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托钟楼的高度比起百花圣母大教堂的穹顶还要矮上一点,但是在很多时候,它才是被人们视作“俯瞰佛罗伦萨的最高点”的那一个。
外面覆盖着雪白大理石的钟楼在夜色下面显得优雅而高洁,哥特式的花窗尖顶和柱子间复杂花纹汇聚在它的身上,让它成为了这座城市里极为特殊的一座建筑。
佛罗伦萨很少看见哥特建筑的存在,也正是如此,这座高挑而美丽的钟楼给每一个人的感觉才这么特殊。
“第一层是排列着画着各种图案的方块,第二层是放着雕塑的小窗格,第三和第四层是有着漂亮的花窗……”
安东尼抬起头,借着街道边已经逐渐亮起的路灯灯光,在钟楼底下认真地数着,数到第五层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第五层已经在夜色里看不太清了。
“第五层是比较大的花窗。”
塞万提斯面上露出了有些忧心的神色:“这座钟楼看上去有点高……”
他自己当然是无所谓的——但是要一起登上钟塔的还有一个孩子,以及自己家看上去就很纤细柔弱的公主呢。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别人心里被“纤细柔弱”了的北原和枫也跟着看了一眼,想起了乔托钟楼的资料:“的确是有点高,四百多层台阶,没有电梯……安东尼,你要上去吗?”
小王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玫瑰花,好像从这朵小小的花里面汲取到了什么力量和勇气似的。
“嗯,我想看看这座城市。”
孩子抬起头,拉住了大人的手,说道。
他想要看一看这座和北原给人的感觉一样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还想要看一看这座被人们命名为“百花女神”的花之城的全貌。
这座城市也是一朵花吗?会有自己的玫瑰花那样美吗?
于是,怀揣着对这个城市完整风光的某种期待,几个人一起踏上了这座洁白的钟楼。
八十多米的高度,十三多米见方的大小,显得它就像是一只白天鹅修长纤细的脖颈,让人无端地想起那一支被叫做《天鹅湖》的芭蕾。
好像只要端庄地坐在这里,它就能生长出一个发生在纯洁优雅的古典时代的故事。
或许是他们卡着最后的几分钟内进入了钟楼的缘故,这里向上面攀登的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一路下来甚至没有见到多少人。
但是这段旅途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这座外表优雅纤细的钟楼,某种意义上也说明了在它内部过道的狭窄和空气的难以流通。
就像是中世纪少女宽阔鸟笼式裙撑之上的束腰,看上去显得优雅至极、不堪盈盈一握,但实际上带给女性的是窒息般的痛苦。
“感觉夏天不太适合来这种地方。”
北原和枫手指在落着灰尘的砖石内墙上面轻轻地点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的微笑:“就算不被天气热死,估计也会被在楼道里面闷死的吧。”
他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借着灯光暂时照亮了前面的几个台阶,不急不慢地在这个狭窄到只容一人通过的过道上面走着,有一种好像正在探索着古堡的错觉。
“嗯……”走在最前面的安东尼有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勉勉强强地回答道。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爬这么多的台阶还是太困难了,尤其是对方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玫瑰花的花盆的情况下。
走在最后面的塞万提斯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只是看上去很害怕前面的两个人中的哪一个没有站稳,从这个看起来过于古老的台阶上跌下来。
“需要我帮忙吗?”北原和枫望着看上去很疲惫的安东尼,低声地问了一句,得到了他很坚定的摇头。
“不,我要自己带着玫瑰小姐一起 走上去。”
安东尼一只手撑着墙壁,努力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么说道。那对干净明亮的黑色眼睛在昏暗的过道里好像闪闪发亮。
小王子向来是一个在某些方面会意外固执的人,就像是他总会因为过于在意别人的每句话,而诞生意外的苦恼一样。
此时,他也很固执地想要自己把自己的花儿带到塔顶上。
玫瑰花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沉默着,好像在这样昏暗漆黑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北原和枫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前面孩子的肩膀,又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加油。”
安东尼抬起头,伸手也抱住了北原和枫的脖子,眸子弯起,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嗯!我一定可以的!”
然后他们继续一路前行。
八十四米的高度,用比较生活的说法来讲,大概相当于让你爬二十八层楼:
某些去五楼的教室上个课就像是要了命的同学想来应该能够感受到其中的艰难程度。
等到走到第四层楼的平台之后,即使离最后的顶楼只剩下一百层左右的台阶,几个人也不得不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
“这里已经好高啦!”
安东尼先是喘了几口气,然后便钟楼的华美花窗边上,怀里抱着自己的玫瑰,带着点骄傲味道地说道:“是不是超级美?”
玫瑰闷闷地“嗯”了一声,往小王子的怀里缩了缩,像是突然对这里的建筑物失去了兴趣。
明明她之前还很喜欢这座城市的建筑的。
这下倒让安东尼一下子变得有点茫然起来,手忙脚乱地安慰着自己这朵突然变得异常沉默的花,试图让对方能够更开心一点。
“哎,玫瑰,你看——那里就是百花圣母大教堂哦。是不是很漂亮,当然,没有你这么好看就是了。”
“还有这里!是佛罗伦萨的老城区,我记得你很喜欢这里,看了好几眼来着。这个橘金色的屋顶是不是很像北原的眼睛?”
“他也是一个骑士。”
塞万提斯看着安东尼努力迈上更上面一层台阶的身影,轻声地对北原和枫说道。
“是啊,他就是玫瑰公主最了不起的骑士。”
旅行家微微眯起自己橘金色的双眸,嘴角勾勒出一个温和又纵容的弧度,回答道。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当时被塞万提斯逮住,任命为“公主”的倒霉鬼会是自己,而不是那朵玫瑰花了吧。
因为玫瑰花已经有了属于她的骑士,而安东尼也会作为保护者,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
北原和枫撑着下巴,目光落在四楼花窗外的风景上。
在暗沉沉的天空下,是被暖黄色的路灯点亮的佛罗伦萨。这座城市里面没有霓虹灯,没有五光十色的广告牌,有的只是一盏盏的路灯,在墨色里点亮了一片天地。
无数盏被点起的暖黄色的灯光,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座城市里面,共同照耀着这座古老城市的小小一角,把橘红色的屋顶照耀成漂亮的橘金色,好像也在夜色里发光。
这份光芒一直蔓延到极远的地方,一直到被这座城市四周茂密的森林给掩埋。
“我也会努力成为最好的骑士的。”
塞万提斯在窗户边小声地嘟嚷了一句,语气里似乎还有一点遗憾,惹得北原和枫扭过头,有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到底在遗憾个什么?遗憾没有像小王子抱着玫瑰一样,把我一路抱上来吗?
北原和枫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你们骑士行业不要总是朝着这种画风奇奇怪 怪的方向卷啊!
“是不是我等会儿就算说了要把月亮摘下来这种蠢话,你也要真的试试自己能不能摘?”
旅行家屈起手指,有点无奈地敲了几下雕刻着华美中透着简介中的窗户边缘:“真的没有必要啦——总是以‘顺从’的姿态待在我身边的话,我也会替你感到难过的。”
就像是此时已经开始默不作声的玫瑰一样。
这位口是心非的花朵虽然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语气和口吻,但实际上却也再重视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安东尼不过了。
她其实只是想要和对方做朋友而已,只是那作为花的敏感和多疑却让她不断地用傲慢和尖刻作为小心翼翼的试探。
但如果对方真的完全接受了她的刁难,把自己完完全全放在了一个更低的位置上,她反而会自己不愉快起来。
骑士有些不解地歪了一下脑袋,他看着迎着月光站立,却朝他偏过头来的旅行家,棕褐色的眼眸里倒映出流彩的月华。
“可我觉得您值得这样的对待。”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这样说道,“甚至不管您是不是我所要守护的公主。”
“就算我的杜尔西内娅是另外一个人,我也愿意这样守护着您。”
骑士先生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这么说道。
或许是觉得这段话过于冒犯的缘故,他的目光微不可查地躲闪一下,甚至不敢去看对方橘金色的眼睛。
——毕竟作为一个骑士,他是不应该怀疑自己的公主的身份的。
北原和枫稍微愣了一下。
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对于“公主”这个身份相当固执、甚至可以说得上偏执的人,竟然会说出“就算您不是我的公主”这样的话来。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骑士所要做的事情。”
塞万提斯轻声地说道:“我们所做的不仅仅是要捍卫正义,与黑暗搏斗,还要去保护那些过于柔软和易受伤的善与美。”
骑士能够对着不公发起最无畏的冲锋,向黑暗勇敢地举起自己的长矛,但却心甘情愿地在善和美的面前俯首。
所以不管怎么样,作为骑士的我都会努力地去守护你的。
——我愿意做花朵身边最为锐利而牢固的荆棘,保护着这朵花能够在阳光与雨露下面自由地成长。至于回报……
这样美丽的存在,以及那足以溢满整个庭院的芬芳,本身就已经是最值得守护的东西了。
“……”北原和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偏过了脑袋。
他听到了晚风送来的音乐声,像是小竖琴优雅而空灵的声音,又或者是自从历史深处吹过来的一阵浩浩长风,似乎能把忧虑全部带走似的。
“总感觉来了佛罗伦萨之后,你们突然就看开了很多。”
旅行家看着不远处的百花圣母大教堂,然后转过身,继续往上面的第五层走去,同时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难道是这座城市的特色吗?”
塞万提斯没有听懂这句特地用中文说出来的话,只是有点迷茫地跟了上去,心里也有点摸不准对方听到这句话后是不是在高兴。
“安东尼,走啦——”
旅行家喊了一声还在和玫瑰一起惆怅互望的安东尼,然后对骑士露出一个微笑,第一个走了上去,“话说回来,我好像听到了歌声?”
楼道里面还是很沉闷,带着夏日尚未消散的暑气。
“嗯。我也听到了,刚刚还在和玫瑰小姐讨论呢。因为真的很好听。”
安东尼紧跟在北原和枫的身后,闻言快速地回答道,似乎想要驱散楼道里沉默的氛围。
玫瑰眨了眨眼睛,突然 想要开口,让这个一边爬楼一边喘气的孩子把自己放下来。
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好吧。这朵花儿有些郁闷地想到,她总算是明白北原和枫当时没有拒绝“公主”这个名好的原因了——有时候,拒绝也会是一种伤害。
万幸的是,作为最后的一段路,在那种让人心神平静的歌声下并不算是非常漫长。
即使如此,当来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出于生理或者心理方面的原因,所有人还是非常整齐地呼出了一口气。
守塔的人仔细地看着窗外,发现他们这一批最后到来的游客后,热情地招呼了一声,随后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安静——”
北原和枫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然后便看到对方指了指对面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
不远处便是圣母百花大教堂橘红色的穹顶,也是佛罗伦萨这座城市的最高点。
据说它之所以有着这样的高度,是为了让归来的人一眼就可以望到故乡。
在最上面的小亭子顶端,那个金色的小球和十字架在皎洁的月亮下面闪着动人的金银交织的光芒。
旅行家看过去,发现有一个人正在这座教堂的最顶端唱歌。
在模糊的夜色下,他看不清对方的脸,甚至连衣服的颜色也无法完全辨认。
但是他认出了对方手里拿着的小竖琴,还听到了那属于小竖琴空灵的声音,以及对方清澈又遥远的歌声。
轻灵而悠远,好像正在拨动着藏在人们灵魂中的那根弦。
“那百花的女神端居于深谷和小溪
她开口,于是声音里便落下了一只婉转美丽的黄莺:
‘来此的诗人啊,我并不记得你的名。
我只是在这溪水边浣洗这一枝百合
它曾盛开于我玫瑰红的裙摆,像是晚霞里一颗皎洁的明星
你又缘何因为这一面的倒影
便苦苦把我追寻?’
于是这敏感的诗人便落下热泪,跪伏在女神边恳请:
‘美丽的女神啊,我并非为你而来,
我只是来此追求这属于晚霞的明星。
她是多么美丽,又吸引了多少魂灵!
和阿波罗共饮的诗人为她歌唱,
说她是维纳斯在人间的倩影。
醉酒的狂徒为她落下热泪,
觉得她是天神的血液里最滚烫的一滴。
除非啊,你跟我怀着一样的爱怜
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片情意的深浅。
我愿把我自己整个人献给了她
即使换来的将是无穷快乐的代价,
未来的欢乐比现在更要强烈几倍,
可是谁又曾怀着过这样强烈的爱意!
……
于是女神叹息,递给诗人玫瑰红的百合:
‘去罢,你这可怜的人儿。
这朵花不属于我
拿一切爱着她的诗人啊,带着她离开吧。
我把我的名字赠与这朵被艺术宠爱的花
从此之后,她便有了神明的名:
——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