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苍穹。
漆黑之夜, 不见一点星光,唯有一轮雪白的弯月高挂其上, 却又被厚厚的黑云遮蔽大半, 只隐约露出一点弯尖儿。
天地之间几乎不见一点微光。
偌大一座宫殿,矗立在大地之上,气势磅礴, 却是寂静无声。
大殿四周的灯火都早已熄灭。
它隐入夜色之中, 仿佛已与黑夜融为一体。
巍峨宫殿,不见一点人声。
哪怕是守卫在大殿之外的侍卫,也如石雕一般, 静默无声。
从遥远的海面吹来的微风,掠过如石像伫立着的侍卫的身边,穿过巨大的石拱大门, 进入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越发幽暗,漆黑一片。
没有灯火,更是空无一人, 唯有一根根雪白的石柱无声地耸立其中。
明明已是夏日, 就算在深夜里, 气温仍然偏热,但是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中,却是莫名给人一种冷意。
那种寒意似乎是从脚下的石板地面、从矗立在大殿中的高大石柱、从隐没在四面的石壁中传递过来,让人从头到脚都生出冷意。
带着一点海上湿润气息的微风仍然在向前掠去,只是似乎也染上了大殿之中莫名的冷意。
贯穿无数高大的白石圆柱,掠过空荡荡的漆黑大殿, 吹过那高高的石阶,它终于走到了大殿的尽头。
那高台之上,黄金的王座之上,有人安静地坐在黑夜之中,闭着眼,似乎在沉睡。
这一抹微风从坐在金色王座上的人颊边拂过,一缕漆黑的发梢在那人眼角微微动了动。
仅仅只是这么一点微不可闻的动静,就足以让那人从浅眠中醒来。
黑发下的眼微微一动,睁开。
赤红的色调出现在黑暗中,异常灼人,像是在血海之上灼烧着的赤红火焰。
四周很静。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赤红色的眼底深处,似乎隐隐还残留一点金色的痕迹,只是那抹金色已经太过于微弱,让人再也看不清楚。
……大概是这些年来在他眼前飞溅过去的鲜血早已将他的双眼染成如今的色泽。
坐在金色王座上浅眠着的,是一位身躯高大修长的男子。
漆黑的短发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同样漆黑的披风从他肩上垂落,披散在王座上,将本该明亮的金色遮掩住大半。
他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金色的扶手上。
右臂从肩部到指尖都被雪白的绷带包裹住,在黑暗中越发白得刺眼,和褐肤的左臂呈现出极为鲜明的对比。
……真安静……
赤红的眼睁开了数秒,淡漠地扫过眼前空旷寂静的大殿后,又再次闭上。
偌大一个大殿,却是空无一人。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黑暗。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所有人都知道,很多个夜晚,他都会在大殿之中、在王座上沉睡。
比起寝宫中柔软的床铺,他更习惯在他的王座上睡去。
身下的冰冷,手所能抓住的金属的坚硬,才能给他一种真实感。
王座是属于他的。
这世上唯一切切实实属于他的东西。
因为经常孤身在大殿中沉睡这种奇怪的习惯,他已不记得这么多年来,有多少次在这个大殿中、在这个王座上,被人刺杀。
但每一次,都是刺杀者的鲜血染红了他脚下的台阶。
…………
大殿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而他感觉到就连这唯一的呼吸声也在一点点弱下去。
时候到了。
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世上。
现在,也将独自一人离开。
这些天来,他已隐隐有了预感。
没有丝毫恐惧和不甘,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平静。
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事情能拨动他的情绪。
哪怕是他自己的死亡。
他闭上眼,安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而他死后,这个代表至高权利所在处的大殿之中会发生什么,谁会接替他坐在王座上。
他毫不关心。
………………
四周前所未有的死寂,仿佛在死亡之前,他的五感也在一点点消失。
很快,一切都将消失,包括他自己。
都说,人在死之前,生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在眼前掠过,让人看清自己的一生。
可是他却什么都看不到。
或者该说,他看到的一切都很模糊,模糊得让他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理所当然。
因为他一直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在这漫长的将近四十年的时光中,无数人或者事从他身边匆匆而逝,他从不曾多看一眼。
除了他还能感觉到的身下的冰冷王座。
这世上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
【歇牧尔。 】
那是突如其来浮现在眼前的稚气面容。
少年灿烂的笑容,明亮如其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的金色短发。
在一片模糊的记忆中,唯有这张笑颜异常清晰。
那在回头的瞬间飞扬起的金色发梢,那弯起来的眼角的弧度,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金色瞳孔,在这一刻都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黑夜之中,男人本是平静地放在扶手上的裹着雪白绷带的手指微微握紧了一瞬。
还有,在漆黑发丝下微微抽动了一下的狭长眼角。
伽尔兰……
他忽然有些恍惚。
他从不知道,原来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少年的面容是如此的清晰。
他记得。
这是很多年前,一天的午时,他路过中庭。
在走过去的时候,一抬眼,他就注意到了站在前方道路边上的少年。
明亮的金发,无论在哪里都能让人第一眼就看见。
少年背对着他走过去的方向,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
他看到了他。
少年却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到来。
那个时候,他没有多想,也不想和少年搭话,只打算安静地从少年身后走过去。
然而,在他刚刚靠近少年时,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像是忽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于是,被他的脚步声惊醒过来的少年转过头来。
金色的发梢在少年转头的瞬间在空中飞扬而起,回头的少年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在明亮的阳光下绽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歇牧尔。
被蓦然出现在眼前的明亮笑容弄得脑子罕见地懵了一瞬的他听见少年喊出那个名字。
原来如此,把自己当成那个导师祭司了。
他这么想着,仍旧是一副淡漠神态,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少年。
少年的笑容已僵在脸上。
不止是脸,而是整个人都僵住了。
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模样,看起来尴尬至极。
他却不知为何,难得有点兴致地看着少年那窘迫的神态,耐心地等着对方说点什么。
可惜那个沙玛什的祭司很快就出现在这里,叫走了少年。
他看着少年松了口气匆匆从自己身前离开,向那个祭司跑去。
他听见少年喊着歇牧尔的名字,对那个祭司露出他刚才看见的笑容。
那种笑容其实他很熟悉。
他曾无数次看见伽尔兰对身边的人露出这种笑容。
他一直很都讨厌伽尔兰的笑容。
因为那是少年被身边的人宠爱着、嗬护着,被保护得很好的证明。
是少年忘记一切的证明。
每次看到少年对身边的人露出这种笑容时,他心底对其的恨意就难以自制地加深一分。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一贯用防备、抵触甚至于些微惧意的眼神看着他的伽尔兰竟会有对他露出这种笑容的一天……
虽然这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意外。
很快,他将这个意外抛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
…………
……………………
他以为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以为他早已将关于那个少年的记忆丢弃。
但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他从不曾忘记。
——哪怕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的时光。
少年早已死去。
在十六年前。
在那座伊斯达尔女神的喷泉之下,死在他的脚下。
何其讽刺。
他最痛恨的人,却是烙印在他记忆中最深的人。
是他一生中唯一忘不掉的人。
…………
在包括索加在内的一众下属兢兢业业地为这场王位争夺战而努力的时候,唯独身为参与者的他,从不曾担心过这场无声的战斗的结局。
他很早就知道,结局只有一个。
他会成为最终的胜者。
胜者为王。
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是因为他看轻伽尔兰,或者过于骄傲自大。
正是因为他一直都注视着伽尔兰,所以他才比任何都清楚。
伽尔兰赢不了他。
无论重来多少次。
理由很简单。
伽尔兰对他没有杀意。
少年看着他的目光中,或许有困惑、或许有抵触、或许有惧意、不甘、愤怒甚至是怨恨之意。
但是,唯独没有杀意。
他猜得到,如果伽尔兰成为最后的胜者,坐上王座,也不会杀他。
少年或许将他看成可怕的敌手,但是从不曾真正意义上将他视为你死我活的生死之敌。
无论如何与他争斗,伽尔兰也从不打算要他的性命。
……天真。
幼稚。
愚蠢。
所以他才说,他从不担心这场战争的结局。
因为少年的这份天真,还有自以为是的愚蠢,在一开始注定了少年死亡的结局。
所以,他一点都不急着去解决他这位幼稚的敌人。
所以,他冷眼旁观着那位沙玛什的祭司'背叛'伽尔兰,转投入他的麾下。
所以,他无所谓地看着祭司一次又一次破开他设下的局,艰难地保护着少年。
他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从不相信歇牧尔的'背叛'。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少年笑着喊祭司名字时依赖的目光,还有歇牧尔看着少年时眼底的温柔。
后来,狮子王率领大军离开王城,奔赴西境迎战入侵者加斯达德人。
他想,时间到了。
他察觉到了西境战场的暗涌起伏,察觉到那里某个王室旁系城主的不对劲,猜测到了狮子王此去凶多吉少……
可是,那又与他何干。
他只是想着,游戏该结束了。
那一天,他亲手将剧毒灌入伽尔兰的口中。
他看着少年痛苦地吐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石地。
他看着对方在他的脚下闭上眼,停止呼吸。
他已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可是他却隐隐记得那个时候被他用力攥在手中的脆弱的颈颤抖时的触感。
当手中的剑刺穿歇牧尔胸口的时候,他想起那一天,少年带着明亮的笑容喊着祭司的名字的那一幕。
他忽然想,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未听少年喊过一次他的名字。
……
他成了亚伦兰狄斯的王。
他坐上黄金的王座。
他让所有人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让众人看着他的眼中都只剩下畏惧。
他在战场厮杀一生,剑下累累枯骨,脚下踩着万里血海。
他所到之处,只有战争、杀戮、鲜血和死亡。
他在战场厮杀,从不是为了亚伦兰狄斯。
而是他喜欢战争。
只有刚喷出的鲜血溅在他身上时,那种灼人的热度,才让他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看着他人眼中对他的恐惧,将所有人踩在脚下,他才会有刹那间的满足。
……是的,刹那间。
在那刹那间过去之后,又变回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就像他空空荡荡的一生。
他这一生中所杀的人,不计其数。
而被他所记得的,唯有那一人。
……如果…………
他并不是后悔。
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那样去做。
王座,是他唯一能抓在手中的东西。
他唯一能拥有的东西。
他所做的事,他从不后悔。
……
只是,在即将坠落黑暗的最后一瞬中,他会忍不住去想。
如果……
如果没有幼时那一次惨烈的意外……
如果他和伽尔兰不曾因为那个意外分道扬镳……
如果他们能一同长大……
那一天的下午,少年转头露出灿烂笑容的那一刻,是不是就会喊出他的名字?
…………
假如,没有那一天的大火。
假如,你能笑着呼唤我的名字。
………………
漆黑一片的大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坐在金色王座上的男人,在黑夜中停止了呼吸。
……
赫伊莫斯。
亚伦兰狄斯第三十六任王者。
狮子王卡莫斯的后继者。
战功显赫,一生在战场上无一败绩。
他在位时,亚伦兰狄斯达到军事上的巅峰,周边国家不敢进犯其一步。
在位十六年,去世时年仅三十九岁。
无后继者。
赫伊莫斯王逝后,亚伦兰狄斯在转瞬间分崩离析。
一年半后,加斯达德人攻入王城。
亚伦兰狄斯亡国。
…………
……………………
“赫……”
隐约中,有声音在耳边回响。
“赫伊……”
似乎有人,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赫伊莫斯——”
他睁开眼。
阳光从压在他身上的少年背后照下来,在阳光下仿佛在发光的金发刺得他微微眯起眼。
金发少年笑眯眯地,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
“你在做噩梦吗?怎么都叫不醒,眉头皱得死紧,看着都快要哭出来了。”
当然,最后那一句是少年为了调侃他说的谎。
不过看起来很痛苦这一点倒是真的,所以少年才努力将其从梦中叫醒。
噩梦……吗?
他神智有些恍惚。
思绪还沉浸在梦中,或者该说过去的记忆中,心底深处空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大洞。
他伸出手,捧住眼前的少年的颊。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递过来。
真实的。
那种温度传递到他的手中,渗入肌肤,仿佛在一点点地填补心底空空荡荡的大洞。
被他捧住脸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怎么,做了噩梦,所以现在要对我撒娇吗?”
少年笑嘻嘻地说。
“赫伊莫斯?”
他看着少年弯弯的眉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笑脸。
他说:“嗯。”
他轻声说:“我在撒娇。”
“…………???”
看着少年一脸懵逼地看着他的模样,他笑了起来。
“我在撒娇。”
他笑着说,
“所以,伽尔兰,再叫一次。”
他笑着,轻轻地抵住对方温软的额头。
“再一次,呼唤我的名字。”
……
假如一切都可以重来。
假如你能以明亮的笑容呼唤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小伙伴们,我回来啦。
先放一章赫伊莫斯的前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