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石咏下衙之后,携妻子如英一道前往薛宅去“探病”。
一到薛宅, 如英就被薛家女眷请进内堂说话去了。石咏则被薛家仆下带去薛蟠正在“休养”的外书房。
薛蟠听说有人来探病, 立即“哎哟”“哎哟”地呼起痛来。石咏忍俊不禁, 笑道:“文起兄, 是我!”
薛蟠一听见是石咏,登时一个骨碌坐起身,傻笑道:“是茂行啊!”
他倒趿着鞋子便来招呼石咏, 一面埋怨道:“这些没眼力劲儿的奴才, 也不说清楚到底是谁来了,害爷在你面前还得装——”
薛蟠伸手摘了两只宣窑的白瓷杯子, 各自倒了茶水, 推了一杯给石咏,一面问:“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石咏一直憋着, 到这时终于畅快地笑出声, 激动地拍拍薛蟠:“文起兄, 真想不到,昨儿晚上你竟然办成了,真哄得那华彬跟着柳湘莲出城……”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 但也能想象, 薛蟠一定是贡献了影帝级别的表演水平。
薛蟠谦虚地笑笑:“那可不,爷是什么人呀?”
“华彬昨晚在南洼子那边的苇塘里被柳湘莲好打了一顿,听说完全起不来床,要等到完全伤愈, 且得好几个月的工夫,很可能会误了大军出征。如今安郡王府已经贴出了悬赏告示,全城通缉,要将柳兄捉拿归案呢!”
华彬被打,安郡王府自然震怒,要捉拿真凶。但是他们谁能想到这柳湘莲根本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昨日他骑马出城,就做好了在外避祸,避个三年五载的准备。
薛蟠愀然不乐:“小柳儿……唉,瞧我这叫惯了总也改不过来,湘莲真是受累了。”
石咏想了想说:“也不一定,柳兄这次去山西,投在琏二哥麾下,非但能受一阵子庇护,他这一身本事,许是还能寻个用武之地呢。”
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柳湘莲料理了华彬,就直接赶赴山西,寻贾琏的庇护。谁都不会想到柳湘莲会做得这么决绝,一番痛打之后,立即远遁。
薛蟠虽然舍不得柳湘莲,但想想兄弟的前程,勉强点了点头,说:“也对!”
接着石咏便问起薛蟠这边的情形,晓得薛蟠昨晚出城,半夜才回的家,一到家就闹着请大夫,然后是抓药,折腾了半宿。到了今日,薛蟠的母亲妹妹听说了薛蟠“被打”的事儿,都急急忙忙从荣府赶回薛宅。
而安郡王府的人也来过了,口头上说是“探视”薛蟠,其实就是来打听消息的。华彬被打,固然是因为耍了点儿小聪明,故意去“截胡”,但是有心人也能想到,这许是薛蟠与柳湘莲联合“做局”,一起联手坑了见色起意的华彬一把。
但听说薛蟠“也”被打,安郡王府的人便再不怀疑薛蟠了。华彬那边甚至觉得与薛蟠有些同病相怜,都是被这“小没良心”的“莲莲”给骗了。郡王府的人上门,总归也送点儿好药,什么白药虎骨之类的。薛蟠只命人好生收着。
“五凤怎样了?”薛蟠很关心。
“已经离京了。”石咏有把握地说。
今日安郡王府也闹翻了天,四处查找逃奴,又去步兵统领衙门要求全城搜索五凤的下落。刚闹腾了没一阵,下午就听到了消息,说是御史弹劾华彬,泄露军中机密,立即消停了。
华彬泄露的也不是什么重要消息,也就是他即将会受命驻扎兰州,统管兰州的军政要务。但是这消息,不仅上头未下明旨,而且兵部尚在议,刚刚草拟了第一稿点将出兵的安排呈上去给康熙过目。这就被华彬给一口喝破。
康熙皇帝感觉暗自吞了一口老血,着实没想到宗室子弟竟然这么不堪大用。而十四阿哥任用亲人、收受贿赂的“劣迹”,也因为这一件事儿,渐渐给推到台前来。
然而石咏却大致知晓,以老皇帝的脾性,待到年底八旗点将出兵的时候,领兵的还会是十四阿哥,这一点不会更改。眼下皇帝做的,只是借机敲打敲打,让十四阿哥和他的人收敛收敛,只消不太出格,皇上还是会用十四阿哥的。
“茂行啊,你的法子想得不错。但是爷这实在是闷得慌啊!”两人聊完了外头的事儿,薛蟠又忍不住向石咏诉苦。“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爷这没病没灾的,要爷闷在家里……爷怕是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薛蟠可怜巴巴地望着石咏,觉得这回他的牺牲也忒大了些。
“这个容易,”石咏早就替他把折儿给想好了,“你不如就借此机会出京,带媳妇儿四处走走转转,顺便巡视巡视自家的产业。旁人只道你,只道你是……”
石咏笑嘻嘻地把话顿住,不往下说,薛蟠已经恍然大悟,大笑着接口道:“只道我是没脸见人呀!”
石咏这边在与薛蟠密谈,如英则与薛母、英莲、宝钗三人一处坐着闲话。大家都比较尴尬,不好提薛蟠的事儿,只能干巴巴地聊些其他,说说昨日的戏酒之类。
如英昨日曾随婆母婶娘一道去荣国府赴宴,在那里结识了贾府的一干姐妹,便有宝钗在内,此外还有回娘家来的迎春,并探、惜、湘云、李纨等人。如英问了,才晓得丈夫的好友之妻王氏如今正随夫在山西任上,不在京里。
经过这一日,如英觉得荣府里一干姐妹,个个都是好的。但是她性情爽利,算不得太圆滑世故,又兼是个年轻活泼的新媳妇,所以在一干姐妹中,与如英最为投契的人是探春。
荣府的人也有意无意地多安排探春与如英多点儿机会见面说说话,原因竟是即将要到来的选秀。
康熙五十七年本是选秀之年,但是因为太后周年未至,今年到底选不选尚是未知之数。不少家中有适龄闺女的都寻了门路往宫中打听,得到的答案却模棱两可:要么年底选,要么拖到明年年初。
但选秀总归是跑不了的,探春是个庶出,若说能指个门第特别高的人家又够不上,指低了给娘家也没什么助力,再加上元春这回没顾上叮嘱娘家人,所以贾府这次只给探春寻了个嬷嬷教导了几个月。除了各种繁琐规矩之外,贾府里也想给探春寻些正式参加过秀女大挑的,传授传授经验。但是贾家的闺女,元春因要打点纳尔苏出京之事,忙得脚打后脑勺,全顾不上这头。而迎春的性子永远温柔娴静,一棍子打下去也不会“唉哟”一声的,探春指望她不上,直到后来遇见了如英。
当日如英便与探春聊了很久,两人极为投缘,约好了下次一定要再见的。
其余人如宝钗、湘云,如英也觉得可亲可爱,但到底没有如探春这样投契。今日她随丈夫来到薛宅“探病”,见到薛母与宝钗,都没多少话题好谈,待见英莲,因上回见过一次,得她帮了大忙,如英反倒待英莲更亲近些。
少顷石咏那边告辞出来,薛家家仆将消息送到内院,如英便也随之告辞,与丈夫在前厅会合。
如英瞅瞅石咏:“薛家大爷,应当是没事了吧!”
石咏:……什么都瞒不了你。
他便只说薛蟠受了些小伤,筋骨什么的都是无碍的——而薛蟠昨日确实是受了些小伤,酒喝得太多了,离开火神庙戏园子的时候摔了一跤,擦破了一点儿油皮,涂了少许白药就已经好了。如英便全心全意信了丈夫,再也不提此事了。
待到十日之后,山西那边贾琏送了急信过来给石咏,石咏便又匆匆去薛宅“探病”,顺便将柳湘莲的平安信带给了薛蟠。薛蟠这才全放下心,而他携妻一道“出京”的大计,却因为金陵的堂弟堂妹即将抵京而需要耽搁几天。
石咏听说,心想:薛蟠的堂弟堂妹,薛蝌与薛宝琴?听说这两位的父亲生前常年做海贸生意的,那位薛宝琴姑娘年幼的时候还曾随父买洋货,远赴“西海沿子”,还接触过真真国的西洋女子……他对西洋女子没有半点兴趣,但是对“西海沿子”非常好奇。
后人曾经考据过“西海沿子”究竟是哪里,考证出来很可能是如今南亚次大陆沿海的港口。石咏知道,如今很多从欧洲过来的商船,会在绕过非洲好望角之后,在南亚次大陆的港口补给,然后继续前往远东,经过马六甲海峡来到广州等口岸。如今海贸的具体情形对他今后的计划非常重要,因此石咏盼着能通过薛蟠好生结交一回薛蝌。
这段时日里,华彬所在的安郡王府也上窜下跳的,先是指责御史“风闻奏事”,没有实锤,待到御史给出人证,指认了华彬那日的胡言乱语之后,安郡王府又开始洗,说此话不是华彬所说,而是华彬手下一个“不懂事”的管事说的,此人说过之后闯下大祸,已经逃出京去了。
而华彬也强拖着被柳湘莲暴揍过一回的残躯,亲自去了一趟百花深处,想要向十四阿哥道歉求情,结果吃了一回闭门羹。
十四阿哥很精明,一见出了华彬的事儿,百花深处胡同里吴氏的私宅就不再招待外客,对外只说吴氏在闭门礼佛,为抚远大将军祷祝平安。
那日华彬被人驾着,悻悻地从百花深处胡同里出来,与石咏撞了个正着。但是华彬早已记不得石咏了,石咏自然还记得他。
待华彬离开,石咏脚步匆匆,径直向胡同中走来。他约了几个主顾在百花深处谈委托拍卖的事儿,迎面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面善,疑惑地问:“这位,这位兄台……”
石咏一抬头,见了人,当下作了个揖,道:“史侯大人好久不见。您这是……进京了公干么?”
来人正是当年石咏在苏州见过的两名史侯之中,年轻的那一位,忠靖侯史鼎。
史鼎定了定神,才想起石咏是什么人。他在京中有些耳目,知道石咏自回京之后,连升四级,如今在正五品的位置上,此外还娶了十三福晋的侄女。史鼎自然不敢小觑,肃容与石咏见礼,口称:“石大人!”
但史鼎进京绝不是什么当差。他早些时候丢了江南通政司的差事,说是辅佐兄长执掌苏州织造,其实又与赋闲何异。听见石咏问起他是否进京公干,史鼎忍不住老脸一红,道:“也不是。不过因为先长兄膝下留有一女,去年已及笄,不日将嫁。本侯来京,是为了侄女主持出嫁之仪的。”
感情史家的姑娘……湘云,到了出嫁的时候了?
史鼎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特地跑到百花深处来,石咏难道还不晓得他是来做什么的么?早年间苏州织造曾经一口气送八阿哥数万两白银,五名良家女子,并为八阿哥在承德修园子送来了无数上等木料与湖石。可待到如今看看觉着风向不对,想起来要打点十四阿哥了?
石咏只说自己过来百花深处这里是为了内务府的差事,他伸手指指前面的拍卖行,说那头就是内务府的产业。
史鼎便诚心请教,向石咏打听吴氏私宅的情形。
石咏便将吴氏闭门不出的情形交代了一番。史鼎听了非常失望,但还是谢过石咏,说:“看来本侯只能到兵部门口守着,看看什么时候能见大将军王一面。”
石咏点点头,笑着祝他好运。但想这位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这般明晃晃地在京中结交皇子阿哥,是真的以为旁人都瞎吗?
没过几日,石咏听十六阿哥也提起了这一位。十六阿哥嘟嘟哝哝地抱怨:“都晓得苏州织造是个炭敬冰敬的大户,没想到这回史鼎进京,竟没往爷这儿跑一趟,就直接回苏州去了。”
石咏听说,也吃了一惊:“那位史侯爷,就这样回南了?”
“是呀!”十六阿哥悻悻地说,“人家总算是见到了十四哥一回,之后便立即回南了。爷可不算他什么正经主子。”
十六阿哥的确不算是史鼎的正经上司,但却是其兄史鼐的顶头上司。史鼎这次进京,压根儿不见十六阿哥,的确是非常失礼。
此外令石咏更加吃惊的是,如英曾经提起过,寄住在荣府的史家大姑娘,将婚期定在了腊月里,总要在年内完婚的。这史鼎,口口声声是为了侄女儿的婚事来的,那边刚刚将婚期定下,这边史鼎却快马加鞭地回南去了……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叔父呀!
随着天气一点点转凉,石咏的差事越来越忙。大将军王出征在即,内库的压力越来越大,而营造司亦有几处亟待完工的工程。一时石咏又觉分身乏术,好在他在两边各自培植起了几名得力的下属,技术上有唐英和“样式雷”支持,两边的差事都还算是有模有样,有条不紊地进行。
但是石咏往往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这日他回椿树胡同,直接先进西院。西院那边头一进,石喻正在自己屋里温书,见到石咏进来,从书房里冒个小脑袋出来打个招呼。
兄弟两人一起去上房看望石大娘和王二婶。石大娘慈爱地对石咏说:“去把你媳妇儿也叫来吧。咱们这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规矩,一家人坐在一处好好吃一顿饭!”
石咏当即应了,赶紧去东院。东院上房没人,倒是东厢那里的玻璃窗内正透着灯光。
石咏过去敲了敲门,如英的声音在门内欢然响起:“茂行哥回来了啊?”
“看看我,按照你说的,把这些碎瓷片都归了出来呢!”
东厢的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放置着十几个小木匣子,以前大约是盛放首饰或是针头线脑之类小玩意的。匣子里面盛着各色碎瓷片。
早先贾琏塞给石咏的那只藤箱,压箱底儿还有些碎瓷片,石咏一直没工夫把最后那些全部收拾清理出来,正好如英说她有工夫,石咏便放心地将东西都交给了媳妇儿,指点她按碎片的釉面颜色、瓷土质地,一一分门别类,归置在不同的小匣子里。
这些本是水磨功夫,就是需要人耐着心思,一点儿一点儿地比对分类。前儿个石咏来看,如英还有大约三分之一没清出来,没想到今儿个就全得了。
石咏赶紧谢过媳妇儿,如英却又指着一匣子有些与众不同的碎片说:“茂行哥,你看这一匣,总有些碎片我瞅着不是瓷器,倒像是碎玉,就都收拾在这里了。”
石咏登时记起,贾琏这一藤箱东西,当初就是混了好些不同材质的。他大致扫了一眼,的确是玉质。石咏当即豪气地说:“回头我一一检视一遍,若是真有足够的好玉,给你磨个玉戒指可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尚且瞟着那一匣子玉碎片,瞬间觉得那些个碎片竟然都稍许抖了抖,连带反射出的玉光也跟着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