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平时太少看见,伦敦的人、尤其是钟塔侍从的成员似乎都尤其喜欢太阳,或者星星,或者一切发光的天体。
这是北原和枫在帮第二天就要出门去外面执勤的艾略特整理完资料,从走廊走过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的。
那个时候的玛丽·雪莱正在走廊的尽头踮着脚尖,趴在栏杆上看快要落下去的夕阳,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云翳望过去。
走廊没有开灯,唯一的光线便来自于尽头可以看到天空的地方,投下橘红色的光影和少女小小的影子,好像位于光阴的隧道里。
“玛丽博士?”
北原和枫看着那个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孤独的瘦小身影,稍微犹豫了一下,开口喊道。
“北原!”
趴在栏杆上的女孩很自然地收回目光,朝总是给她带甜点的北原和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旅行家这才意识到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看上去很可爱的小羊羔。
仿真机械的玩偶对于能够制造出亚当那样的人工智能的玛丽·雪莱并不算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总是偏爱羊这种生物,好像总是要抱着。
“在看夕阳吗?”
北原和枫走到她的身边,看着这个面孔显得格外稚气的孩子,半蹲下身子看着她,橘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孩金色的卷发和那对据说和雪莱一样的灰色眼睛,语气温和地问道。
“是啊,一周前我们不是才看完夕阳吗?我觉得这种傍晚的光线折射和大气层对于光线的偏折程度程度很有意思,所以转门多研究一下。”
玛丽·雪莱先是下意识有些不好意思地偏了一下头,但随即感觉自己作为一个顶级科学家表现得不应该这么气弱,干脆又十足傲气地抬起了脑袋:“我肯定能利用这个原理做出一些有意思的发明的,毕竟我可是个天才。”
北原和枫弯了弯眼睛,把这个傲慢到有点冷漠的小姑娘抱起来,扶着对方,好让她能够在更高的一个位置上看着夕阳:“是是是,大英帝国的天才,杰出的异能者,连在女王面前都能够理直气壮撒娇的天才博士。”
雪莱小姐的骨架和身体有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瘦小,大白褂一样的衣服下面几乎是有点空空荡荡的味道,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
抱起来的感觉不重,甚至是轻盈到让人忍不住担心她的身体状态。
北原和枫揉了揉女孩的头发,感觉这大概是低温技术停滞了一段时间生长的后遗症:毕竟这么优秀的科研人员,英国肯定会好好照料的,也轮不到他来担心。
玛丽·雪莱耳朵红了红,身子缩在旅行家的怀里,小声辩驳道:“才不是撒娇,行李这种私人物品本来就不应该乱动嘛。”
小姑娘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显然不太习惯被成年人抱在怀里,但很快就被外面的太阳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
伦敦城市内部的渡鸦偶尔掠过太阳,一只渡鸦甚至在围着太阳飞了后大大方方地飞过来,停留在栏杆上面。
这只渡鸦的背部有着河流一样的雪白色条纹和头部翘起的黑色冠羽,看上去就像是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是伦敦。
这座城市的意志在栏杆上优雅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歪过头看向玛丽·雪莱,在对方想要伸手抓之前就轻盈地跳开,眯起眼睛发出一声“咯咯”的笑声,便再次飞走了。
“哎!真是的……我以后一定要发明一个专门用来逮这种狡猾大鸟的机器。”
玛丽·雪莱可能从来都没有在人前感受过这样的挫败,几乎是在渡鸦飞走的那一刻就鼓起了脸,气呼呼地说道。
不不不,就算是这样,一般人也是逮不到伦敦的吧?毕竟这里可是它最熟悉的地方。
旅行家无奈地笑了笑,把正在自顾自生气的女孩的脑袋揉了揉,成功地让她转移了注意力,代价就是自己的头发也被捉住揪了两下。
当然,雪莱博士也没有真的生气。
这位骄傲的科学家的性格虽然任性自我又充斥着孩子气,但是她也不介意在认可的人面前充当一个真正的孩子,收敛起自己自负又居高临下的气势。
所以打闹结束后,雪莱又靠在了北原和枫的身上,揉揉眼睛就继续隔着宽大的眼镜去看夕阳——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工作急着要去完成,还不如在这种浪漫的风景上多浪费一点时光。
“北原,你知道吗?我其实特别喜欢圣保罗大教堂,尽管我对宗教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也从来没有到那里去过。”
小姑娘把眼睛弯成一道好看的月牙,笑着说道——她刚刚从旅行家的口袋里悄悄地拿走了最后一块绵绵软软的棉花糖。
“圣保罗大教堂附近所有的建筑都不能比这座教堂更高,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可以在这个方向上看到这么清晰的夕阳的原因哦。”
“那为什么要一个人来看夕阳?”
北原和枫望着怀里这个眯起眼睛,笑得像是只小猫咪的女孩,好奇地挑了下眉,问道。
“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
雪莱博士扭过头,抱着自己怀里的羊,灰色的眼睛与玩偶墨黑色的眼珠一起看过来,外表是一模一样的无辜:“就是单纯的研究。”
“有个孩子和我说过一句话。”
北原和枫沉默了几秒,看向玛丽·雪莱,看着夕阳橘黄色的光线照在她柔美的面颊上,照在她的金色头发和在空中被吹动的白大褂上。
女孩正在回头看他。
“他说,人在寂寞的时候会看夕阳。”
旅行家叹息一声,把小姑娘的脑袋也按到了自己的怀里:“当然,你不想说就不说。”
女孩微微缩了缩身子,似乎有着一瞬间地沉默,但很快就从旅行家的怀里跳了下来。
“等等!我才没有感觉寂寞呢!”
雪莱小姐伸手晃了晃,把脑袋抬起来,似乎感觉自己是被小瞧了,漂亮的灰色眼睛被睁得大大的——如果没有之前短暂的沉默,北原和枫都会以为她说的是真话。
“我只是和卡罗尔那个笨蛋吵架了。那个家伙拍的照片一点也不好看,难看死了,完全没有展现出本天才作为第一科学家的风范。”
女孩扭头哼哼了两声,把手插到大衣的口袋里面,目光看着已经落下了一大半的太阳。
“而且他竟然还敢凶我……那只胆小鬼兔子竟然还敢凶我。”
雪莱小姐越想越生气,忍不住愤愤不平地嘟囔起来:“一个个都那么奇怪,好像为了真理牺牲一两个人命是什么大事情一样。是不是讲童话的人都这么天真啊!”
愿意把玛丽·雪莱当作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不加任何偏见和光环地看待的人不多,所以愿意给这位科学家讲那些小孩子的童话的人自然也就是极端的少。
见面就想和她讲故事的卡罗尔算是一个,还有就是以前在学术研讨时见到的歌德,总是温温柔柔的北原和枫……或许还有拜伦。
以及雪莱,珀西·雪莱。
玛丽·雪莱对自己哥哥的印象不深,甚至可以说是异常模糊——但她每次想到的时候,总有一个毛玻璃一样的印象告诉她,就算是哥哥也不会认同她的想法。
这让女孩有点沮丧,但这并不会改变她本身的观点:毕竟她是一个天才,怀疑天才的人才是真正有问题的。
至少奥威尔先生和那些研究员和女王陛下都是这么说的呀。怎么想自己都是对的嘛,科学的发展有时候的确需要不择手段。
但是……还是会难过,那种自己一直坚持的理念被想要在乎的人否认的难过。
玛丽·雪莱毕竟在心理年龄上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女孩。
北原和枫则是愣了一下,随后便注意到了对方失落的神情,于是安慰般的抱了抱她。
他自然是不会认同这个观点的,在北原和枫的眼里,生命是一种值得尊敬的东西。
但是他也知道,玛丽·雪莱有很大概率曾经被钟塔侍从洗脑过:
让任何设计都成为可能——这个异能本身就是可以通过想象快速推动科技发展的奇迹,英国不可能让这个异能的拥有者生出别的任何心思。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合格的、好用的、专心投于研发的工具,仅此而已。所以玛丽·雪莱目前的心理状态反而是最好的结果,就算是发生了变化估计也会被政府“掰正”回来。
但,还是想要做点什么啊。
“想听那个故事接下来的一部分吗?”
北原和枫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和女孩平齐,接着露出一个微笑:“雪莱小姐。”
“我不可能回去道歉的。”
小姑娘抱紧了自己的小羊,警觉地往后面挪了挪,大声地说道:“天才永远都不会向普通人承认不是自己的错误!”
“不是道歉。”
北原和枫突然感觉对方本质上还是一个挺可爱和倔强的姑娘,于是笑了笑:“我只是想要问一问,为什么雪莱博士会喜欢这些故事呢?”
明明不是很科学的,也不是很符合逻辑,只是纯然一派“天真到过了头”的想象。
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故事和童话呢?
玛丽·雪莱眨了下眼睛,表情一点点茫然起来,似乎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怎么深入地思考过这件事情。
“我到时候会和卡罗尔说一说的。”
北原和枫也没有想立刻就得到对方的回答,简单地笑了笑便站起来:“实在不行,我也可以给你讲故事嘛。”
旅行家心满意足地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然后便走了,打算回去做晚餐,好去应付那一大堆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习惯于留在他那里蹭吃蹭喝的家伙。
本来他还打算去别人那里吃回去呢,结果才发现钟塔侍从的人基本都没在伦敦落居,大多数都是直接住在这栋办公楼里。
唯一有房子的王尔德还紧张得要命,听到北原和枫要来后差点从猫炸毛成猫球,生怕旅行家来了后自己的男朋友会对他产生什么性趣。
“波西情人很多的呜,我真的不想情敌再增加了,而且怎么想我都赢不了北原你吧!看在我们两个的关系上,北原——北原——你别到我和波西家里面,我真的好害怕。”
以上为王尔德的原话,说出来之后包括艾略特在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很久。奥斯汀小姐甚至很直接地建议分手,但是被固执的画家拒绝了。
他就是喜欢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而这种感情向来是没有办法的。
大人继续去处理复杂的大人世界的问题了,只剩下玛丽·雪莱靠在栏杆上面静静地想着。
为什么会喜欢故事?为什么会喜欢童话?
年纪很小的科学家抱紧了自己的羊,抬眸看向几乎快要落完的太阳。
那只渡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了回来,棕褐色的眼睛安安静静地打量着她。
“……sweet”
雪莱小姐把拿走的棉花糖塞到自己的嘴里,眼眸微微眯起,随后笑了起来,很小声地说道。
她很喜欢甜食。
而她喜欢那些故事,也许就和喜欢吃甜食一样没有那么多的理由。
因为糖很sweet,讲故事的声音很sweet,说故事人的眼睛在看她时显得很sweet,故事里的柴郡猫很sweet,仙境很sweet。
而童话也很sweet,漂亮又梦幻,就像是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一样。
那人呢,复杂的人在科学面前,是不是也是一种很sweet的存在呢?
玛丽·雪莱眨了下眼睛,觉得人还是比不上科学,但是心情已经愉快了起来,跃跃欲试地伸手抓边上的渡鸦。
“嘎!”渡鸦喊了一声,但没有飞走,很配合地被抓住了,无奈地看着女孩得意地把自己抱起来的样子。
“抓到你啦!”
很记仇的小姑娘抖了抖鸟翅膀,最后把大黑鸟抱到自己的怀里,伸手抓下来一大簇羽毛,笑盈盈的:“不过你也挺可爱的。”
大胆,竟然敢抓你们城市的城市意志,抓到之后还要薅羽毛!
伦敦无语地虚起眼睛,打算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就拍拍翅膀飞走,但最后它看了看这个自己也认识的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很大方地伸出翅膀抱了抱她。
——伦敦是一个很难“生活”的地方。
它的沉闷忧郁,它的纸醉金迷,它的暴政与民主,它的古典与现代在这座城市里形成一个又一个互相逼迫的夹角,每一处都只够人勉勉强强地“生存”下去。
而生存很难说是生活,就像是很难说一只被关在狭小笼子里不得动弹的鸟,一根被折下来的青翠树枝到底算不算是活着。
但就像是这座城市里虽然少、但肯定会拥有的阳光一样,也总有东西会在你于这座城市漫长的日子里带来转瞬即逝的浪漫与温柔。
“好好生活啊,小家伙。”
伦敦嘟哝了一句人类听不懂的话,接着便挣脱出来,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但或许正是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太短暂,太容易离开,所以伦敦人才那么想要把自己喜爱的存在留在身边,才那么自我和固执。
那么想要把一刻变成永恒。
事后,当艾略特要外出执行任务的那一天,北原和枫在钟塔侍从无奈地陪着几乎快把自己挂在他身上的朋友时,雪莱小姐就踩着小皮靴“噔噔噔”地跑了出来。
“北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女孩抱着怀里面的小羊,拖着一个比她还要高的行李箱子,很费劲地拖着跑过来,灰色的眼睛就像是灰色的星光拉长石,有很漂亮的光在里面闪动着。
正在安抚着因为要离开而显得格外焦虑的艾略特的北原和枫有些疑惑地看过来,轻轻地眨了下眼睛,结果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小姑娘主动凑到了耳边,用讲秘密的语气小声地说道:
“因为故事很可爱,非常可爱。想象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
说完她就笑着跑走了,抱着自己的羊蹦蹦跳跳的,时不时因为行李箱跌跌撞撞地晃几下,嘴里还哼着很活泼的童谣。
“玛丽有只小羊羔,小羊羔小羊羔。
玛丽有只小羊羔,啊雪白羊毛。
不管玛丽到哪里,到哪里到哪里。
羊羔总要跟着她,跟着她跟着她……”
北原和枫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想了想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忍不住笑了笑——他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答什么问题了。
“北原。”
艾略特低低地喊了一声,墨色的眼睛很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就是被抿起的嘴角给人一种莫名委屈的感觉。
“好啦,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一直上飞机,你在离开的最后一秒前都能看得到我。”
北原和枫侧过头,笑着抱了抱自己的朋友,很耐心地说道。
“可我会忘掉你。”
艾略特张了张嘴,最后用一种很沮丧的语气说道:“……我会忘掉我喜欢你。”
我会忘掉这些因为你而诞生的安心和勇气,我会变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几乎什么感情都没有的样子,我会忘掉我曾经看到过你眼中的流星——美得会让人感到一瞬间的感动。
遗忘是一种属于空心人的宿命。
“那就再认识一次吧。”
北原和枫用手指遮住对方的眼睛,语气温和:“我其实觉得我们的上一次初见还有些不完美的地方,到时候还可以再来一次。”
就像是被蒙上眼睛的野生动物一样,艾略特几乎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很乖地蹭了蹭自己的朋友,像是终于放下了心。
北原和枫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发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后放松了不少,目光微微挪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墙壁上面的电子光板突然微微地发起光来,组成了一个非常简短的单词:
“thanks”
谢谢……
这个感谢来自于钟塔侍从的人工智能?还是监控着整个钟塔侍从的乔治·奥威尔?
北原和枫愣了一下,接着微笑,对着那面墙做出了一个口型:“”
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