爷替你再物色几个合用的人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