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睡的时候,总是会做梦。
梦到过去的一幕幕。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重生后第一次遇到赫伊莫斯的时候, 小小的他被王兄抱在怀中的时候,歇牧尔板着脸训斥他的模样。
他做的梦多不胜数。
他好像在梦中, 将这一生全部都重新再经历了一遍。
一觉醒来, 伽尔兰睁开眼。
阳光从天窗照进来,落在跪在他床前的骑士金色的头发上,折射出微亮的光泽。
伽尔兰眯了眯眼,抬起身体,想要坐起身来。
他一动, 跪在下面的骑士就立刻站起身,似乎是想要扶他一把。
可是伽尔兰抬手挡住凯霍斯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一撑,自己坐了起来。
凯霍斯一怔, 他看着伽尔兰, 唇角扬一抹浅浅的弧度。
这抹笑意很浅,一闪而过。
他的目光落到伽尔兰苍白的脸上,还有那消瘦的身影上, 瞳孔蓦然颤了一下。
但是,当伽尔兰抬头看向他的时,他眼底的疼痛便深深地隐藏起来, 只是眼角弯起来,眼带笑意地看着伽尔兰。
金发骑士那张随着岁月的沉淀反而越发显得英俊而具韵味的脸舒展开,对伽尔兰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他握住伽尔兰的手, 低头,目光在那只苍白的手上掠过。
他闭眼,吻了吻那只手。
“我回来了,王子。”
骑士说,就如同以往无数次说过的那般。
那是每一次出征后回到他的王子身边时,他都会说出的一句话。
无论前往何处,无论征战何方,他从来都不会忘记自己必须要回去的那个地方,他的王子的身边。
战场上落下的寒霜,唯有握在手指中的这只手上传来的温暖才能驱散。
唯有在看到那双带着笑意看向他的金色瞳孔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脚落实地的真实感。
那是他永远的港湾。
“凯霍斯,我刚才做了梦。”
“是好梦吗?”
凯霍斯笑着问。
伽尔兰看了凯霍斯一眼,他金色的眸弯起来,就像是月牙的弧度。
“嗯。”
他笑得眼角弯弯的。
“我梦到我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说不要你跟着我,可是你就是连哄带骗地,就这么做了我的守护骑士。”
“说什么连哄带骗,陛下您说得未免有点过分了,很伤人的。”
凯霍斯故做不满。
“莫非您对我这个守护骑士有什么不满吗?”
他说,一副我很受伤的口吻。
那口吻顿时让伽尔兰失笑。
笑完之后,伽尔兰仰头,抬起的手摸上凯霍斯脸上漆黑的眼罩。
那双看向他的金色眼眸很亮,亮得让凯霍斯都晃神了一瞬。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年幼的孩子站在一身是血的他的面前,小小的手摸着他的脸,问他疼不疼。
黑暗的夜晚,唯有孩子的眼是甚于一切的明亮。
一如现在。
时间仿佛从来不曾改变什么。
时间却又一直在改变什么。
一切仿佛就只是在昨日,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时刻。
“凯霍斯,辛苦你了。”
指尖按在漆黑的眼罩,伽尔兰说,他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的骑士。
“我很高兴,一直守护我直到现在的,是你,凯霍斯。”
他抬起头,吻了吻他的守护骑士的额头。
他说:“我的骑士。”
我的守护骑士。
感谢你
守护我至今。
凯霍斯没有回答,他垂着眼,略长的金色额发斜斜地散落在他漆黑的眼罩上
额发的阴影笼罩住他的眼窝,他眼中的光似乎熄灭了一瞬,只有在再次看向伽尔兰的时候,那熄灭了刹那的光才重新亮了起来。
“……我会守护您,一直到最后。”
他温柔地回答。
“我的王子。”
骑士微笑着回答。
他在笑,就像往常一般,似乎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
当凯霍斯掀开纱幕走出内室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站在空旷的大厅中,一手按在雪白的石柱上。
他闭紧了眼,左手的手指死死地扣在石柱上,用力到极点,泛白的指关节挫动得咯咯作响。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就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无止尽地在水中沉下去,再也无法呼吸。
【凯霍斯,接下来你还要继续去守护的,是亚伦兰狄斯。】
这句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死死地压在他的胸口。
凯霍斯在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之后,终于感觉到了那注视着他的视线。
他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塔普提。
只是短短一个月未见,女官长容光不再,她的眼是黯淡的,几乎看不到多少光彩。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交汇了一瞬。
只是短短的一瞬。
凯霍斯移开目光。
塔普提垂下眼。
凯霍斯快步向前走去,与仍旧站立在原地的女官长擦肩而过。
他们像是不愿再感染到彼此眼底的疼痛,避开了彼此的对视。
…………
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火红的夕阳下,艾玛剧烈地喘着气,汗水顺着她的颊不断地流下来,流入她的眼中,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练武场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射出了多少只箭。
她的手臂已经酸疼得再也抬不起来,只能软软地垂着。
艾尔逊的使团已经离开,其他人拗不过她,只能带着她写给女王的信返回,让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她在王宫中听到的,永远都是最糟糕的消息。
她依然时常去见伽尔兰,在伽尔兰面前尽可能笑嘻嘻的,不露出担心的表情。但是她的心情又沉重得厉害,只能每天跑到训练场,将所有的不安都发泄在这里。
喘了好一会儿,总算平复了一些的艾玛转身离开了这处射箭场。
只是,在离开练武场之前,她忽然听到了另一处传来的异动声。
她循声望去,在那座训练场地中看到了那个年少的骑士长。
那个叫诺维的家伙。
刚看了一眼,她就几步并作一步冲过去,在诺维一剑重重劈向身前的训练木桩时抬起手中弓臂用力架住对方的剑。
紧接着,她一把夺下诺维的剑,将其踹倒在地。
“够了,蠢货!”她怒道,“再继续下去你的手就废了!废了手的武将还能叫武将吗!”
不知道在这里训练了多久,少年的双手血淋淋的,不知磨破了多少皮肉。
被艾玛踹得跌坐在地上的他神志似乎都有些不清醒了,只是仰着头,神色恍惚地看着她。
“伽尔兰王绝对不想要一个废掉的武将!”
小王女冲他吼道。
听到那个名字的诺维似乎清醒了一点,他看着小王女,慢慢地低下头。
“我说过……”
他说,似在喃喃自语。
他将头埋入膝上的双臂之中。
“我对他说过,等我长大以后,就将加斯达德人的王城献给他。”
“可是没有时间了。”
他说,“我再也做不到了……”
小王女没有说话。
她站在将头埋入膝盖之中的少年骑士长身前,仰起头。
夏日快要结束了,滚烫的风吹过来,掀起她那一头如波浪般的棕色长发,几缕凌乱的发丝掠过她的眼前。
她沉默地看着遥远的地平线上即将沉落下的夕阳。
夕阳日暮,映红了她的脸。
太阳即将沉入大地,将所有的光芒带走。
…………
又再一次昏昏睡去,伽尔兰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知道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漫天的星光从漆黑的夜幕上撒落在大地上。
他睁着眼去看,星光仿佛落入他的瞳孔中,将他的眼底染上明亮的星光。
“星光很亮。”
抱着他的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伽尔兰嘴角扬了一扬。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望着星空的眼转过来,落到抱着自己的人脸上。
暖黄的灯光中,漆黑的发丝在那张俊美的脸上落下细碎的影子。
交错的细碎光影之中,注视着他的金红色的眸忽暗忽明,褐色的颊仿佛在光亮和黑影中摇摆不定。
唯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始终不变的柔软。
“赫伊莫斯。”
伽尔兰靠在赫伊莫斯的怀中,伸出手,笑着轻轻喊了一声。
赫伊莫斯凝视着他,顺着他的手低头,脸靠近他。
伽尔兰闭眼,吻了吻眼前的人。
这个人的唇从来都是柔韧的,带着几分凉意,唇的棱角总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
他吻了他,睁开眼,又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说:“赫伊莫斯,我有事要告诉你。”
眼前人的那张脸,隐隐和前几次充斥着暴戾气息的脸重合在一起。
“有很多的事情,我都要告诉你。”
他笑着说。
“你以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小时候的我那么讨厌你吗?其实,我……”
话才说到一半,原本静静地看着他的赫伊莫斯忽然低头。
唇被吻住。
接下来的话都被重新堵回喉咙中。
赫伊莫斯搂着伽尔兰,用很轻的动作吻他。
极尽温柔,极尽缠绵。
两人的唇长久地纠缠在一处,赫伊莫斯依恋地磨蹭、舔舐着伽尔兰唇的每一寸地方,几乎将没了血色的苍白的唇都重新染回殷红的色调。
直到伽尔兰的呼吸急促起来之后,他才松开。
金红色的眼眸仿佛看不到一丝的波澜,安安静静的,映着伽尔兰的影子。
他说:“我知道。”
伽尔兰还在急促地喘着气,听到这话,顿时一怔,抬眼错愕地看向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抬手,动作轻柔地理了理散落在伽尔兰颊边的几缕长发。
“在卡纳尔的王城,那一次,我濒死的时候,在恍惚中梦到了很多的事情。”
他低声说,
“小时候,你没能来得及找我,我被烧毁了半个身体的事情。”
“还有,我亲手杀了你的事情……好几次……”
所以,当伽尔兰来到卡纳尔王城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去见他。
那些零碎却又无比真实的记忆重叠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头疼欲裂,痛苦不堪。
他如同亲身经历了那其中的‘他’所遭遇的一切,感同身受地感觉到‘他’的疯狂和绝望。
那个时候,他既痛苦,又彷徨。
他感觉自己像是分裂成了好几个人,混乱的记忆交杂在一起,不甘、仇恨、愤怒,‘他’对伽尔兰深刻的恨意仿佛就存在于他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沾染着伽尔兰身上的鲜血的感觉又是如此真实地浮现在他的记忆中,让他难以去面对。
那种感觉几乎要让他崩溃,所以,那时,他没有去见伽尔兰。
“为什么不跟我说?”
伽尔兰问。
赫伊莫斯注视着怀中的人,唇角扬了一下。
他低头,额头贴在怀中人的额上。
散落的黑发和金色的额发交织在一起。
赫伊莫斯闭着眼,感受着额上的暖意。
他笑着说:“因为那不重要。”
在亲眼看到伽尔兰从高空落下差点死去的一瞬间,所有的挣扎和迷茫都烟消云散。
……
那时候,我明白了。
除了你,什么都不重要。
只有你。
唯有你。
…………
夜风从窗外吹来,灯光摇晃,夜晚的影子在伽尔兰的眼底晃动。
他的目光恍惚了一瞬,只是一瞬,立刻又重新变回清明。
刹那间的动摇消失,他的眼神很坚决。
“不,你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他摇头,说,
“关于我的过去,关于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关于你杀死我的那些事情。”
不等赫伊莫斯回答,伽尔兰继续说了下去。
从刹米尔将自己从未来带到遗迹之地开始,他一次次的重来,一直到最后这一次,所经历的一切。
他一次次重来的目的,众神的复苏,卡莫斯为他和亚伦兰狄斯所做的一切。
一桩桩、一件件,他全部都说了出来。
赫伊莫斯一开始只是静静地听他说,直到伽尔兰说到和刹米尔的会面,说出背后的真相,说出注定的命运轨迹的时候,他的脸色陡然绷紧。
他紧紧地盯着说着这一切的伽尔兰,目光如刀。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赫伊莫斯说的话,并不是疑问的口气。
聪慧如他,其实已想明白了伽尔兰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的目的。
他只是不想去承认。
伽尔兰笑了一下。
“是报复。”
他说,
“我被你杀了四次,所以这一次,是我对你的复仇。”
“…………”
“我不要你。”
伽尔兰说,他的眼睛弯起来。
弯弯笑眼,就像个孩子。
就连他现在说出的话也像是孩子一样,任性而又残忍。
他说:“我不要你了,赫伊莫斯。”
卧室里很静,赫伊莫斯半晌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大半的脸几乎都埋入伽尔兰的颈窝之中。
垂落下来的黑发挡住他的侧颊,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只能隐约看到他抿紧的唇角近乎泛白的痕迹。
他抱着怀中的人,抱得很紧,仿佛只要像现在这样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就不会从他手中离去。
我不要你了。
所以,不要跟着我。
所谓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蓦然间,赫伊莫斯张口,狠狠咬住伽尔兰的颈。
被他咬住的侧颈肌肤苍白至极,近乎透明的肌肤下看得见淡青色的血管痕迹。
赫伊莫斯咬得很狠,很用力。
鲜红的痕迹从他齿尖渗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的唇。
他仿佛将他所有的疯狂和绝望都灌注在其中。
他的喉结蠕动着,将满口的鲜血吞入喉中,吞入自己的身体里。
“好。”
许久以后,他终于开口。
短短的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最后一点余音,隐约带着颤抖的痕迹。
他说,好。
…………
伽尔兰垂着眼,星光落下来,在他细长的睫毛中跳跃着。
他能感觉到侧颈被咬破,他能感觉到那尖利的牙齿刺进他的身体里,他能感觉到滚烫的血涌出来,流入对方唇中。
但是他不觉得痛。
因为他的身体现在已经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除了胸口深处的那一处。
他抬起的手,按在眼前漆黑的发上。
………………
【王子,这是最后的机会。】
如果这一次,依然无法将命运导向正确的轨迹,亚伦兰狄斯将会彻底毁灭。
在错误的命运中,被扭曲的命运之线将会将所有人都带向惨淡的结局。
无论是其他人,还是赫伊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