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在盘山公道上面停住。
在道路两边,一边是连绵的群山与树木,一边是大海与悬崖。
浓郁而又艳丽的橘红色水墨似的大片大片地渲染开来,倒映在无边无际的苍蓝的一角,浮动在海水卷起的乳白泡沫里,把这灿烂人间渲染成了晚霞。
有海鸥在天空盘旋并喧嚣地鸣叫,有海豹在悬崖下面的海岸笨拙地挪动着身体,有一群鹿跑过公路,步伐急促而轻盈。
一只年纪不大的幼鹿在半路停下来朝道路上张望了一眼,目光和北原和枫交错,然后飞快地赶上潜行的队伍,只留下一个在跳跃时同样蹦蹦跳跳的小尾巴。
北原和枫弯起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身子靠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朝悬崖外面望过去,橘金色的眼睛里似乎倒映着鲸鱼庞大美丽的尾巴在天际掠起的浪花。
“这条路上有好多动物。”
正在看报纸的西格玛从后座探出头来,看着那些还在摇曳着的树木灌丛,浅灰色的眼睛在橘红色云朵般的树荫下熠熠生辉,语气轻快地对北原和枫说他统计的数据:“我们今天已经遇到三次鹿群,五次刺猬和两次浣熊了!”
“下面还有晒太阳的海豹呢。”
北原和枫伸了个懒腰,脑袋靠在方向盘上,侧着头语气慵懒地说着,声音里带着阳光般明亮的笑意。
这个位置还能听到来自海豹的声音。一群大家伙“欧欧”地叫着,光是想想就知道那群象海豹正在沙滩上面翻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或许还在用自己的尾巴拍着沙子。
“嗯嗯,真的好可爱!”
西格玛也想到了那群海豹,于是也跟着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然后翻了个身,抬头透过天窗看到了上方火烧一般的树荫。
层层复层层,叠叠复叠叠,从叶尖滴落了湿漉漉的空气,还有阳光斑驳的阴影。
北原和枫半个身子趴在方向盘上,看着好几只圆滚滚小鸟蹦蹦跳跳地从公路上跑过去,互相追逐着,发出很可爱的声音。
黑眼睛圆溜溜的,身体也圆溜溜的,像是一只灰色的大毛绒球,翅膀下面和腹部有着很漂亮的鳞片状亮银色花纹,额头上有着看上去像是音符一样、在脑袋前面晃动的黑色羽冠。
“是加州鹌鹑吗?”
西格玛也趴在窗户上,专心致志地看着这些鸟儿钻到草丛里,然后好奇地询问道。
“嗯,很可爱吧。”旅行家回答。
一只暗冠蓝鸦落在汽车的挡风玻璃板上,用尖尖的嘴巴“笃笃”几下,又好奇地看在玻璃里面的人类。
“Sheck-Sheck-Sheck!”
这只漂亮的鸟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发出快活的连续不断的喊叫,听上去比自己别的鸦科同类发出的声音要动听得多。至少比喜鹊和乌鸦听上去要好听点。
北原和枫仰起脸,有些无奈地看着它——本来他只是想偷个懒,但这只鸟这么一落脚,他是真的不能开车了。
“叽叽!”这只鸟又蹦蹦跳跳地模仿起了鸟类幼雏的声音,模仿完又看着北原和枫,眼睛里分明是有炫耀色彩的。
接着它又开始表演红尾鵟刺耳难听的尖锐叫声,把四周林子里的一大片鸟吓得腾空而起,各自慌慌忙忙地散去。
然后又是“喵嗷”“汪呜儿”“吱吱”之类明显不属于鸟类的叫声,好像这里在开展动物博览会似的——然而发出这些热闹声音的只是一直看上去不大的小鸟。
西格玛探头围观着这位表演艺术家,忍不住“哇”了一声。暗冠蓝鸦瞅了他几眼,接着也有模有样地模仿起了这个声音。
北原和枫很配合地鼓了鼓掌。
于是这只鸟表现得更骄傲了,脑袋昂
着,黑色的冠羽也翘着,胸口感觉都要跟着一起膨胀起来,瑰丽的蓝色翅膀“刷拉”展开。
“咯哩咯哩!”这次它发出清越好听的声音,用翅膀拍打着窗户,看样子想要急急忙忙地钻到车子里去,惹得西格玛忍不住笑了起来。
“北原。”他戳了戳旅行家,“你不觉得它像是在求偶吗?”
旅行家没好气地转过头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下自家孩子的孩子的脑门。
“只是太闲了,看到一个人来就想表演一下而已。”
他打开车窗,看见这只鸟落在玻璃窗上,探头往车子里望了望,接着便猛地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发出软乎乎的“呼噜呼噜”的声响。
它最后还是没有飞进来,只是在北原和枫伸出手的时候用自己的嘴巴碰了对方的手指两下,然后就飞走了,变成一道宝蓝色的美丽影子。
西格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美丽而又活泼大胆的鸟飞出公路,朝着悬崖外的海边轻盈地振翅而起,最后融入那片无边无际的苍蓝。
北原和枫用手缓缓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远方。
“这种鸟还会模仿机器发出的声音。”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弯起眼睛,偏过头,笑着对西格玛说道:“如果走在森林里,感觉某一处的草丛里藏着正在轰隆作响的汽车发动引擎,可能就是它们正在吓唬你。”
很多动物会害怕人类的机械声,所以这种鸟也就学会了狐假虎威,模仿着这种响动来欺负别的小动物,把森林里折腾得鸡飞狗跳。
鸦科生物大概都是有点恶趣味的。
西格玛大概也想到那样的画面了,于是也跟着“噗嗤”笑起来,靠在前面的靠背上,浅灰色的眼睛中落着这片色彩秾丽的山林。
“在加利福利亚州的秋天,说不定可以看到山林里出门觅食的黑熊。”
休息够了,北原和枫继续开起了车,朝着前方观鲸的灯塔驶去,口中还在用讲述故事的语气说着,余音散落在漫山遍野的红叶里:
“加州这个地方可是有两三万只熊居住的。还有的熊会找食物找到山下,推开房门翻吃的,有时候还会跳到游泳池里游泳。被发现的时候还在边上湿漉漉地抖着毛。”
西格玛睁着眼睛,把报纸盖在自己的下半张脸上,好奇地听着。
虽然在加州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但对于别的地方人来说,这些故事还是未免太过光怪陆离,有着浓郁的超现实色彩,更像是街头巷尾的传说。
那些有关于熊的,有关于牛仔与骏马的,有关于大海、鲸鱼和农场的故事——旅行家都在开车的时候慢慢地说着,橘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加州灿烂的暖阳。
“以前还有人来加州捕鲸。”
北原和枫快要开到那座雪白的灯塔的时候,回过头笑着对西格玛说:“但现在没有了。因为每年大家都想来这个地方看鲸鱼,这门生意可比捕鲸要赚多了。”
那座灯塔下面有着小小的房屋,远处便是海洋,上方是被天空映照成微微蓝色的云朵,还有金色绚烂的阳光。
秋天看不到这里漫山遍野金黄的花,草大多数也枯萎了,露出了岩石与土壤的颜色,让这份景色从柔美变成了一种尖锐的峭拔。
银白色海水、阳光下有着透蓝色彩的海水、折射出钻蓝色的海水……然后冲击到满是碎石的滩涂,像是被手枪子弹打碎的玻璃,突然炸裂和破碎开来,每一片都满是精美而又支离破碎,让人忍不住想到古代瓷器上的冰裂纹。
或许大海就是某块巨大的瓷器碎片本身。
北原和枫打开车窗,迎面而来的就是带着湿润和咸腥气味的海风。
面前的白塔高耸,洁白的海浪在它的身后旋生旋灭,好像唯有这个高大
的建筑在世界的尽头站到了永恒。
有两个人站在白塔下面,似乎正在眺望远处的大海,也有可能正在地面上寻找海鸥与各种水鸟在岸边遗留的羽毛。
“我猜这是一只黑背鸥的羽毛。”
福克纳很有把握地对海伦·凯勒说道,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柔顺羽毛,小姑娘则是握着他的手掌,蓝眼睛好看地眨着,看上去是很崇拜的模样。
当然啦,她其实是不知道面前的大人到底下了怎么样的结论的。她只是很高兴能够在这个地方捡到鸟的羽毛,很高兴能够在这样的沙子与石块上走路,很高兴能够离大海那么近。
海伦深深地洗了口气,感受着空气里属于大海的味道,仿佛在感受面前这片存在的浩大与波澜壮阔,那对漂亮的眼睛也很享受地眯起。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亲昵地揉了揉,于是哼哼了两声,然后抱住了福克纳。
“我喜欢这里!”她说。
“嗯,我也很喜欢这里。”福克纳把下巴靠在她的脑袋上,舒服地蹭了蹭,低哑着声音说道,然后拉着少女的手腕,坐上了他们来到加州之后就换掉的交通工具上。
新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银白色的摩托车。造型流畅而又漂亮,适合在这种道路上飞速行驶。
福克纳坐在驾驶座上,感觉找回了自己当初骑马的习惯,于是舒服地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感觉到海伦抱住自己的腰后便打算开车前往下一个景点。
但下一秒,他就看到了一个对自己来说有点眼熟的轿车,于是惊讶地睁大眼睛,望见那里有两个人正站在车外面。
一种奇特的感觉突然涌到他的心头,没有火焰那样热烈,但却是那样急促地催促着,让他做出了自己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举动:
“嗨——!”
福克纳伸出手,朝他们用力地摇晃了两下,看到他们听到声音后朝自己看过来,脸上也浮现出了灿烂的笑。
他们在延伸向大海的半月湾里对视着,最后是福克纳先一步挪开了目光。
迟到的窘迫与面对社交的后悔在他的心里涨潮似的重新冒出来,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
海伦有些疑惑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她注意到福克纳的身体动作了。
福克纳对此只是简单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笑着启动了车辆,带着引擎轰鸣的声音朝着前方奔驰而去,留下一捧从排气管里冒出来的烟雾。
北原和枫在车子边看着那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离开,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围巾,但还是有一截尾端在空中飘荡。
“是福克纳先生和海伦?”
西格玛踮着脚尖,看着那辆消失在视野里的摩托车,接着转头望向北原和枫:“他们刚刚过去诶,我们要追吗?”
“你不看鸽子角灯塔啦?”
北原和枫收回目光,笑着询问道。
西格玛不说话了,他开始看那座漂亮的、雪白的灯塔,橘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这座世界上最美的十座灯塔之一的影子。有海鸟在他浅灰色的眼睛中振翅飞翔。
“真是的……”北原和枫带着西格玛一起走过去,同时喃喃自语了一句,眼底却缓缓浮现出明亮的笑,“跑那么快干什么?”
但他其实是知道对方为什么跑那么快的。
其中有七八成的原因应该归结为福克纳喊了一声后自觉有点没脸见人,剩下的——大概是想把他们的正式相遇完完全全地交给缘分吧。
相遇……至少他们之间约定的相遇不应该是因为其中某个人刻意的等待,或者说急迫是追逐而达成的。这该是一种命运般的、神圣的、完全交付给潜意识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地方,而我们恰好在一起,然
后又认出了彼此曾经相遇过:就是这么巧合的事情。
于是我们又相遇了,可以在短暂的时间里聊一聊那个永远停留在“未来下一次的相遇”里的故事,可以点燃一支烟聊聊分别的时光。
“北原,你说——”
西格玛拖长了声音说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跑到了前面,两只手背在后面,转过头看着旅行家。
“嗯?”北原和枫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还会见面吗?”
青年侧过头,语气轻快地这么问,然后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好吧,我知道我们每次分别的时候都会问这个问题。”
西格玛侧过头嘟囔了一句:“我也知道我们会见面,但是总感觉只有把这句话问出来才算是个合格的收尾嘛。”
“你当这句话是段落重复标记啊?”
北原和枫按了按额头,用无奈的语气说道。
“是全章重复标记。”
西格玛特别认真地说了句俏皮话。他意识到北原和枫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感到不高兴,于是一下子放松起来,眼睛也亮晶晶的。
“那我的回答还是那样。”
北原和枫走在滩涂边,蹲下身看着这里散落的漂亮贝壳和已经被海水打磨得没有一丝棱角的浑圆玻璃,同时笑着说道:
“是的,我们会见面的。”
在秋天来到加利福利亚州的日子里,漫山遍野的树变成了沸腾的红酒与黄金。
大海卷动苍冷的天空,白色的灯塔矗立在半月湾,象海豹岛上面的海豹在晒太阳,17英里的海滩上滚动着的海浪如同泡沫般梦幻。
福克纳骑着摩托车,奔驰在加州1号公路之上,迎面而来的是有着大海气味的风,把头发往后吹去,衣服往后吹去,把人的眼睛吹得忍不住眯起来。
海伦·凯勒一只手用力地环着福克纳的腰,另一只手贴住对方的嘴,一开始像是猫咪细细柔柔的哼哼那样,但很快就逐渐大声,弯着眼睛唱起来:
“Oh Oh Oh Oh(哦,哦,哦,哦)
I'm ying here dreaming, Staring at the ceiling(我躺着,盯着天花板做着白日梦)
Wasting the day away(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
The wrld's flying by ur windw utside(世界从我们的窗外飞奔而过)——”
《stay here frever》。
福克纳认出了这首英文歌,于是也跟着勾了勾唇角,在这条没有人迹的道路上接续着唱道,还借着后视镜对海伦打了个响指:
“But hey baby that's OK(但是,宝贝,这没关系)
This feels sht it 't be wrng(这感觉真棒,不会有错)
S far, as I see(在我能看见的未来里这不会有错)
Where yu wanna g baby(你想要去哪里,宝贝)
I'll d anything(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海伦放在福克纳嘴上的手稍微动了动,然后脸上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尼罗河蓝的眼睛中阳光一圈圈地晕染开来,点开烂漫的波纹。
她没有继续唱下去,而是就这样“听”着福克纳唱歌,脸颊靠在对方的背上,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福克纳还是在唱,声音里仿佛裹挟着加州温暖的太阳。
银白的摩托车就这样没入漫山遍野的火红的
树叶,如同银白的鸟飞入岩浆的湖泊。
“如果那太远了
我们可以跳进车子里,一直绕着小镇旅行
他们说,加州每年这时都是暖融融的……”
的确很暖融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