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巴黎,天气晴朗。
“话说回来,我很好奇,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该不会是自动提款机吧?”
北原和枫伸手帮波德莱尔用十字结的方式给对方打好了领带,看着面前的落地镜,歪了一下头,轻轻地笑起来:“唔,这个看起来很适合你。”
他身上的装扮是一身简单的白衬衣、黑西装再配灰色外套,只是西装和外套上面都有着花朵形状的暗纹。
旅行家为他系上的是一条金色和红色相间的条纹领带,打破了这身服装有点暗沉的色调。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波德莱尔满意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酒红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卧室吊灯辉煌的光彩,笑盈盈地转过身抱住了比他矮上一点的北原和枫。
“至于北原到底在我心中是什么形象——”
这位巴黎著名的浪子故意沉吟了几秒,嘴角微微挑起,手指握住对方的手腕,连眼里的暧昧和笑意也是轻佻的。
“当然是只要能拐到手,那这辈子都不用为金钱问题发愁的美人啦。”
“……我是说,这年头你们巴黎的超越者都那么穷吗?”
北原和枫叹了口气,重新按平了对方衣服上因为这个动作而出现的褶皱,把手里的红宝石胸针按在了对方的胸口,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
“对了,今天我打算带着安东尼去卢浮宫。”
旅行家看了一下自己刚刚被握着的手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虽然前几天手腕被玻璃片割伤的地方不算多明显,但为了不让安东尼察觉到,最近他都是穿着比较紧的束口袖。
就算如此,北原和枫还是有点担心,甚至这几天都不敢让安东尼和自己凑得太近,生怕他能看出什么来。
也只有到了伤口结疤的现在,他才敢喊着早就不对香气过敏的对方和自己一起去巴黎逛逛。
“卢浮宫吗?”
波德莱尔眨眨眼睛,语气略显微妙地重复了一遍,倒也并不意外。
任何的外来者来到巴黎之后,基本都会来到这座世界上最富有盛名的博物馆,看看这里面存在着的丰富藏品。
——这里存在着巴黎最引以为傲的瑰宝,也是艺术史上面最美丽和璀璨的一页。
但是波德莱尔不这么想,或者说他的审美向来和大众有一点偏移。
“可是我觉得卢浮宫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诶。”
他往旅行家的床上面一坐,顺手捉过来一个枕头紧紧抱住,半张精致的面孔都埋在了柔软的布料和棉花里,语气听上去无辜又柔软:
“艺术品没有什么特色就算了,而且小偷真的超级超级多。万一北原的钱包被哪个小偷偷走了,那我今晚就只能睡大街啦。”
“哪有这么夸张啊……”
北原和枫打开衣柜,闻言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去管已经滚到了自己床上的人,只是简单地给自己披了件外套,便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而且我可是很喜欢那些艺术品的,波德莱尔先生。”
“唔诶?北原?”
波德莱尔抬起头,在“追过去”和“继续在这里窝上一会儿”之间稍微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把枕头放了下来,追着对方出了房间。
客厅里面,安东尼正在抱着自己的玫瑰,在画板前面画画,颜料被涂得东一笔西一笔的,看上去很是混乱的样子。
如果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话,大概就是上面的用色显得非常干净和纯粹,像是一大团彩虹从天上拽了下来,乱蓬蓬地堆成了一团。
北原和枫就在孩子的边上,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看着这幅画。
“这是玫瑰花园吗?”他问,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的!”
安东尼抬起头,黑色的眼睛里面是满满的喜悦和愉快,沾着红颜料的画笔在某个地方涂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方块,又抹上了一圈金色。
“这是太阳,这里是悬崖,悬崖边上和深谷里面全部都是好多好多的玫瑰。还有会飞的蓝色瀑布,以及好多好多彩色的鸟——”
“然后就是北原,我,还有玫瑰小姐啦。你看,就是这一朵最漂亮的玫瑰!”
北原和枫看着这幅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内容的画,弯起眼眸笑了一下,抱了抱自己家的幼崽,亲昵与他碰了碰额头。
“画得很好啊。”旅行家捏了一下看上去一脸期待和喜悦的幼崽的脸颊,笑着说道。
“这个得谢谢玫瑰小姐啦。我总不知道线条到底在那里……”
安东尼有点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耳朵红红的:“对了,我收拾好了,现在就走吗?”
“嗯,波德莱尔先生也打算来么?”
北原和枫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似乎还在打量着那副抽象派艺术的波德莱尔,眼底流淌过一丝笑意,开口问道。
“啊,当然!我肯定也要去啊。”
波德莱尔愣了愣,迅速地放弃了研究“这幅画看上去哪里像是玫瑰园了”这个问题,笑眯眯地凑过来,理直气壮地拽住了旅行家的衣角。
“到时候我还可以给你们介绍嘛。卢浮宫我都去过好几十遍了,里面各种各样的东西都看了一遍,我可是和它们很熟的哦。”
几十遍……
旅行家为这个数字沉默了两秒,接着试探性地问道:“我记得你刚刚还说过,里面的艺术品没有什么特色?”
“的确没有什么特色啊,但勉勉强强还是能值回门票钱的吧,大概?”
法兰西年轻的超越者歪了下脑袋,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场馆里面的藏品,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回答道。
“不过这不是重点啦。”
这位看上去懒洋洋的浪子打了个哈欠,最后耍赖似的抱过去,把自己挂在了旅行家的身上,脑袋蹭了蹭对方的肩窝,语调慵懒。
“反正陪你去的话,我可是不会付门票钱的哦——不过北原应该也不缺钱吧。”
北原和枫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型挂件,纵容地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嗯……本来也没有打算让你付。”
所以说,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形象果然是自动提款机吧。
或者说是可以许愿来钱的阿拉丁神灯?
卢浮宫。
就算是换了一个世界,那座奇异的玻璃金字塔依旧伫立在宽阔的广场中央。
在太阳的照耀下,金字塔的尖端好像汇聚着无限的光,巴黎上空倒悬的花树倒影亦悬浮于其上。
粉白殷红的花瓣雨在空中永恒地飞舞,好像在唱着没有人能够听懂的歌,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婚礼。
金字塔的对面是巴黎的凯旋门,和平女神架着马车飞驰而上,身上落满了这种带着奇异芬芳的花,半透明的花瓣几乎快要盖住了她的战马,让这位女神又多出了几分柔情。
北原和枫斜斜地替身边的波德莱尔撑着伞,安东尼则是在伞外面好奇地伸手接着花瓣,带着玫瑰小姐一瓣一瓣地数过去。
就和他以前会在晴朗的夜晚,陪着旅行家一起认真地数着星星一样。
巴黎天空中的花树落下的花很难说是真正的花,或者生命。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过于漫长的旅程,每一朵花掉在地上的时候,都已经凝固成了闪着星光的宝石,远远看过去的时候,巴黎好像是被宝石的海洋所掩埋着的。
而最大的宝石就是广场上面的金字塔。
北原和枫走在排队的地方,收起自己的伞,从伞上倾泻下一片细碎流光的宝石,也抖落了满地的光辉和灿烂。
“安东尼——”
“嗯,我来了!”
金发的孩子回过头,在一片光辉的花海中转过身来,抱着自己怀里的玫瑰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比这所有的花和宝石还要灿烂。
他从广场上面跑回来,拉着旅行家的手,也跟着一起排起了队。
“我好喜欢这里,还有这里的金字塔!”
孩子弯起眼睛,用不加掩饰的喜爱态度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它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倒映进去了。”
“的确,说起来,整个卢浮宫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个金字塔。”
波德莱尔玩着自己卷曲的黑发,凑在北原和枫的身边悄声地说道,故意把呼吸暧昧地吐在他的耳朵里。
他那对漂亮的酒红色眼眸注视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字塔,好像也倒映出了这种闪烁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内里的一片漆黑。
“你看:如果说埃菲尔铁塔是强制性地改变了巴黎的历史,让每一个人抬起视线的时候都与它同在。那么这座金字塔就是把历史的幻影拉入了未来。”
这位超越者用一种好像诗歌的调子慢条斯理的说道,每个韵脚好像都在他的嘴里面被仔细地咀嚼了一遍,仿佛他就是三次元的那位诗人,正在朗诵着一首诗。
“真正来到了这里的人才能够感受到这一种解构了一切的荒诞——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现代就是荒诞,哈。”
“当然,巴黎的人们也一样荒诞。”
波德莱尔似乎很喜欢聊这种充满了讥讽和艺术意味的话题,玩味地补充了一句。
“不管是一开始无法接受它的巴黎人,还是突然接受了它的巴黎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笑的喜剧故事了。”
北原和枫扭过头,看到了他那对酒红色眼眸中没有任何掩饰意思的讽刺和恶意。
那种恶意的诞生几乎没有任何的来由,就和在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对于人类莫名的恶意一样。
好像这种生物只有生活在对别的存在的愚弄和厌恶中才能勉强品尝到果实的甘美,以及一点称得上美丽的回味。
——如果他此时打开了视角的话,那条雪白的蛇一定在昂着自己的脑袋,眯起那对红宝石似的蛇瞳,嘲笑般地“丝丝”吐着蛇信。
北原和枫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然后忍不住勾起自己的唇角,笑了起来。
“所以这就是你觉得卢浮宫里面的其他艺术品没有什么意思的理由吗?”
旅行家没有打断他的发言,而是好奇地继续询问道。
“因为它们不属于巴黎。”
波德莱尔有些讶异地看了自己身边的旅行家一眼,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对这个话题表现得异常的包容和习惯。
“对于巴黎来说,这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意义——不管是蒙娜丽莎,还是断臂的维纳斯,亦或是胜利女神的雕塑。”
“这些抢夺来的辉煌再怎么美丽,也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里面的人毫无关系。巴黎不需要别的东西来作为她的冠冕。”
巴黎是什么?
是永恒的艺术,是永恒的荒诞,是在腐臭里盛开的花,是永远的悖论和离经叛道,是永远在凋零的花雨,是冰冷破碎的闪耀宝石。
她是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傲慢和风情,爱恋与疯狂——总之绝非常态,也绝非正常。
“而这里面正常的艺术品太多啦。”
波德莱尔抱怨似的嘟囔了一声,然后酒红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北原北原,我带你去看这里面最最有意思的藏品,怎么样?”
北原和枫注视着他明亮的红色眼睛,轻轻地扬了一下眉,在一瞬间幻视了在黑色夜幕里被空气点燃的流星。
眼前的人正在期待着他的一个回答。
就像是一个始终得不到认同的孩子,在某天找到了愿意聆听和理解他的人,于是迫不及待地把只有自己看重的宝物和秘密全部捧了出来。
“北原?”
波德莱尔眨眨自己好看的眼睛,凑得更近了一点,再一次询问道。
年轻的超越者黑色的长卷发懒懒散散地披散而下,暗红色的细丝发夹在耳上的头发处认真地夹了一排,和那对酒红色的眸子显得相得益彰。
像是艳到让人感到窒息的花,肆无忌惮地彰显着自己身上毫不掩饰的恶劣,与干净无辜的纯然美丽。
北原和枫垂下眼眸,避开了对方显得有点过于炽热的视线,看向了自己身边的安东尼,笑着询问道:
“安东尼,想去看看吗?”
在一边有点跃跃欲试的小王子响亮地“嗯”了一声,抱着玫瑰花,黑色的眸子看着几乎快要贴在了旅行家身上的波德莱尔。
“对了,说话要靠得那么近吗?”安东尼思考了一会儿,小声地对着自己的玫瑰问道。
“我觉得这种事情你还是少管一点。”
玫瑰有些干巴巴地回答,接着仗着别人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恶狠狠地瞪了波德莱尔一眼。
她不喜欢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很糟糕,相当的糟糕。那种洗都洗不掉的危险气息……北原他是不是瞎了啊!
北原和枫心里自然不知道玫瑰的腹诽,而是握住了安东尼的手,把带路的工作全程交给了某位超越者。
“咳咳,什么镇馆之宝都没有什么意思,围着过去的蠢货还特别特别的多,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好啦——比如说这个!”
波德莱尔指着画廊上面一副还没有完成的拿破仑画像,语调轻快:“这是大卫先生画的,就是那位画了《拿破仑加冕》的画家。”
“这幅画比起加冕可要有意思多了。轻灵又生动,而且还是残缺的。北原你知道吗?残缺的画作、未完成的画作都有着一种特别的美。”
北原和枫安静地看着这幅没有几个人驻足的画,闻言笑了一声:“因为灵魂就是从这些破损和未完成的地方渗透出来,得到喘息的?”
波德莱尔看向他,语气一下子显得更加欢快起来:“没错,就是这个样子!缺陷,缺陷是灵魂的出口……”
他看着这幅画,眼睛中有着深情。
不同于对于美人的痴迷,这种感情在那对酒红色的眼睛中显得更加沉重,就像是一声叹息。
他带着旅行家在卢浮宫里面到处的转,转来转去都是那些没有什么人的地方。
他会因为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古代砝码叽叽喳喳地和北原和枫说上半天,也会带着他在挂着无数绘画作品的画廊里寻找一个少女的画像。
“你看她的眼睛——和巴黎这座城市完全相反的眼睛。但是我在巴黎里面见过,就在红灯区里面。所以我喜欢她。”
这幅画像里的少女有一双干干净净的灰褐色眸子,无辜地看着来人,像是一只天生地养的小鹿,或者柔软的兔子。
北原和枫似乎有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最后,他还是语气无奈地提醒道:“波德莱尔先生,这里还有未成年幼崽呢。”
“所以什么是红灯区?”安东尼看着这个他同样也很喜欢的女子,好奇地问道。
“不,小孩子不需要知道这些。”北原和枫冷酷无情地捂住了自家幼崽的嘴。
他们还去看了如同黑白照一样精致压抑,好像在孕育着暴风雨的画作,看了破败的船和雪白尸体构成的一张草稿,看到了肖邦的画像。
“其实也很像你。”
北原和枫这么评价道:“除了在感情问题上完完全全是相反的以外。”
每一个笔触好像都是燃烧着的火,无数的火焰拼凑出了一个人型,一个忧郁偏执的阴影,一个哀伤而又富有着力度的存在。
“这可是我今年以来收到过的最好的夸奖。”
波德莱尔笑着回答道,然后带着旅行家和他的孩子一起来到了最后一站。
这里展示的是古代的青铜器,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高地存在于整个天花板上面的广阔蓝色。
微妙的笔触让人有一种在海底注视海面的错觉,但仔细一看又像是块还没有完成的画布。
鹅黄色的,黑灰色的,灰蓝色的星辰圆圆地分布其上,画着古希腊雕塑家的姓名。
这个特立独行的天花板简单和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让人无端地想起了梵高。
“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最后一个东西。”
波德莱尔张开双臂,转身面向旅行家,对着他行了一个优雅的礼,接着便伸出了手。
好像他正在参加一个舞会,而此时正在向着自己心仪的舞伴邀舞,连声音听上去都是相似的深情款款:
“于此处,大海和太阳结成同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像你了,我亲爱的北原。”
“哇哦……”
北原和枫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橘金色的眼睛中有着轻盈的笑意:“你们巴黎人都这么擅长这些?”
“那是当然。”波德莱尔得意地笑了一声,没什么遮掩的意思,“我可是骗了不少人呢。”
“不过我觉得,你比起一支舞,可能会更喜欢一首诗歌。”
北原和枫看着身边的人,语气里带着调侃:“毕竟舞会对你来说也很无聊,对吗?”
“是啊,很无聊。但诗歌在我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波德莱尔笑了笑,语气慵懒,“所以你要给我一首什么样的诗呢,北原?”
“就在我们的罪恶这污秽不堪的动物园。”
就在这座美丽而又荒诞的巴黎。
北原和枫看了他一眼,合上双眸,轻声地开口:
“不属于所有正在低吠、尖叫、狂嗥、
乱爬的豺狼、虎豹、坐山雕、
母猎狗、蛇蝎、猴子和各种怪物之列,
却有一头野兽更加丑陋、狠毒、卑劣。”
波德莱尔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对方的诗歌到底在说着什么。
“虽然它不凶相毕露,也不大叫大喊,
但却处心积虑地想使人间成为断壁颓垣,
即使打哈欠也想吞没整个世界。”
超越者垂下眼眸,抿了抿唇,有几分刻意地骗开了自己的视线,握着对方手腕的手几乎下意识地用力握紧,好像想要阻止些什么。
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但是他最后还是沉默着听了下去。
“这就是‘厌倦’
——眼里不由自主地满含泪水,
它抽起水烟筒,居然对断头台浮想联翩。”
波德莱尔看着地面,闭上了眼睛,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同样轻轻地开口,说出了这首诗最后的一句,声音和旅行家的重叠在了一起:
“——虚伪的人——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