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佛罗伦萨,夜晚已经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凉意,像是已经裹挟来了几分属于草木凋零的萧瑟味道。
北原和枫坐在街道边的某个烧烤摊子里,被风吹得狠狠打了个喷嚏。
但丁把自己的及肩发在脑后绑了起来,正在给烤肉涂酱料,听到声音后看了一眼坐在最外面的北原和枫:“没事吧?”
“没事,就是今晚的风真的很大。”
北原和枫拿纸巾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闻言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同时侧过身子,让边上正在戳着烤金针菇的安东尼靠自己近一点。
这么大的风,他自己还好,要是让小孩子吹到感冒可就不好了。
“说起来,今晚要不要去我家?既然都没有马车了。”
薄伽丘手里搂着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表达抗议的塞壬小姐,光明正大地把脸凑了过去,笑盈盈地这么建议。
不得不说,这个提议还是很让人心动的:尤其是在知道薄伽丘的家里有整整一箱达芬奇的手稿的情况下……
北原和枫又叹了口气,给自己重新开了一听啤酒,一点也不客气地回答道:
“哦,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明天佛罗伦萨会多出什么都市怪谈——比如说马车上半路离奇失踪的乘客之类的。”
“不过我们已经全额付款了哎。”
薄伽丘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半张脸都埋在塞壬柔顺的黑色长发里面,那对矢车菊蓝的眼睛无辜地朝旅行家眨了眨:“所以肯定也没有什么问题吧,一定没有问题吧!”
不,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这种交了钱就肯定没有问题的错觉……
旅行家喝了口酒,有点无奈地看着在边上叽叽喳喳的吟游诗人,最后还是用哄小孩子的态度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嗯嗯,是没有问题啦——不过你今天真的不打算带着塞壬小姐好好逛一逛吗?”
虽然女妖的翅膀几乎完全被长矛折断了,但是毕竟身体里还流淌着神明的血液,就算是这种伤势,过一天说不定也能好个七七八八。
从老板那里端来了一大盘食材的塞万提斯同样也听到了这句话,发出一声专门针对吟游诗人的冷哼,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薄伽丘——你给我陪着那个塞壬逛去,别天天想着怎么把北原拐到你那个乱七八糟的破烂废纸堆里面!”
“呜哇,塞壬你看,对面的那个人类真的好凶哦,我好害怕啊——哎嘿。”
“……北原,你觉得把薄伽丘送下去,和他的塞壬一起殉情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觉得挺不错的。”
但丁把自己盘子里烤肉迅速地解决完,又喝了一口刚刚买回来的奶茶,语调轻盈地提醒道:“但是这里还有小孩子哦,塞万提斯。”
“哎?是在叫我吗?”
在场唯一的小孩子抬了下头,好奇地望向这些不知道怎得好像又快闹起来的大人。
他之前正在和自己家的玫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地聊天呢,根本没有听清他们之间到底讨论了些什么。
北原和枫在边上默默地咳嗽了一声,顺手给对方的手里塞了一份已经被烤好的羊肉串:“没你的事,继续吃吧。”
安东尼有点迷茫地歪了一下脑袋,接过来羊肉串咬了一口,然后就被上面撒得过多的孜然冲得打了个喷嚏。
玫瑰小姐埋在他的怀里,拿叶片挡着自己的脸,一下子笑了出来。
塞壬嫌弃地偏过脑袋,离凑过来的薄伽丘远了一点,那对好看的孔雀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这一人一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是隐秘的羡慕,也许只是单纯的在回忆某些过往,谁知道呢?
总之,在这个无法继续开口的妖精身上,一切好像都变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然后就被边上正在分配食物的旅行家塞了一杯带吸管的橙汁。
“唔,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北原和枫温和地笑了笑,举起自己边上的啤酒,和她碰了一下杯:“先喝点东西缓缓心情?毕竟总是生气对身体也不好。”
女妖愣了愣,看向了眼眸中的神色总是显得格外柔和的旅行家。
那对橘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什么同情或者悲悯的味道,也没有什么激烈的恨和爱的情绪,只是最单纯的关心。
好像她并不是什么恶贯满盈、今天就要死去的女妖,而是一个没有吃晚饭的普通女孩。
“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个?虽然被加了不少古怪的调味料,但至少味道挺不错的。唔,到时候你还可以叫薄伽丘带你去哪个甜品店买一点甜点,反正他有钱。”
旅行家笑了笑,手指撑着下巴,目光扫过某个一脸“北原你竟然出卖我”的吟游诗人,然后继续愉快地给出自己的建议:
“对了,还可以让他带你去百花大教堂的顶端一趟,那里很适合看月亮——薄伽丘你自己一个人都能上去,再带上一只妖精也没问题吧。反正赛壬小姐也不算重?”
“喂喂!再不算重也是有分量的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屋顶那么、那么高呢!”
吟游诗人鼓了鼓脸,在边上努力地为自己的权益抗议起来:“要是万一掉下来怎么办?我自己没事,但要是把赛壬小姐摔着了呢?”
“这个就不用担心了。你敢从上面掉下来我就敢接着。”
塞万提斯在旁边懒洋洋地回了一句,顺便对薄伽丘露出了一个非常“友善”的微笑。
友善到了让人忍不住觉得他是想要用自己的长矛矛尖接住对方的程度。
骑士先生此时正尽职尽责地站在边上,给北原和枫挡着从外面溜进来的风,顺便把自己烤好的羊肉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旅行家的盘子里。
“噗嗤。说起来,佛罗伦萨还有领主广场也一定要去哦,赛壬小姐。”
但丁在边上发出了一声轻笑,在边上也难得调侃了一句。
“还有薄伽丘他家里。这两个地方可以算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遗留的集中地了。”
“说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家伙可是请过米开朗基罗帮他做雕塑的。”
安东尼抱着自己的玫瑰,在边上小小地惊叹了一声,亮亮的眼睛里面带着羡慕的神色。
他虽然听说过,但还没有在佛罗伦萨去过领主广场呢。
“呃,我记得那里的雕塑有蛇发女妖……”
北原和枫按了按自己乱跳的眼角,默默地提醒了一下看上去腹黑因子突然发作的但丁。
而且还是勇士提着蛇发女妖脑袋的雕塑——这对于同样被“勇士”制服的塞壬来说,未免过于有暗示意义了。
折断了翅膀的女妖安安静静地看着突然热烈围绕着她接下来的旅程讨论起来的众人,孔雀蓝色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没有说出话来。
当然,她现在本来就说不了任何的话。
她沉默地听着这一切,没有去喝那一杯旅行家递过来的橙汁,只是突然地别过了头,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她在街灯的光辉下微微耸动的消瘦双肩,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吸气和抽噎。
她在哭。
这个就算是被长矛贯穿折断了翅膀,也没有落下眼泪的妖精,却在这样平淡到过头的讨论里莫名地泣不成声。
她尖锐的指甲微微抓紧,但是没有继续去在吟游诗人的身上挖出更多的伤口,而是深深地挖在了自己的皮肉里,流出那些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墨绿色血液。
——为什么要哭呢?
不知道……但是,但是真的,好想哭。
一直看着她的薄伽丘垂下眼眸,感到自己的肩膀上面湿了一片。
但他没有给对方递纸巾,只是耐心地把她那抓伤了自己的手心的手指逐个掰开,然后把对方抱得更紧了一点,也抱得更用劲了一点。
在这一刻,比起传说中冷漠傲慢的女妖,她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一个孤独了好久好久,什么也没有抓住,但却在最后一刻被人拥抱了的小女孩。
“走啦。”
北原和枫叹了口气,推了推薄伽丘,努力地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道:“去陪陪她吧?”
“如果有哪一个推荐的地方没有去的话,我可是要替塞壬小姐伤心的。”
但丁眨了一下眼睛,在边上露出一个很轻的微笑,这么开口。
“如果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话,那今晚就别来打扰别人了。”
塞万提斯嫌弃地望了望吟游诗人,同时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给对方让出了位置。
安东尼看了看突然开始祝福的大人,认真地想了想,终于也想到了一个祝福语。
金发的孩子于是抱着自己的玫瑰花,眼睛亮亮地对薄伽丘和他怀里的女妖挥了挥手:“约会愉快——”
“然后活着回来,是吗?”
薄伽丘虚起眼睛,有点无力地吐槽了一句,但是也没有说出什么“留下来”的话,只是默默地抱住了哭声逐渐止住的塞壬,走出了这家街边烧烤店的店门。
“……还有。”
他在站起身的那一刻,用微不可查的气音叹息了一声,轻声开口:“谢谢了。”
佛罗伦萨的夜色很美,美在它每一颗星星都在干净又澄澈地闪耀,没有收到人间半点污染的侵袭。
吟游诗人抱着怀里轻到好像没有任何重量的女妖,带着她走在几千年前的星空下,走过圣三一桥,走过佛罗伦萨深夜依旧人来人往的街道。
“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和你说过,要带你来人类的世界,要带着你去见一见佛罗伦萨。”
“……”
“这个时代的佛罗伦萨很美,至少比我们那个时代要干净多了,就是很多东西看上去都已经老了,不过它们的心脏还在跳动。”
吟游诗人垂下眼眸,看向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意和他搭话的女妖。
那对矢车菊蓝色的眼睛在漆黑的夜幕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和闪耀的火彩,好像一如当年的温柔和深情,几乎让人遗忘它的本质只不过是冰冷坚硬的宝石。
“这一次我来为你唱歌吧,塞壬。”
女妖沉默了很久。
薄伽丘也不着急对方的回复,只是拉着对方苍白而冰冷的手臂,带着对方走过那些灯火通明的街道,行走在这一座属于花的城市里。
就像是他们曾经约定过的那样。
吟游诗人给自己身边的妖精耐心地讲述着每一家店面,每一个街道。
他用行歌一般的语调,说着当年这里到底存在都是什么样的事物,又曾经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流传着什么样子的传说。
对于这个活了几百年的人来说,每一座被保存完好的老屋,都是他的旧识。
如果这座被保留得和几百年前几乎别无二致的城市拥有灵魂的话,那么一定是为了这个记录了它的每个时刻的人而存在的。
“这里是我和达芬奇遇见的地方。当时他还在墙角一本正经地对着风景画画——虽然我完全不觉得当年的这里有什么就是了。”
薄伽丘抬起头看着这一棵高大的樟树,手指拂过上面粗糙的表皮,歪头笑了一下:“这棵树是我种的,怎么样,很好看吧?”
“他以前和我说过,这里如果长出一棵树来的话,画面的构图会很漂亮。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可惜,现在看到这棵树的人没有他。
“还有那里,米开朗基罗那个家伙喜欢绕着这个地方转圈,现在盖了楼房了,否则我一定要指给你看。”
薄伽丘在女妖的耳朵边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他一直都对自己的长相很不自信,所以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要躲着……好吧,我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这件事情。”
“对了,这两个人见面的时候还差点因为绘画和雕塑哪个的地位更高打起来。”
吟游诗人提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一个充满了骄傲和自信的声音: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当然是音乐和诗歌的地位更高啦!这两个笨蛋怎么可以因为自己更擅长绘画和雕塑的领域就觉得它们地位最高呢!这是偏见、彻底的偏见!”
他怀里的塞壬怔了怔,突然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轻盈的笑意。
——我发过誓的哦,赛壬小姐,我将毕生从事于文学和艺术,尤其是音乐与诗歌。
几百年前,那个吟游诗人走入女妖居住的小岛,在弹完一首曲子之后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那个时候,傲慢但是又好奇的女妖是怎样回答的呢?
“可是我就是音乐啊,诗人。”
女妖几乎是下意识地勾起唇角,苍白而轻薄的唇瓣微微开合,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在记忆里模糊不清的话。
那一对孔雀蓝色的眼眸好像是在笑,也好像是在叹息。
“你笑了哎。”
薄伽丘眨了眨眼睛,同样笑着说道。
接着就看到了女妖迅速地收敛起自己脸上的表情,别过了脑袋。
“我不管,反正我就当你笑了哦。”
吟游诗人甩了甩自己银色的长马尾,理直气壮地耍起了无赖,抱着自己怀里的塞壬步履轻快地前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是领主广场:那里有着我朋友们最最有名和完美的雕塑和造物的——复制品哈哈哈哈哈!”
“我要和你好好介绍一下米开朗基罗那个笨蛋!当然,还有别人,不过他肯定是最笨的那一个笨蛋就是啦。”
如果说佛罗伦萨是研究西方文学者的圣所,那么领主广场是世界上所有学习雕塑者心中永恒的朝圣地之一。
这里有着目光如炬的大卫,脚踩卡克斯的赫拉克勒斯,与半人马交战的赫拉克勒斯,高举美杜莎头颅的珀尔修斯,面对暴行绝望地高举手臂的萨宾妇女……
“嗨,老伙计们!”
吟游诗人拽着自己怀里,努力挣扎着想要下来自己走路的女妖,笑眯眯地和雕塑们用古意大利语打了个招呼,好像自己面前的不是雕塑,而是那些好友……或者说他们的墓碑一样。
“我带着她来啦——很漂亮是不是?比你们的雕塑可要好看多了。而且她还知道真正的赫拉克勒斯长什么样!你们这群人就羡慕去吧!”
女妖抿了抿唇。
她可不认识赫拉克勒斯……
“米开朗基罗,瞧瞧!万年单身狗!我可祝你在地底下能快活一点,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要劝你和达芬奇一起过日子啦。”
“你们当年吵成了个什么蠢样,后来你不还是在画壁画吗?拜托,达芬奇知道估计都快要笑死了——哦,抱歉?他已经死了。”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很多,也向他们介绍了很多,他讲着自己这几百年来的日子,顺便介绍了他怀里面的塞壬,也和塞壬认认真真地介绍了他们。
“他们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
吟游诗人有点傲慢地这么总结:“当然啦,那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地写些什么,否则我也不会比他们差到哪里去的。”
这个时候的他们坐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高高的尖顶上,他们的背后就是神圣的十字架。
塞壬女妖被吟游诗人带着在一家店里面换上了宝石蓝色的裙摆,层层叠叠,如同正在盛放的浪花。
她的头上戴着镶嵌着无数璀璨的海蓝宝石的冠冕,身上披着白色的月光一样的纱衣。就像是在进行这一场最美丽的婚礼。
又或者是以最庄严的姿态,去赴与死亡之间的约定。
佛罗伦萨今晚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却亮得耀眼,照着两个人的脸庞。
“我说过,轮到我为你唱这一首歌啦。”
薄伽丘抱住了自己的女妖,和他一起依靠在纤细的十字架上,和对方一起在最高处,共同聆听着这座城市的呼吸。
“我想想——当年我就想这么替你唱了。但是现在其实也不晚?不是吗?”
女妖抬起头,于是便听到了她最后所能够听见的,不亚于塞壬在海面上吟唱的歌声。
“我果然找到一朵中意的花,
花色和情人的玉颜不相差。
我把它轻轻摘下,温柔地吻它,
对它倾诉我是怎样情丝牵挂;
然后我又采摘了许多好花,
编成个花冠、戴上我的头发。
每一朵好花都叫我快乐,就象
我一看见她的倩影就心生欢喜;
那爱情的芬芳叫我魂销魄荡,
我没法表白这千情万意,
只好轻轻叹息……”
这座城市是有灵魂的。
所以它们也会唱歌。
塞壬闭上了眼睛,于是便听到了整座城市与之应和的歌唱。
——为什么会爱上我呢?
为什么你就这么笨呢?
但没办法啊。
谁叫希腊的妖精……全部都是笨蛋。全部都是拿自己所有的爱,交付给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的笨蛋。
人面鸟身的塞壬收敛起了自己背后的翅膀,尖锐的爪子和属于鸟类的双腿也被宽大的裙摆遮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美丽的人类女孩。
她这一次没有哭,只是平静地微笑着,看着鲜血在她的心口氤氲开来。
银色的匕首穿过了她的心脏,把她的思维永远地拽向了深渊里。
薄伽丘垂下头,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旧约”拿着十字架审判了无数的妖魔,但就在这个时代里,长生不死的人类和岁月永远停留在这个夜晚的妖精,就在十字架前相拥。
……以及为彼此落下了一个隔着岁月、还有生死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