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刹米尔的话, 伽尔兰出神了好一会儿。
得知真相的他心情很复杂。
有果然如此的明悟, 有说不出的感慨,除此之外, 他的心底深处还有一点隐隐被堵得慌的感觉。
“好几次失败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弄错了, 天命之子其实不是我, 是赫伊莫斯才对。”
伽尔兰叹息道。
“你那个时候说了谎。”
“他是未来统一大陆建立亚伦兰狄斯帝国的帝王,所以,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而我……”
“吾不会说谎。”
雄狮打断了他的话。
“王子,你依然没有明白, 赫伊莫斯的确是未来的亚伦兰狄斯之王,但是就算如此, 他也只是亚伦兰狄斯历代王者之一。”
“他并非天命之子,他只是拥有成为帝王的命运。”
“王子, 拯救亚伦兰狄斯的人,是你。”
雄狮火炭般的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伽尔兰。
“也唯有你。”
和刹米尔棕黄色的瞳孔对视了许久,伽尔兰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刹米尔。”
他笑着说。
“其实不是没有听明白的话,只是觉得有些不爽,拼命地和赫伊莫斯争夺王座, 失败了那么多次,好不容易赢了一回,结果回头你又告诉我,赫伊莫斯最后还是会登上王座,感觉像是我白忙了一场的感觉,心里不免有些憋屈,所以才会说那些话来对你发脾气。”
“不过仔细想想,从一开始,我想要登上王座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到后来,则是想要保护身边的人,遵照王兄的遗愿守护亚伦兰狄斯……”
“只要做到我想做的一切,就算我只是众神手中的棋子,也无所谓。”
就如同当初在万物教的祭台之地中,他对那名万物教的老祭司所说的一样。
棋子也好,傀儡也好,无论背后的真相是什么,都无所谓。
他只是在以自己的意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守护亚伦兰狄斯。
守护身边的所有人。
无关众神,无关命运,那都是他自己的意志。
他从来都只是在依照自己的意志前行。
……
“王子……所以吾说的你还是没有明白。”
雄狮摇了摇头。
“你并非棋子,而是众神之子。”
“众神等待了近千年,才等到你的诞生,你在他们的期盼之下诞生。”
“当你诞生的时候,除了已经陨落的战神,众神都祝福了你,他们都将自己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赐予了你。”
“你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就一直守护着你,注视着你,最后,也因你的死去而哀恸不已。”
“哀恸?”
伽尔兰皱着眉摇了摇头。
“可当我前世没有完成使命的时候,他们不是因为愤怒给我下了诅咒吗?”
“给你的灵魂施加诅咒并非众神。”
刹米尔说,
“当天国衰弱崩塌的时候,众神纷纷陷入沉睡,而一部分神力和信仰弱小的神只却就此陨落。这些陨落的神只最后残留下的不甘和怨恨缠绕上了你,化为了对你的诅咒。”
“这也是为何吾王一定要让王子你重铸天命、让众神复苏的原因,因为只有众神,才能为你驱走那些陨落的神只对你的诅咒。”
“如今,众神已经复苏,只要命运按照正确的轨迹走下去,你身上的诅咒就会消失。”
伽尔兰沉默了一会儿,他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
“‘正确的轨迹’……吗?”
他低声问,
“刹米尔,我真的不能继续活下去吗?”
他不是眷恋王座。
他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抛下这片大地,舍不得抛下那些跟随着他的人们。
还有那个人……
如果被自己抛下,那个人会变成怎样?
“王子。”
雄狮低头,硕大的头颅凑近伽尔兰,注视着他。
“你是否还记得,当初在茹达斯城,吾王的死去?”
“…………”
“吾王本来死在茹达斯城,死于毒药之下,但是你将吾王救走,所以,他没有死在那座城市中。”
雄狮的声音带着大地般厚重的气息,让人听着,就知道不可置疑。
“但是,命运是不可改变的。”
“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一场本该不存在的暴雨,冲毁桥梁,彻底绝了你们的生路。”
命运已经注定要卡莫斯王死在那场战争中。
谁都无法改变。
“王子,你可以救无数人,可唯独救不了注定要在命运中死去的人。”
刹米尔低沉的声音在遗迹上低低地回响着。
“无论是吾王……还是你自己。”
“你之所以能改变命运,因为那是错误的命运。”
“即使是错误的命运,改变它也艰难至极。”
“而正确的命运,谁都无法改变。”
伽尔兰没有再开口说话。
寂静的遗迹大地上,只能听到风呼啸而过发出的呖呖的声音。
少年静静地站着。
然后,他伸出手,搂住身前雄狮的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浓密的鬃毛。
“刹米尔,我很想王兄。”
伽尔兰抱着刹米尔,他闭着眼,吹来的风掀起他的发,将他一头金色的长发吹得飞扬不休。
他轻声说,
“我好想他。”
他小声说着,闭着眼,将脸埋在雄狮的鬃毛中,就像个委屈的孩子。
雄狮微微低头看他,威严的双目深处透出人性化的温柔。
“王子。”
它说,
“对吾王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只有你和亚伦兰狄斯。”
在它说完之后,地面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
它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它的眼底浮现出叹息的神色。
它说:“时间到了。”
随着雄狮发出的低沉声音,伽尔兰感觉自己脚下的这片大地开始震动。
他松开抱着刹米尔的手,后退一步。
他看见天地在摇晃。
一道道裂痕从遗迹之地上迸裂,碎石坠入漆黑的裂口之中。
残垣断柱剧烈地颤抖着,倒塌在地。
“刹米尔——”
伽尔兰看到自己伸向刹米尔的手臂变得透明起来。
他整个人忽然从地面上飘浮起来,身不由己地向高空中浮起。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消失。
雄狮仰起头颅,仿佛在目送伽尔兰离去。
地面剧烈的摇晃着,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裂。
狂风呼啸而过,在天空之中,也紧跟着浮现出一道道漆黑的裂痕。
天崩地裂。
伽尔兰在消失前所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金色的雄狮威严地站立在碎裂的遗迹之地上。
它雄壮的身躯之后,是天空中数不清的黑色裂痕。
呼啸的狂风中,它一身浓密的鬃毛在风中飞扬。
岩石大地在它脚下迸裂,粉碎。
一切都在崩塌。
唯有它,在即将毁灭的遗迹大地上,傲然而立到最后一刻。
……
吾王啊。
吾将追随您,一直到最后。
…………
……………………
“歇牧尔,把凯霍斯、塔尔、诺维他们都召回王城。”
坐在床上,在喝下半杯水之后,伽尔兰对他的大祭司说。
“还有,将辛亚斯也召来王城。”
此刻正是午时,歇牧尔和索加一同前来,是为了向伽尔兰汇报重要政务。
虽然绝大多数政务他们都已经处理,但是关乎到国家等方面的重大政务还是得在伽尔兰苏醒时向其汇报一二。
正在向伽尔兰汇报的歇牧尔声音一顿。
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们在四处寻访名医,等他们找到之后,自然就会回来。”
他的口气硬邦邦的,听起来很是冷硬,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僵硬。
“至于辛亚斯阁下,他身为一城之主,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轻易将其召到王城。”
歇牧尔一口气说完,就想要将话题转回刚才正在汇报的事情。
“陛下,我刚才对您说的那件事……”
“歇牧尔。”
伽尔兰说话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
但是只要他一开口,就能轻易地打断大祭司的话。
将喝得只剩下一半的水杯递给一旁的女官长,年轻的王那苍白的脸对他的大祭司笑了一下。
“将大家都召回来。”
他说,
“这是王令。”
女官长握着水杯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杯中的水剧烈地荡着,塔普提死死地攥紧手中的水杯,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歇牧尔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静,也没有回答。
索加侧头看去,只能看见歇牧尔攥紧得几乎咯咯作响的手,还有他手中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羊皮卷纸。
那个平日里总是淡漠寡情的大祭司此刻竟是额头青筋勒起,像是下一秒就会猛地暴起。
靠坐在床上的病弱的年轻王者侧着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歇牧尔。
只一句话,就让大祭司浑身暴怒的气息泄了个干干净净。
他说,“没有时间了,歇牧尔。”
轻描淡写的口吻。
却让人听得心脏都仿佛被狠狠地拧了一下,拧得生疼。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可怕。
只有几个不同节奏的呼吸声在回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歇牧尔低下头来。
他向伽尔兰躬身行礼,然后转身退下。
他似乎是默认了伽尔兰的王令。
他的脸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是索加却分明看见,歇牧尔在退下时转身的一刹那,踉跄了一步。
仿佛不堪承受一般,踉跄了一步。
索加刚目送歇牧尔离去,目光一转,就看见赫伊莫斯快步从门口走进来。
他赶紧低头,向其行礼。
想起伽尔兰那句‘没有时间了’,他忍不住偷偷抬头向赫伊莫斯看去。
他想,赫伊莫斯大人应该也听到这句话了。
只是不知道……
赫伊莫斯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双眼只是向索加的身后看去,径直越过他,快步走到伽尔兰的床边。
伽尔兰侧头看向赫伊莫斯,对其一笑。
赫伊莫斯的目光软下来,他俯身,抬手摸了摸伽尔兰的额头。
只是手指感觉到的仍旧是不变的偏高的温度。
“军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
赫伊莫斯没有多说,他不想让伽尔兰过多的劳神。
“我带了点新鲜的水果回来。”
他轻声问,“要吃点吗?”
伽尔兰摇头。
“不了,有点累,我先睡会一会儿,晚饭的时候叫我。”
眼角微弯,他对赫伊莫斯笑着说。
“到时候,再尝一尝你带回来的东西。”
赫伊莫斯看他,嗯了一声。
“睡吧。”
他说,目光柔和地看着伽尔兰。
“我会一直陪着你。”
在索加离开房间之前,隐隐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加快步伐离开了这里。
【没有时间了。】
索加再度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伽尔兰王竟是这么年轻就……
对于赫伊莫斯大人来说,这更是讽刺。
他宁愿放弃王座,只为了待在伽尔兰王身边。
可是最终,却是伽尔兰王即将离他而去,他选择抛弃的王座却重归他的手中。
索加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一下。
等等。
不对劲。
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他沉思着,仔细回想着刚才赫伊莫斯的行为举止。
似乎很普通,没什么异常。
是他多心了吗?
索加困惑地想着,停下的脚步再次向前迈去。
可是,刚走了几步,他忽然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匆匆往回赶。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索加的胸口紧绷了起来。
赫伊莫斯大人对伽尔兰王重视到何种程度,索加再清楚不过。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在加斯达德人逼近王城的时候,在他阻拦赫伊莫斯大人赶回王城的时候,赫伊莫斯大人说的那一句。
那个时候,赫伊莫斯说。
‘如果他不在了,这世上的一切对我来说再无意义,包括亚伦兰狄斯。’
在整个亚伦兰狄斯和伽尔兰王之间,索加知道,赫伊莫斯大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伽尔兰王。
可是在伽尔兰王生命垂危的时刻,赫伊莫斯大人竟然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举止。
他太冷静了。
冷静到让索加感到可怕的地步。
他想起他刚才在离开之前隐隐听到的那句话。
‘我会一直陪着你。’
难道——
…………
当索加赶回去的时候,女官长似乎有事暂时离去,房间里只剩下床上闭着眼似乎在沉睡的伽尔兰,还有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赫伊莫斯。
索加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赫伊莫斯身后。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率平静下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轻声问:“赫伊莫斯大人,您在想什么?”
“…………”
赫伊莫斯坐在床边,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伽尔兰的右手。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沉睡着的伽尔兰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就是这种平静,才让索加的心脏不规律地剧烈跳动起来。
“赫伊莫斯大人,我知道,伽尔兰王的情况让您很难过。”
索加神色凝重地看着赫伊莫斯。
“但是,请您务必为亚伦兰狄斯考虑一下。”
“您不能……不能……”
他结巴了一下。
“您是现在唯一的王座继承人,亚伦兰狄斯不能同时失去它的王和王的继承者,若是那样,它会立刻陷入混乱。请不要忘记,还有不少外敌对我国虎视眈眈,一旦内部开始混乱,他们就会趁虚而入。”
“如此一来,亚伦兰狄斯就危险了,赫伊莫斯大人,就算是为了亚伦兰狄斯,也请您务必……”
在索加地苦苦劝说下,赫伊莫斯终于有了动静。
他转过头,看向索加。
金红色的眼眸,明明是火焰的色泽,却沉淀着夜幕最漆黑无光的黑暗。
他的眼底,冷寂得没有一点气息。
他说:“与我何干。”
只一句,就将索加所有的苦劝堵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索加呆呆地看着赫伊莫斯冷寂的眼神,只觉得心底冷到极点。
没有人注意到,本该在沉睡的伽尔兰在这一刻轻轻地睁开眼。
他看了赫伊莫斯一眼,又重新闭眼。
细长睫毛在他苍白得几乎没了血色的颊上落下漆黑的影子。
…………
……………………
【我在哪里,你就去哪里?】
嗯,你在哪里,我就追去哪里。
【即使是地狱?】
即使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