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厅高楼的一间房间里, 窗子敞开着,负伤的沙玛什的祭司坐在床上, 靠着床头。即使是在病中, 即使是靠床休息的时候,歇牧尔仍然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坐姿, 靠在床头的背部是挺直的, 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上, 盖在他身上的毯子整齐地在他身上展开,展开的两侧甚至还是对称的。
就算是重病中,他的脸显然也是打理过的,头发上没有一丝灰尘,微卷的发梢也没有打结,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肩膀上那雪白的绷带, 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伤势不轻的病人。
啊,真不愧是歇牧尔。
走进房间里的卡莫斯王在心底如此感慨了一句。
坐在床上的歇牧尔本是侧着头,透过床边那敞开的窗子, 俯视着下方广场上正在上演的一幕幕,本来不喜欢吵闹的他此刻竟是没有嫌弃从广场上传来的嘈杂声,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下方的一切。
他的神色淡淡的,一如既往的平静, 看不出什么表情,更让人看不出此刻他在想什么。
直到卡莫斯王走进来, 那动静才让歇牧尔转过头来。
他动了一下, 似乎是想要起身行礼。
一见他那动作, 卡莫斯赶紧快走两步,双手一把按在他肩上把他按住。
“你老实躺着吧,要是一起来把箭伤迸裂了,只会给我添麻烦。”
歇牧尔认真想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卡莫斯王说得对,就没有坚持要起身给卡莫斯王行礼。
“听说您不打算在这里露面?”
他问。
卡莫斯王嗯了一声。
“要是在这里露面,回去那些大臣又要唧唧歪歪地吵死人。”
“将所有功劳都给予伽尔兰王子并不合适。”
“为什么?”
“他年纪还太小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如果太过于显眼,说不定会被什么人盯上。
“哈,小吗?我记得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做出了带着近卫军去征讨山贼的事情。”
当时才九岁大的卡莫斯王子以出去打猎为借口,结果拉着自己的近卫军跑去山中征讨盗贼的事情,把许多人都吓得够呛,当时的亚伦兰狄斯将军更是带着大军死命地往那里赶。
谁知道,等赶到那里,卡莫斯竟是自己就将那群山贼给解决了,将一干人等惊得目瞪口呆。
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卡莫斯笑了一下。
他抱着双臂靠在房间另一扇窗子边,低着头,俯视着下方的那个大广场,看着那一个个和父母团聚的孩子,还有那些重聚在一起的人们发自内心的开心神色,他的唇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怎么样?”
他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
卡莫斯冲着下方广场努了下嘴。
他笑着说:“我选中的王弟,怎么样?”
“…………”
“哈,被你看不上的小孩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卡莫斯俯视着下方,目光深邃。
他说:“歇牧尔,那孩子那个时候其实很害怕。”
那一天,当他带着一百骑出现突然出现在艾尔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将所有人都惊得够呛。
当时他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将领的身份骑马过去,一把将站在那里的伽尔兰提到马背上来。
他伸手一抱,就感觉到那孩子后背已经湿透了,那肩膀上的肌肉都是僵的。
可想而知,伽尔兰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用小小的身躯,以一人之力面对着那群可以轻易将他撕碎的暴民。
可是无论心里怎样害怕,那孩子也不曾后退过半步。
“歇牧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选中的王座继承者是一个强大的人,最好像我一样强大。”
卡莫斯王说,意味深长。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强大,是肉眼所看不到的强大。”
他说,“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不是吗?”
歇牧尔沉默了许久,然后,他终于开口。
“王子说,我因为自己身为贵族的身份,自视甚高,所以,我不可能懂得那些平民想要什么。”
他看向卡莫斯王,问,“真的是他说的这样吗?”
“啊,这个嘛……”
卡莫斯挠了挠头,目光飘忽了一下。
“看来王子说得是对的。”
歇牧尔垂眼,他的脸色仍然是平静,看不出表情,可是他垂下的眼中透出一抹失落。
他一直以自己身为太阳神沙玛什的祭司而自傲,一直以来,他践行着司法之神公正的立场,自觉已经足够优秀。
所以,他逐渐开始认为,他判断得出的结论,就一定就是正确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自我肯定的自傲,变成了目空一切的骄傲——他变得独断专行,他开始坚信,只有他才是正确的,而其他立场和他对立的人一定都错了——他竟是不知不觉变成了这种不容他人话语的可怕的人。
他只看着天空,而忘记了去看自己的脚下。
…………
没想到,到了最后,竟是年龄还不到他一半的小王子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看清了自己。
他一直都认为那位小王子是弱小的,如同温室中娇弱的花朵,像是没有人悉心照料就活不下去的柔弱宠物。
但是就是这个他认为柔弱的孩子,却在那天夜里,从安全的地方走出来,挡在他和其他受伤的骑士们面前。
那孩子用自己小小的身躯,保护了本该是作为守护者的他们。
【歇牧尔,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强大,是肉眼所看不到的。】
他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色中,在刀剑的威逼之下,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年幼的王子明亮的金眸,还有那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亚伦兰狄斯的国法,不容践踏。】
……
那或许就是卡莫斯王所说的,肉眼所看不到的强大。
沙玛什的祭司闭上眼,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那抹痕迹实在消失得太快,快得根本没人能看到这位惯来面无表情的祭司大人唇角突如其来的变化。
“是的,卡莫斯王,您选中了一位优秀的继任者。”
歇牧尔平静地说,
“虽然资质不同,但是,您选择的伽尔兰王子的确不逊于赫伊莫斯王子。”
歇牧尔这么一承认,卡莫斯王顿时乐了。
“哈,歇牧尔,你可算认输了,我就说,我的眼光那是绝对不会错的,我看中的人怎么会不行,要知道——”
第一次让他这个死脑筋的祭司开口服输,卡莫斯一时间心花怒放,话都停不下来了。
“但是。”
歇牧尔的话陡然一转,打断了卡莫斯王即将开始地对自己的眼光自吹自擂的表演。
“优秀的资质并不代表一切。”
他毫不客气地说,“哪怕伽尔兰王子的确有着优秀的资质,只要像他现在这样下去,只会白白浪费掉,以后一定会被赫伊莫斯王子远远地抛在后面,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卡莫斯王还来不及因为他这位顽固的祭司难得的服输而兴奋,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所以,作为您指定的王子的教导者,从以后起,我会每天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亲自教导伽尔兰王子。”
歇牧尔说,将亲自教导伽尔兰的时间从每周一次,改成了每天。
卡莫斯王:“…………”
完了,他家小王弟恐怕要哭了。
…………
……………………
一天很快就过去,太阳落入地平线之下,大地暗了下来。
维纳尔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但是那如节日般欢腾的气氛仍然残留在城中,黑夜中,一盏盏灯光接连亮起,点缀着这座城市。
这一夜,仿佛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声和温暖的气息。
当卡莫斯王快步走进房间中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赫伊莫斯的身影。
他在心里哼哼了两声。
他说为什么这一下午都没看到这小子的踪影,果然是又跑到伽尔兰这里来了。
狮子王眯着眼,有些不善地盯着老是趁他忙着的时候来找他家小王弟的赫伊莫斯。
“王兄?”
小王弟软软糯糯的一声喊,立马让卡莫斯将赫伊莫斯丢到脑外,开开心心地凑到他家小王子跟前。
伸手,揉了一把那软软的金发,手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心情大好。
他俯身,抱住正仰头看着他的伽尔兰,一边撸毛,一边将脸贴在他家小王弟软软的小脸蛋上,蹭了一蹭。
啊——感觉整个人都被净化了。
忙了一整天的卡莫斯王一时间只觉得身心都得到了满足。
被卡莫斯王抱着蹭着的伽尔兰早就习惯了,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别扭,后来,他干脆就把卡莫斯王当成了一头喜欢蹭人喜欢求抱抱求摸头的大狮子来看待。
对的,就是小奶狮涅伽的成熟版。
只要这么一想,他立马就不别扭了。
“王兄。”他问,“歇牧尔,还有那几个骑士现在还好吗?”
“他们的伤势都已经治疗过了。”
“那个眼睛受伤的,他以后还能留在近卫队吗?”
“别担心,我会妥善安置好他的。”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那位死去的……”
他垂眼,抿着唇小声问着,细长睫毛在孩子奶白色的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卡莫斯看着伽尔兰,大手温柔地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他坚守了他的职责,保护了你,守护了他的同伴。”
他说,“他将以我卡莫斯王的骑士的身份,荣誉地离去。”
“伽尔兰,别多想,夜深了,你该休息了。”他温和地说,“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快将你的伤养好,知道吗?”
小王子对他的王兄乖乖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躺了下去。
卡莫斯帮伽尔兰掖了下被角,小孩窝在那柔软的被褥中,淡金色的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只从被褥中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散落的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那张小脸上,像是金色琥珀一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那小模样实在可爱得不行,看得卡莫斯忍不住唇角扬了一扬。
他一手轻轻拍了一下被子,然后俯身,吻了吻孩子的眼角。
他说:“晚安,我的小王子。”
说完,卡莫斯王就起身离开了。
留在这里的赫伊莫斯也走到了床边,看起来似乎也是想要向伽尔兰说一声晚安。
还没走到床边,他想了一下,突然转身,将那扇正在吹风进来的窗子关上,拉上窗帘,挡住外面的月光,然后这才走回了床边。
“那么我也走了。”
伽尔兰躺在床上,小脑袋点了点。
他张口,打算也向赫伊莫斯礼貌地说一句晚安。
可是,他的嘴刚刚张开,就看到赫伊莫斯突然俯身,那张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让他一下子呆住。
少年俯身,吻了一下伽尔兰的额头。
然后起身,淡淡地说了一句:“晚安。”
说完之后,赫伊莫斯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他目光淡淡的,神色也很平静,看起来就像是他刚才做的事情就如同喝水吃饭那般的普通和理所当然。
只是,当脚迈出了房门之后,少年的右手握紧成拳,在空气中小幅度地轻轻挥动了一下。
那简直像是在庆祝着什么成功了一般的动作。
然后,他快步离去,步伐轻快,背影怎么看都透出几分愉悦之色。
房间中,只留下瞪大眼整个人都已经石化掉的伽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