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感觉被这位王子腾王大人雷得不轻。这位竟然自作主张, 使起了小聪明。
石家若是不承认王氏的正妻地位,就也别想认下石喻。石喻这么好的孩子, 小小年纪已经有功名在身, 搁王家, 王家也是稀罕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 将忠勇伯府堂上坐着的瓜尔佳氏族人也都雷得不行,除了少部分人要求王子腾出示当日的石宏武签下的文书之外,其余族人都盯着石宏武, 觉得这个子弟后辈竟然能被岳家逼迫着签下这等文书, 想来也是脑子里进过水,年纪轻轻就傻了。
最初的惊讶过去, 石咏却反应过来:这虽然是王子腾那头自作主张, 耍小聪明,但是也无可厚非。老王家好不容易老脸皮厚认回来的闺女, 石家若是连她的正妻地位都不能承认, 那又有什么资格要人家的儿子跟你姓?
一时忠勇伯府堂上群情汹汹, 纷纷质问王子腾,不少人都觉得王家这么做不厚道,是趁着石宏武年轻少不更事的时候坑他一把。王子腾却大声反驳:“各位, 各位说我不厚道的请想一想, 舍妹三媒六证俱全,礼聘来的好人家媳妇,从未行差踏错,甚至亡夫过世之后守节这许多年, 辛苦教养哥儿成人。如今哥儿出息了,石家就要停妻再娶,将我妹妹踢开,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孟逢时此刻坐在王子腾对面,气得脸色铁青,晓得王家如今最大的筹码就是王氏膝下的哥儿出息,而王家却也毫不手软,直接用这个哥儿说事。
饶是被气得不轻,孟逢时可没有放弃的打算。他早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形,孟氏和已经懂事了的石喻之间,两者可能只得其一。毕竟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如果要让孟氏当家,就得不到喻哥儿向着他们,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但如今孟逢时用来摆布石宏武的,则是石宏武身上那个正三品参将的官衔。但看这石宏武这位当爹的在自己加官进爵,与顾念着刚刚出息了的举人儿子之间,究竟会选那一方罢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想要开口。
恰在此刻,伯府堂上一角一个少年人清亮柔和的嗓音亮了起来:“大伯,若真是如此,侄儿便被认归王氏一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话的人,正是石喻。
他开口说了这话之后,从石咏背后转了出来,石咏伸手去捞他的胳膊,却慢了一步,石喻堪堪让过兄长,径直来到富达礼面前。
富达礼早先听见王子腾自作聪明,心里已经暗暗生出一股子火气,此时看到石喻竟然在这个时候出面火上浇油,更是铁青了脸,强行按捺着胸中的一股气,对石喻说:“喻哥儿,这儿不是你该出面的时候,先随你大哥退下吧!”说着,以眼神示意石咏,将弟弟带下去,免得再生波折。
岂料石喻站在堂上,扭过头,望着生父石宏武,平静地说:“大伯,你就是不让我说,我也一定要说下去。我娘十月怀胎生我,教养我十几年,没有她就没有我。所以我娘乐意去哪里,我就侍奉她去哪里。我娘乐意姓石,我就跟着姓石,我娘乐意姓王,我就跟着姓王……”
石喻是一副典型的石家人长相,容长脸儿,眉眼俊秀。石宏武站在他对面,仿佛看到年轻的自己一样。他耳中听着石喻一字一字地表明立场,全心全意地维护母亲,这副样子,仿佛让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立在私下娶来的心上人跟前,大声向着家里的长辈维护她:她乐意姓石,我就跟着她姓石,她乐意姓王,我就跟着她姓王……
因此石宏武听着儿子这一番剖明心迹,心中早已没有愤怒,反而渐渐地升起一股子柔情,眼眶发热,眼中儿子的身影似是有些模糊。
——这个儿子,与当年的他,究竟是有多像啊!
石宏武心内这么想,冷不丁孟逢时冷冷地开了腔:“宏武,依我看,这件事,最终还是得看你。你说究竟该如何?”
这边石咏已经来到石喻身边,低声相劝,石喻眉头一动,往富达礼那里看了一眼,过去在大伯面前行了一礼,道:“侄儿狂悖,言辞不妥。但侄儿侍奉母亲的决心再次,万望大伯能够体谅。”
富达礼早先也有点儿绷不住,石喻在众人面前那副模样,几乎叫他想起了当年的宏文宏武兄弟,这父子两辈,都是一样的倔强。此时石喻过来道歉,富达礼的心当即软了,柔声道:“去吧,此事你暂且回避为宜!”
石喻点了点头,又向富达礼一拜,这才转身,紧随着石咏,从忠勇伯府议事的正堂上退了出去。
石喻路过王子腾的时候,王子腾满脸堆笑,望着这个“一心向着”王家的外甥,岂料石喻看也没看他,径直从他身边经过。孟逢时眼见着王子腾热脸贴上了外甥的冷屁股,嘲笑一声。王子腾脸上便也有些挂不住。
而石咏与石喻兄弟两人,完全不管这些,两人径直出了伯府,步行回椿树胡同。直到走出很远,石喻才悻悻地问兄长:“大哥,刚才……弟弟是不是做错了?”
石咏:“怎么会做错?我家二弟,那里会做错?”
石喻紧紧绷着的一张小脸登时放松了些,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石咏则跟上一句:“你为二婶着想,这份心意旁人都明白。但在这许多长辈与族人面前,你多少还是需要注意些言辞。适才伯府里的绝大多数原本都姓石,其中不乏关心你,爱重你的人。你将话说得太决绝,虽然能表明你的态度,可是却也容易伤了他们的心。”
石喻明白了兄长的意思,想着刚才大伯富达礼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忍不住也心生愧疚,轻轻地叹了口气。
石咏这样劝石喻,是不想让石喻与他的父族直接生出正面冲突。毕竟宗法对身为人子的要求非常之高。石喻适才表明立场,说出来的话,从王子腾那里可以说出口,但是石喻身为人子,必须对父亲石宏武要“孝”要“敬”。如今还可以说石喻年纪小,少不更事,但是以后,随着石喻逐渐成年,学业有成,步入仕途,社会对石喻的要求也会越来越高。若是石喻再大两岁,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会对他的前程产生负面影响。
“以后,这种需要做恶人的事儿,就让大哥来出面就是。”石咏安慰弟弟,“反正大哥胸无大志,也不想着升官,就想踏踏实实地做些实事,多赚点钱就好,不需要什么令名清誉,媳妇儿也娶了,大闺女也生了,世人对大哥反而没有那么多要求。”
他伸手拍拍弟弟:“不像你,大哥还指着你以后进翰林院,当大学士,登阁拜相,青史留名呢!”
石喻听了兄长的话,心里温暖,却低下头去,不敢看兄长。隔了片刻,他才又抬起头来,问起如今这事儿究竟该如何解决。石咏说:“不好说,但咱们瞎猜指定是没用,不若老老实实地等消息。”
石喻想了想,依旧意难平,带着沉痛的语气开口:“若是有的选,我宁可母亲与父亲和离!大哥,我在伯府里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不在乎母亲最后得什么名分,但我盼着母亲能过她想过的日子。”
“当初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母亲寡居多年,早已过惯了咱家小院里这种平静的生活。然而父亲回来之后,我见她哭过多少次,伤神多少次,我不由得想,父亲归来,对我母亲来说难道真是一件好事吗?”
石咏闻言,就叹了一口气。
“那边一房的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哥你也见识到了。要我母亲下半辈子都放弃这样安静而惬意的生活,去与那一房去争,去斗,去抢我父亲的心……我娘是做不到的,她也绝对不想如此。”石喻说得沉痛,“所以我只想着,若真有机会,我宁愿母亲与父亲和离,下半辈子她可以过她想过的日子。若是想再找个妥当的人,老来做个伴儿,我想凭着母亲的容貌性情,慢慢去物色,不愁找不到。这样也好过与父亲相看两厌,又争不过旁人,委委屈屈地过这下半辈子……”
石咏在旁听着这惊世骇俗的话,心里泛起滔天的巨浪:他这个弟弟,当真是个在大清朝出生的小孩子么?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想要自己的母亲与父亲离婚,另外改嫁,找个合适的人继续幸福生活。他是万万没想到,石喻竟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再转念一想,石咏却觉得,这可能是一个解决此事的方式。王氏与石宏武和离之后,不会再占着嫡妻的位置,孟氏与王氏之间的根本矛盾就解决了。而石喻可以继续姓石,同时孝敬石宏武与王氏。当然石喻不可能依附继母孟氏,但是他可以选择跟自己这个堂兄住在一起生活,完全没有问题。
早先孟氏放了话出来,要王氏退让一步,做个小。可是对方却绝想不到,这样依附一个男人而委曲求全地生活,王氏母子两人根本就不屑一顾,可以随意抛却。而孟氏即便挣到了嫡妻的地位,日后与王氏相见,双方也并无地位之间的不平等。
石咏这么想着,决定把这一招当成是实在不成了,压箱底儿的招数。因为被迫和离这事儿对王氏极其不公,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愿石喻使出这一招,
兄弟两人回家之后,都很有默契,没有与石大娘和王氏多提今日在伯府的事儿。但是石大娘与王氏大多能觉出些异样,椿树胡同的气氛便多少有些沉闷。
到了晚间,富达礼过来椿树胡同,只转告石咏他们一句话,说今日王孟两家彻底说僵了,瓜尔佳氏族里也没什么太好的意见,最终的决定是——两日后,四月初一,双方一起去步兵统领衙门,看步兵统领衙门怎生断这两家的纠纷。
石咏谢过大伯,将这话告诉石喻。石喻平静地点了点头,石咏心想,怕是这小子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心里一时郁闷,便去东厢坐了坐。
“几位,在你们各自的时代,有‘离婚’这一说么?”石咏问架上蹲着的那三只。
“离婚?待朕想想《唐律》里是怎么说的!”武则天的宝镜先说,“夫妇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
石咏想,武皇毕竟是武皇,头一件就想到律法。
“若是当真感情不谐,怕还是不要硬生生绑在一处会好些吧!”红娘在一旁补充。
“确是如此,所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武皇慢慢吟诵着这几句。
石咏知武皇口中的句子是当年在敦煌莫高窟出土的唐人《放妻书》之间的句子。这份《放妻书》作为重要的古代文献,让人得窥唐代的婚姻制度,与古代妇女相对较高的社会地位。男子在“放妻”之余,依旧保持着风度与胸襟,甚至祝福昔日妻室能够再寻第二春,“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1。
“红娘姐,那宋时的情形又是如何呢?”石咏也有些好奇,红娘说过它是一具北宋烧造的瓷枕,而且红娘这个形象脱胎于宋金时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所以坚持自己是个宋代人物。因此石咏想问问它,宋代的社会,对于不幸失败的婚姻,是否也像唐代一样宽容。
“这个么……嘻嘻,咏哥儿,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唐时背景里的故事人物,你一定要问我宋代的事儿么,这就……”红娘跟石咏打起太极。
“我知道,宋代夫妻分开,不过就是‘七出’、‘义绝’、‘两愿’三种。‘七出’乃是休妻;‘义绝’须上公堂,或妻讼其夫,或夫讼于妻,或其翁姑舅叔之讼,须是官府强判后,便夫妇义绝;至于‘两愿’,就是唐时所说的‘和离’了。这些都是有的。”说这话的,是蹲在石咏手边架上的玉杯一捧雪。这件器物有一桩奇异的本事,过耳不忘,据说整本《天水冰山录》它听人念过一边,就都记得,这怕又是不知从哪里听人说过一耳朵宋史,被这玉杯听见了,便记住了。
“咏哥儿,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要来问这个?”武皇听出不对,当即追问。待石咏将眼下的情形一一都说了,武皇便“唔”了一声,细细思索,觉得有点儿不乐观:“咏哥儿,不是朕给你泼凉水,这件事,当真不好说。你恐怕真的要预备些这样釜底抽薪的法子。”
武皇将此事的细节一件件细细地捋过一遍,提点道:“虽说之前你二婶成婚时缺的那些媒聘文书,都已经叫人补上了,可是一旦到了正经衙门那里,须防着他们提调当年的人证与口供。”
石咏想了想:“二叔二婶成婚已经十六年,这么多年,即便调取当年人证,也可能找不到了才是。不过……”
武皇又问:“王家在杭州经营了多少年?”
石咏答:“至今已是第二代或是第三代人了。”
武皇吁了一口气:“那便无妨的。即便要人证,王家那里也能有。”她想了想又问:“若是这事,衙门里最终判了让你们族里决断,你觉得族里会向着谁?”
石咏果断地答:“族长大伯会向着我们,但是伯府的老太太,也就是我二叔的伯娘,那位是如今二叔唯一在世的近亲长辈,那位很可能会向着孟氏那边。”
武皇便道:“这样一来,就又打平了。咏哥儿,恕朕直言,这件事,若是衙门能不偏不倚,不存私心,尽力去调解,到最后不成了才做判断,最后很可能会由你二叔自己来做最终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敦煌莫高窟的出土文物“放妻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