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出海以来第二次有鱼上钩,虽然还不知道这条鱼到底能不能钓起来,但是听到消息的人基本上都跑过来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围观。
甚至于连别别扭扭的玛格丽特都没有压下自己内心的好奇,站在舱口远远地看着,当然,带上了自己用来挡住海风的伞。
倒是霍桑一副对此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在餐厅里面继续抱着他那一本基本不离身的《圣经》看,像是对这件事不以为意。
“到底会是什么鱼呢?”
“希望是马林鱼,马林鱼看起来感觉更好看一点。”
“我觉得鲨鱼也很好看!说不定会钓上来一条大白鲨!”
“也有可能是金枪鱼,虽然没有马林鱼那么帅气,但也很美。”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一边和海底的那条鱼互相角力,一边听着耳边各种各样叽叽喳喳的声音,他眯起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一个斗牛场上,自己的面前是一个体型远超过他的可怕对手,而四周是人声嘈杂。
斗牛场。海明威在心里自言自语道。这个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有段时间就把自己的时光奉献在那里面,那个时候他总是在试图证明着什么东西,当然现在也是一样:他对于证明自己的强大与男性气质有一种没有办法终止的渴望。
他渴望证明自己强大、坚毅、充满硬汉气质和压迫感。
钓钩卡在了它的嘴里。海明威稳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微微上移,指腹轻微地按在钓竿所抛出的线上,在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中很快以娴熟的姿态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它在朝前面游。”
海明威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显得有些沙哑,那对铁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火焰,但这火焰又是沉着的,就像是在刚刚升腾起的时刻被凝固成了刚直滚烫的铁块。
菲兹杰拉德也有着同样的兴奋,在栏杆边看着不远处,发现这条鱼似乎没有浮到水面上,自己大概率也看不到后遗憾地叹了口气,给这艘私人用船的船长打了个电话。
“看好探鱼雷达,慢慢跟着那条鱼消耗它的体力!记得左右方向不断摆动,别告诉我你连8字溜鱼法都不会!”
船长冷汗直冒地点了点头,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真的不会这种溜鱼方法。
毕竟他平时开的是豪华客轮,又不是真的渔船,这艘船这么大的吨位和长度想要灵活转向也很困难,至少肯定没有那条鱼来得灵活。
别到时候变成鱼溜人了……
菲兹杰拉德挂掉电话,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要求有点为难人,但是他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
按照常理来看的话,其实这个时候比较适合采取的策略是放线。但是面对有可能是鲨鱼、马林鱼的对手时,这就不是一个太明智的策略。
极快的速度,灵活的转向,以及相比与其他鱼类相当稳定的耐力,这都是放线时必须要考虑的风险。毕竟钓线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太长的钓线在大海中也很有可能攀扯到某些东西,造成缠绕和断裂。
随着船开始缓慢地跟向那条拉扯钓线的鱼,海明威也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咧嘴笑了笑后从腰间向两手猛地发力,把钓竿稳稳地提了起来,在快要落下去的时候猛地回收了几米的线,顺便将几米长的钓竿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真大的力气,他这么想着,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的骨骼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当然也有可能是菲兹杰拉德的上等钓竿实在是太重了。
它本来应该固定在地上,那样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会轻松很多。但是海明威不信任被固定在地上的钓竿,他只相信自己,而且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钓鱼的时候把所有东西交
给一杆没有办法挪动的钓竿。
这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战争,不需要那些过于侮辱对手的手段。
已经逐渐老去的人深深地喘息着,但是这种程度的疲惫对他来说习以为常,他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人,有汗水从眉毛处滑落下来,滴在眼睛中的感觉带着一种尖锐而又酸涩的刺痛。
他在微微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在人群里身高显得鹤立鸡群的菲兹杰拉德脸上满是信任和骄傲的表情。他身边有两个小姑娘躲在后面,朝着他探出脑袋,看到他的视线后做出了握拳鼓励的动作。红头发的小姑娘扭了下头,但很快就忍不住看了回来,绿色的眼睛亮闪闪的。
抱着浣熊的青年似乎正在嘟囔着什么“人类和变温动物的耐力”,有着两种颜色头发的青年则是以期待的姿态注视着他的行动。红头发的青年坐在栏杆上高兴地挥拳,看上去比自己钓上了鱼还要兴奋,他身边有着金黄头发的青年在朝自己露出微笑。
这是他第一次钓鱼有这么多人围观。
海明威这么想着,内心有点古怪,感觉这件事情的发展似乎有点超越他的预料,不过他依旧努力直起了自己的身体,极度缓慢,但是极其坚定地一点点把自己脊背重新掰直回来。
他听到自己骨骼的呻吟,像是火烧一样的撕裂感从肺部涌到喉间,开始剧烈运动时常有的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同样的还有被钓竿压着的肩膀,他可能肩膀已经被粗暴地擦破皮了。
海明威用手握住钓竿,在船只换方向航行,试图通过8字溜鱼法消除鱼的拉力的时候,有力的双手把沉重的钓竿转动过去,牵制住这条力气大得出奇的鱼的行动。
这可真是一条有力气的鱼,也许它是一条漂亮的鲸鱼。但是他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会有鲸鱼被鱼钩钓上来,捕鲸一般是用捕鲸叉。但它就算不是鲸鱼,肯定也拥有着相似的漂亮——比如形状最为优雅的流线型的身躯,有力的尾巴,还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耀眼姿态。
“需要这个吗?”
在这个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暂时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眼眸,看到旅行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递过来的手中拿着一块厚实的布料,那对橘金色的眼睛在太阳下面似乎有着明亮的闪光。似乎这片像是晚霞的湖泊里面倒映着一个太阳,不过不是初升的太阳,像是傍晚的。
初升的太阳总会刺痛我的眼睛。
海明威这么想着:但是傍晚的太阳就不会这样。它的光线要更温暖强烈也要更加柔和一点,不会让人的眼睛那么痛。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点微笑,像是有点情不自禁似的。
“谢了。”他说,接过旅行家手里的布,抬了抬肩膀,把钓竿翘起来,用手抵住,然后在缝隙里把布料塞了进去。
钓竿又沉沉地落下,压在有布料作为缓冲的地方,它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和磨损皮肤了,海明威对此感到了舒服的许多,于是很惬意地哼哼了两声。
“棒多啦,谢谢你,小伙子。”
实际上并没有好很多,可能舒服了一点,但绝对没有到达“棒多啦”的程度,但是海明威在某些时候——我是说某些时候,实际上指他在面对一个必须严阵以待的对手的时候,比如说打猎、斗牛与钓鱼——他对于自己是十分乐观主义的。
他坚信并且确信自己会胜利。
这是我第一次被叫做小伙子。
旅行家有些无奈地笑笑,但是没有对这个称呼真的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看了一眼正在边上的西格玛,走到他的身边将对方抱紧,然后继续注视着这一场光是看着就足够让人感到一种紧张与激动的战争。
“这条鱼现在怎么样了?”菲兹杰拉德紧张地
看着被鱼拉得左斜右欹的鱼竿,以及即使被鱼拉着,但也在往前走,给那条鱼带来巨大压力的海明威,这么询问道。
“速度正在减慢。”
海明威手按住钓竿,肌腱似乎微微颤抖,但是动作却显得异常的稳。他仰起头,呲开自己在大海上被打理得很好的白牙,其中蕴涵的是一个战士的骄傲与自信,那对铁灰色的眼睛被微微眯起,下一句话逐渐放缓变低了起来:
“它累了。”
海底,巨大而瑰丽的马林鱼扭动着身子,尾巴拍打着四周的水面,努力地想要挣脱嘴上的钩子,尖锐的前喙试图缠住磨断长长的钓线,但是强劲的钢丝混编尼龙的线几乎没有办法被它的嘴巴轻而易举地磨断。
它是一只漂亮的青枪鱼,也被人称呼作马林鱼——有着比大海更加深邃湛蓝的色彩,鳞片就像是钴蓝的宝石贴在银白的肌肤上,尖尖的嘴巴根处有微不可查的鲜血正在扩散,眼睛里有着极为人性化的愤怒与倔强。
这条鱼的确累了,就算是青枪鱼是一种耐力惊人的鱼,但它也只是一条变温动物,比起恒温动物,天生具有耐力上的缺陷。
“呜!”这条鱼把自己身上宽阔的背鳍折叠收拢起来,有些忌惮地看着海洋深处,担心自己被钓钩伤害扩散的血迹会引来敏感的鲨鱼,于是很快便拍打了一下尾巴,费力地朝着花费力气最少的方向挣扎着游去。
这是一场战争。
青枪鱼张开自己两侧的钴蓝色鱼鳍,感受着口中的刺痛,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尾巴。
它不止一次被人类钓上来过,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它也学习到了很多。它知道该怎么对付人类,这是一种很有效的方法。
人类是一种娇气的生物,他们害怕受伤害怕得要命。虽然这个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青枪鱼的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它穿过海藻群,希望钓线被海藻缠住,但是这个方法没有管用,还有一次它用力地想要往海里去,但是感到剧烈的疼痛和更加扩大的血迹——对方很固执地没有松开钓线,像是决定要和它拼命到底。
最后是青枪鱼妥协了,它害怕鲨鱼群带来的没有必要的麻烦——在钓钩的牵制下,它根本没有办法发挥出自己高机动性的种族天赋,所以只好继续往前游,忍受着肌肉传来的痛苦感受,继续折磨着船上的那个人类。
也许拽着自己的不是人类。它有一个瞬间这么想,听说人类现在开始使用一种像是死去的珊瑚的庞大家伙把鱼拽上来了。
那是一条被拽上船的剑鱼告诉它的,这条剑鱼当时用自己尖嘴戳伤了好几个人类,趁他们慌慌张张躲开的时候扑腾回了海里。不过它的尖嘴也受了伤,因为它戳到了那几个人类的骨头。
但很快,这条鱼就抛弃了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它觉得对方是一个人类,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但异常熟悉的老对手,它能够感受到钓钩上传来的每一个细微的力度变化与对方的意图,一种奇特的感觉在向它蔓延,让它在疲惫中重新挤出来了不知道在哪里的力气。
“我想它已经感受到了。”
海明威开口说道,他的铁灰色的眼睛里晃动着一种莫名的情感,手里的钓竿突然猛地摇晃了一下,他不得不往前面走了几步,身子抵住栏杆为自己接力,但是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
“好孩子,我的老对手!再加把劲吧,不过我相信我会赢你的,我会的。”
他的表情看上去是轻松的,但是手臂上有着过去战争和斗牛打猎中留下来的旧伤疤,也有凸起的青筋正在鼓动着,让人很担心他是不是有在哪一刻抽筋的风险。
“诶诶?要帮忙吗,老爷子?你现在看上去很累啊。”
马克·吐温抱着跳到他怀里担心地“咪咪”叫的雪球,蹲在海明威身边
的栏杆上,歪过头这么说道,那对蓝色的眼睛很有孩子和天真气质地睁得大大的。
马克·吐温可能是组合里面性格最偏向孩子的男性,从他的异能就可以看出来。他就像是一个被时光停留在最期待冒险与无穷无尽的故事的男孩,对世界充满兴奋的期待,还有一点孩子的任性和自我主义。
——虽然本来就是组合里很年轻的人,但这家伙比他还小上一岁的约翰幼稚多了。
自从海明威来了之后,这个性格跳脱的年轻人口中的“老爷子”除了麦尔维尔意外,又多了一个人,尽管海明威看起来远远没有那么老……
“没必要。”
海明威对着蹲坐在栏杆上的青年挑了下眉,似乎从这个对冒险和各种各样的战斗充满期待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似是而非的影子,于是勾了下自己的唇角,开口说道:“这是我和它之间的战斗,年轻人。”
“就像是之前在捕鲸船上的时候一样。我们的船长和那只鲸鱼搏斗的时候也不会允许我们插手的。”
赫尔曼拿着自己的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眼前的烟雾弥漫开来,那对平静而睿智的眼眸看向海明威的方向。
他微笑着说道:“这是它们之间的战斗。”
也是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战斗。
人类凭借钓竿与工具,拥有了和这些比自己更加庞大和沉重的海中巨物互相搏斗的资格,他们之间的每一次战斗,都有关于骄傲与荣耀,生命的挣扎与反抗。
赫尔曼拿着自己的烟斗,抚摸着在自己身边不敢看钓竿,只顾着往自己的怀里钻的小白鲸,露出像是对待孩子一样的温柔表情,带着白鲸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已经厌倦了在海上和别的生物的厮杀,真真正正地爱上了鲸类这种美丽庞大的生命,放弃了对它们举起捕鲸枪。但他也了解别人与大海中的生物搏斗时的想法。
现在已经离钓上鱼过了几个小时,仍然停留在这里的人已经很少了。大家都还有自己要干的事情,有的人还要去厨房里面帮忙。
“说起来,总感觉这一幕应该配上什么激昂的背景音乐啊。”
北原和枫从船舱走出来,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看着还在和那条鱼锲而不舍地耗着体力的海明威,笑着说道。
刚刚他的工作被煮土豆奶油汤很熟练的约翰接了过去,所以有时间到甲板上面透透气,顺便看看还在钓鱼的海明威。
北原和枫走到海明威身边,依靠在栏杆上,摸了摸下巴,感觉自己突然明白了眼前的场景缺少了什么,于是一击掌,眼睛亮晶晶地说道:
“或者说是球赛广播?”
“哦哦!说到球赛!”
马克·吐温从栏杆上面跳了下来——雪球紧紧地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发出惊慌失措的“喵”的一声,脑袋埋在少年的衣领口,边上的汤姆和哈克连忙抱住了这只胆子似乎不怎么大的猫——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湛蓝色的眼睛眨了眨,举着手高声喊道:
“今天有北美职业棒球大联赛诶!”
“我敢赌下面的这条鱼是一条了不起的鱼,洋基队是不会输的!”
海明威大声地喊道,他的目光中透露出坚毅的神色,但是也有这一点孩童般的稚气。
“纽约万岁!”
马克·吐温喊了一声,然后欢快地在甲板上转了一个圈,接着突然小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很期待芝加哥白袜队的表现啦。”
名字叫做雪球的猫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哈克和汤姆围着猫转圈,也不知道该怎么拦住这个小家伙。最后北原和枫伸手朝它招呼了一下,被这只活泼的猫扑在怀里了。
“你竟然觉得芝加哥白袜队能赢?”
海明威不屑地嘟囔道,从鼻子里发出
“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一只被冒犯到的狮子或者公牛,很显然在为自己心爱的球队打抱不平。
“难道没有一个人把球队的直播放在这边让我听一下吗,天哪,这是什么蠢话,竟然觉得洋基队会输给芝加哥的那一群打假球的傻瓜!你怕不是马上又要觉得它要输给那群靠对方打假球才当上了冠军的辛辛那提红人!”
北原和枫同情地拍了下马克·吐温:他已经缩着脖子开始躲在了旅行家和猫后面,看上去自己也有点心虚——谁都知道洋基队是当之无愧的冠军球队,而芝加哥白袜队呢?它们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夺冠了。
“我去马上找一个收音机过来,或者一个用来实况转播的手机。”
北原和枫任由马克·吐温躲着,那对橘金色的眼睛很柔和地弯起来,对海明威这么说道,得到了这个偶尔显得有点暴躁的中年男人勉勉强强的认可。
“洋基队是不可能输的。”他自言自语道。
海明威看着这两个人离开,这下船头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呼出一口气,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外一只脚上,突然感觉周围像是冷落了下来似的,就像是斗牛场和拳击赛场上没有一个观众正在注视着他。
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证据是自己竟然有点讨厌起孤独的气氛。他抱着鱼竿转过身,看着钓线一直斜到水面中,突然觉得自己大概还没有这条始终不愿意跳出水面的鱼沉得住气。
“接下来就只有我们了。”他对着鱼竿开口说道,“你还不愿意出来让我看看你吗?”
鱼没有跳出来,那是一条罕见的稳重的鱼。海明威在它身上看到了一种奇特的智慧,怎么会有这样的一条鱼呢?一般的鱼不会这么固执,也不会几个小时都没法钓上来,也不会安安稳稳地沉在水下,搏斗的时候虽然烦躁,但不显得十分的惊慌。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鱼突然加快了速度,海明威顺势放开了一点线——线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太多收起来的机会,这是很不利的事情,但这条鱼饿了这么久,游了这么久,总会累垮的。
海明威笑起来,用一种像是孩子那样快活的含糊的语气嘟囔道:“看呐,你已经打算和我斗上一斗了,可爱的小家伙。小家伙,是的,不过我敢发誓,你肯定比我重。但你还年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