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巴沙在暴怒中发动了对托泽斯城的夜袭。
海盗在大海上漂流, 不受任何人管辖, 也不受任何国家的束缚,一个地方混不下去了, 大不了换个地方,而被他们得罪的国家的海军却因为海域限制不能过界继续追杀他们。所以, 海盗们大多都过得很逍遥。
巴沙在数年前来到托泽斯城, 带着下属在这里混迹了很久, 过得很舒服, 眼看着猎物已经足够肥了, 他已经开始琢磨着, 大概过个半年或者一年就开宰了。
但是不久前突然有人暗中联系他,告诉了他有一个能够轻易击溃托泽斯海军的好机会,同时,他们还会有人暗中在城中协助, 帮巴沙攻下托泽斯城。
巴沙一想,虽然稍微早了点, 但是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 还有人从旁协助让他省点力气, 这事挺好的, 就答应了。
至于对方是谁是哪个国家的暗探他也懒得问, 陆地上那些国家勾心斗角打的死去活来和他这个海盗有个屁的关系, 他只管宰了肥羊然后带着小弟们继续满大海的逍遥去就是。
一开始, 的确如他和那人的预料, 他们一举击溃了毫无防备的托泽斯海军,甚至轻易就擒获了托泽斯海军统帅塔卡。
海军的崩溃骇得城中那群贪婪却无用的官员们纷纷想要弃城而逃。
本来,巴沙以为,这样的状况下,托泽斯城唾手可得。就像是一块毫无防备的躺在饿狼身前的肥肉,只要他一张口,就能吞下肚。
然而,当海盗张开利齿一口咬下去的时候,却一下子崩碎了门牙。
原本以为鲜美可口的肥肉,原来竟是一块石头。
最让巴沙气得头晕脑胀的是,每次托泽斯城都是看似加把劲就能倒下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偏生就差那么一点点,让它坚挺住了。
明明摇摇欲坠,可是无论他怎么投入兵力都是差那么一点点——好几次都岌岌可危,像是下一秒就会崩溃,偏生就是死死地撑住了最后一口气。
海盗们在这座看似随时都会完蛋的城市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那一口肉吊在眼前,馋得人流口水,怎么都舍不得,就只好再加一把劲儿。
如此,就像个赌徒一般,巴沙红着眼不断地将自己的兵力投入进去。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不小的损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骑虎难下。
如果不攻下托泽斯城,不说他的损失难以弥补,他在海上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赫赫威名也会就此毁于一旦——这对于视威名如命的海盗来说是绝对难以忍受的。
事到如今,这位赌徒发了狠,咬牙决定一口气投下自己全部的底盘。
哪怕是连夜攻城,损失再大,他也要把这座该死的城里所有抵抗他的人——还有,那个一次又一次破坏他的计划的亚伦兰狄斯王子全部斩于他的刀下!
他要砍下那个王子的头颅制作成他的藏品,在以后展示给所有人看。
只有如此才能发泄他心头之恨!
午夜已过,离太阳的升起还有数个小时,就在这个原本寂静的时间里,下着雨的漆黑夜色中,无数海盗摸着黑,偷偷地潜到了城墙下,开始轻手轻脚地向上攀爬。
月光和星光都被厚厚的雨云遮住,朦胧的雨幕模糊住了人的视线,而窸窸窣窣的雨声掩盖了他们的动静。
这个下雨的黑夜,给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时机。
只要一爬上城墙,他们就能杀对方个出其不意,说不定一举就能占据城墙。
就在打头的那批海盗已经攀爬了大半的时候,城墙之上突然有亮光晃动了一下,一队值夜的士兵拎着提灯来查看城墙上的灯有没有被雨浇灭的,顺便散开四处查探一下有没有异常的动静。
其中,一名士兵拎着灯探头往城墙外一看。
他本是例行公事般的随意一看,可是这一眼,一下子就让他瞪大了眼。
下一秒,他掏出哨子使劲一吹,尖利的哨声响彻了整个城墙。
“夜袭!!!”
随着士兵撕心裂肺的大喊声,原本在寂静中的城墙陡然喧闹了起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夜色中平静的水面就沸腾了起来。
托泽斯城所有的灯火都亮了,无数正在城墙下方的小屋子里和衣而睡的士兵们被集合的号角声叫醒,匆匆从小屋子里鱼贯而出。
转瞬之间,城中已是人声鼎沸,无数士兵急匆匆地涌上了城墙。
此刻,城墙上这一晚负责守夜的士兵已经和最先爬上城墙的海盗死斗上了,双方都在拼命,人数都不多,只看谁先压的过谁,谁先得到同伴的支援。
奴隶的动作慢一些,但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已经飞快地赶到了战场。
守夜的士兵大部分都已经牺牲在和先头那批海盗的战斗中,还好,赶来的士兵及时接上了空挡,死死地抗住了海盗猛烈地袭击。
黑夜中,雨幕中,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尽头。
他们冒着大雨,喘着气和不断涌上来的海盗战在一起。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他们的体力也在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
尤其是在这阴沉沉的夜幕之中,很容易就让人心生绝望。
他们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继续战斗多久。
下意识的,不少士兵都在战斗的空隙中将目光投向一处城墙。
那个金发的身影曾经站着的地方。
可是此刻,那个带给他们力量的宛如支柱一般的身影并没有在那里。
看一眼后,他们就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心情也越发低落了下来。
“王子来了!”
突然一声响亮的大喊声,虽然是在喧闹至极的战场上,但是这一声大喊、接二连三的大喊,一瞬间像是山呼海啸一般,自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奔涌开来。
无数人下意识转头望去,甚至于包括那些海盗在内。
朦胧的夜色中,许多都看不清,可是唯独灯光下那一抹金色的发异常明亮地映入所有人的眼底。
宛如一剂强心针打下,托泽斯人的情绪高涨而起,身体也涌出无穷的力量。
他们掉头再一次和海盗拼命厮杀了起来。
那一处的城墙上,金发的王子在骑士们的护卫之下,再一次踏上了城墙。
灯光昏暗,雨夜模糊,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少年的脸上,大部分都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仿佛所有的红色都汇聚在他绯红的颊上。
那是不正常的殷红。
他迈步向前走去,一步步走得很稳。
每走一步,扯动他的手臂,扯动他后背上的皮肉,那箭伤就剧烈地抽痛一下。
没人看得见他衣着下面雪白的绷带。
也没人能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的滚烫。
独眼骑士紧紧跟在他身后,身侧的拳用力攥紧。
伽尔兰的脸色很平静,每走一步后背抽搐般的疼痛被他死死地咽在抿紧的唇中。
他站在城墙上,拔出长剑。
“跟我来。”
他说,依然是简单明了三个字。
他向着对面的海盗冲去。
簇拥而来的将士们高声呼喊着奋不顾身的跟在他的身后。
…………
一夜厮杀,天色逐渐大亮。
海盗没有丝毫后退的迹象。
然后,时间一点点推移,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托泽斯战役的第四天也即将过去。
援军依然不见踪影。
雨依然在下,浓浓的血腥味伴随着雨水的腥味萦绕着这座浴血的城墙。
数不清的尸首堆积在城墙脚下,因为堆积得太久,已经开始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同样,也有无数的尸体泡在城墙上黑红色的血滩之中,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海盗再一次缓缓退去。
神经已经快要绷紧到极限的将士们在海盗退去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一屁股跌坐在全是泥水和血水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浑身上下也都是泥巴和血迹,每个人看起来都狼狈不堪。
挥舞了无数次,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已经沉重得要命的刀刃长矛放在一边,他们的手在握着水囊灌水的时候都在微微发抖。
快要力竭了。
已经筋疲力尽了。
从昨天深夜一直到今天的下午,长达一天的时候,几乎没有可以休息的时间,海盗的攻击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像是惊涛骇浪一般轰击着这座城市。
他们甚至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打退几波海盗的攻击了。
无数次防线岌岌可危。
无数次他们都以为不行了。
可是无数次他们硬是咬牙撑了过来。
高强度的激烈战斗几乎让所有人的脑子都已经麻痹,他们只是撑住了这一口气,他们只是凭借着那一股憋在胸口的信念。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在无比险恶的环境中撑了下去。
此刻,在难得喘息的间隙中,几乎是不约而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个方向。
从深夜到现在,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少年的身影从始至终都站立在雨幕之中,站立在城墙之上,站立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就像是一面永不倒塌的旗帜,凝聚着所有托泽斯人的信念。
王子还在。
他们想。
他们的王子还站在那里,和他们站在一起。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咬牙撑住了最后一口气。
他们要和王子一起,死战到最后一刻——
…………
雨下得很大,让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
已经第四天了,如果艾尔逊答应出兵,援军最迟午时应该到了。
可是到了现在,马上下午都要过去了,艾尔逊海军依然遥遥无踪。
塔尔。
你在哪里?
伽尔兰眩晕得厉害,他靠在城墙上,闭上眼,似乎是在小憩,其实是在以此缓解自己的眩晕感。
这种眩晕感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厉害。
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头发浸透了水,湿淋淋地贴在头上,让他的脑袋重得厉害。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都浸泡在冰水之中,那寒意渗入血肉,渗入骨髓,冰冷刺骨。
可是身体里的血液又像是烧开了一般,滚烫得厉害,让他的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灼烧。
体内体外,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滋味令他几欲昏厥。
只是每一次快要昏厥的时候,他就狠狠地拧自己的手臂,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被披风掩盖着的手臂上,已都是青青紫紫的淤青,看上去异常骇人。
此刻,他整个人都已经昏昏沉沉的。
后背抽痛得厉害,箭伤早已在剧烈的动作中撕裂开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里渗出来的温热的血一点点浸透衣服的触感。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火焰灼烧着,气息烫得惊人。
……如果能干脆地倒下去就好了。
靠在城墙上,呼吸急促,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的伽尔兰在恍惚中想着。
放弃一切,就这么倒下去,失去意识,将一切抛之脑后。
他就不用再继续忍受这种痛苦。
他就能轻松很多。
…………
可是不行。
脸颊绯红的少年睁开眼,站直了身体。
他急促呼吸时喷出的气息在冰冷的雨幕中形成一团雾气。
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他,不可以。
他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