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轰隆隆”响遏行云的滚雷贯通西南天际,一片血红绯色染透山峦尽头。火光铺天盖地,放眼望去,山川震颤,烈焰滚滚,那一方境域犹如天崩地裂,转瞬消失在熊熊烈火中,唯余焦土灰烬,寸草不生。
憾天震地的杀伐阵仗惊动六界,却早已激不起天地间生灵多大的兴味。近千白年来,六界动荡,战火不断,今天灭一方邪魔,明日镇叛逆妖孽……下界流传,要不是新晋袭位的战神横空出世天纵奇才,这天庭早就被该被掀个底儿朝天了。
“此乃涅槃之火,不懂吧?”人界小道士装模作样地炫耀,转头就被师傅拍了一巴掌,“什么涅槃之火,当世战神岁不足千秋,虽是凤凰真身,也修不出涅槃之火。”
“那这是什么?”
“降妖伏魔的灭业之火吧。”
“师傅,又打仗了?”山间雀精叽叽喳喳。
“唉,不知又是哪个背时鬼被端了老窝。”老雀精唉声叹气。
“师傅,像您一样,庸庸碌碌,不修炼成大妖就不会被镇压吧?”
老雀精神秘兮兮,“天道无情,谁知晓呢?”
“呜呜呜。”被烧掉眉毛的小魔物边跑边抹眼泪,“我没有家了。”
“快跑吧,再哭,命也没了。”跟他一起逃命的石头怪唉声叹气地催促。
“我才不到一百岁,已经换了三个山头了,你说我又没祸害作乱,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消停儿的容身之处呢?”
“谁让你天生是魔,我天生是怪?!”
“出生又不能选,我连爹娘的面都没见过。难道魔就非得杀人放火,神仙里就没有祸害?”
石头怪被他问住了。
“天帝说的一定对?”
“魔王哪怕惩恶扬善也无道理?”
石头怪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对,这就是天理。”
入夜,凉河两岸灯火通明,大红灯笼高高地悬挂在每一家青楼酒肆的门头瓦檐上。河中花船穿梭往来,靡靡之音绕梁不绝。
按理说,饱暖思淫欲,这般歌舞升平的画面该出现在繁荣安稳的王朝之治才对。可当下人间连年战乱,君王暴虐,时疫横行,民不聊生,偏是如此动荡乱世,百姓俯仰无望,不是求仙拜佛,就是得过且过醉生梦死,及时行乐之风反而更胜太平盛世。
“蕊嫩花房无限好,东风一样春宫。”这边画舫中淫词艳曲隔空飘荡。
“酒力渐浓思春荡,鸳鸯绣被翻红浪。”那边勾栏窗边怎甘示弱。
“啊啊啊,不要,救命啊……”一声惊呼划破暖房里暧昧的空气,只在烛火上震出个涟漪,随即被四面八方咿咿呀呀的琴曲掩盖下去。一身簇新衣衫的清隽少年呼喊着从艳春阁三楼包厢冲门而出,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去,嘴里不住讨饶,“我错了,姐姐放过我啊,银子不要了。”
“你个赤佬儿,跑什么跑,姐姐还能吃了你不成?”少年身后几步,一徐娘半老的妈子追了下来。
“欸,让你别跑了,听到没有?”老妈子呼哧带喘地赶到一楼,厅堂里莺莺燕燕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哎呦,柳妈妈,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惹您亲自劳神?”门口迎客的姐儿凑了上来。
柳妈妈扭着腰肢走过去,“新来的小倌不懂事,我敲打敲打。”
一个岔眼的工夫,人就逃出了大门。柳妈妈再顾不上搔首弄姿,赶紧招呼楼里的打手一同追赶出去。那少年身形单薄机灵,转眼间就绕过巷尾隐入夜色,徒留雪白的衣角。柳妈妈紧赶慢赶追入后街,却哪里还有人影。
“哎呦我的妈呀,”柳妈妈甫一转头,一道黑白交杂的光影从她脚下蹿了出去,生生咬下一截裙角来,吓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下。
“哪里来的小畜生?”她指着消失无踪的残影。
打手面面相觑,“没看清。”
柳妈妈羞愤地锤地,“一群没用的东西!”
“呸!”杂毛狐狸一路狂奔出城,快跑到山脚下才回过神来,吐出嘴里的布条。
“呸呸呸!”他接连吐着口水,却吐不干净呛鼻的廉价脂粉气味。小狐狸气得上蹿下跳,一不小心撞上山路石阶,给脑袋撞了个包出来。
夜雾阑珊中,提灯拾级而下的少女匆匆奔下来两步,抬手扶起了小狐狸。杂毛狐狸在少女手中一滚,又变回白衣的少年模样。只是,少年不复今日出门时的衣冠楚楚,脑袋上顶着红肿的伤口,发间杂草夹着沙土,身上新衣脏污褶皱得不成样子。
“小玉,这是怎么了?”少女替他拍打着尘土,关切地问道。
狐狸幻化的少年眼圈红通通的,语气倔强,“不打紧,就是回来得急,路又滑,摔了一跤。”
“切,”高处丛林里传来不屑的语气,“怎么样,你们又输了吧,给钱给钱。”
“唉,小玉哥哥,你也太不争气了。”几只小兔子精扔下钱袋子,跺脚离开。
“算我走了眼,给给给。”枯藤怪嗖地一下缩回岩壁上去。
“好你个大尾巴狼,又拿我开赌局!”小狐狸气急败坏地往林子里冲,狼妖轻轻一跃纵上最高的树端,居高临下懒洋洋地嘲笑,“谁叫你那么没用,堂堂一个成形的狐狸精,半拉活人也搞不到手,丢脸不丢脸?”
“是那帮凡夫俗子眼瞎,不懂得赏识我的绝世容颜。”小狐狸气哼哼地叉腰。
“什么?啊,哈哈哈哈。”狼妖笑得差点儿从树上栽下来,“你赶紧撒泼尿照照,到底是谁眼瞎。”
“哼,你们都是在嫉妒我。”白隐玉撩了撩纷乱的发丝,傲娇道。
狼妖止住了笑声 ,哑口无言,半晌指了指对面俩人,“一个两个的,不务正业,这山上就没个正经儿妖怪,无聊。”
“你才无聊!你再编排清羽姐姐试试!”小狐狸恼羞成怒地往树上跳,啪地一下四脚着地,连人家的毫毛都没碰到一根。狼妖一转身,卷了赌资消失在林间深处。
“小玉,”清羽赶过来,无奈道,“你招惹他干嘛?”
白隐玉一时爬不起来,干脆翻身盘腿坐到地上,咬牙切齿,“哪里是我招惹他,明明就是他总找我麻烦。这个臭狼妖,仗势欺人。你说说,这片山头,他没作弄过谁?”
清羽摇头,“苍凌修为高,这整片山林都是他护佑着,难免倨傲了些。别人本事不如他便息事宁人,也没见他真的把谁怎么样。只有你,拳头软嘴又硬,自己嘴上没把门的,爱吹牛又常常挑衅,岂不是自讨苦吃?”
白隐玉不干了,撒泼打滚,“你到底是谁家的姐姐?”
清羽笑着拍他脑袋,“好了,不要闹了,我还不是为你好。以后勤加修炼,没有把握的事情不要往外说。”
白隐玉苦恼,“修炼有什么用,我已化了人形,化形之后的狐妖不是只有采精补气,方能修为精进?”
清羽也一知半解,“书上倒是大多如此说法,但勤勉用功些,总会有助益吧。”
小狐狸垂头丧气,“那可太慢了,我熬了五百多年才好不容易化形,估摸着已然是这世上最笨的狐妖,我可不愿再虚耗岁月。”他踢着脚下的石子,“清羽姐姐,我都长这么好看了,难道不是天选之狐吗?”
清羽一口气堵在喉口,咳了几声,望着容貌算得上俊秀的少年,扶额苦笑,“是啊,是啊,我们小玉最好看了。快起来吧,夜里雾重湿寒,坐久了当心着凉。”
白隐玉听话地站了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泥土,又怂又丧气地嘟囔,“可惜了我这新裁的衣裳。”
清羽温声哄他,“我这个月绣的帕子卖出去好多,等月底结了钱就去布庄楼上给你裁两身上好的料子。”
“姐姐对我最好了。”小狐狸很好哄,顿时阴转晴天。嘴上兴高采烈地应着,心里暗自咋舌,楼上的料子都是给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准备的,他可不浪费那个冤枉钱。
他本来就是最好看的!白隐玉丝毫不怀疑清羽的夸赞中带着自家人的情感加持,他确认自己就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盛世美颜。画本子里倾国倾城的仙女妖姬他看多了,没一个比得上他三分颜色。
最初,熬过枯燥漫长的五百年,他不理解,为什么他化形之路比旁的妖怪艰难数倍,难道就是因为他一身雪白的皮毛,偏偏在脖颈那一圈染了黑?刚化人形之时,他在溪水中端详自己的容貌,未有太多衡量,也只是觉得极为赏心悦目而已。倒是颈项间旁人看不到的玉牌令他惊奇,所以他自作主张给自己起了“白隐玉”的名字。
直到近来半月,频繁出入人间,偷窥花魁饱览画册,小狐狸方才后知后觉,他这幅容貌,真乃绝色也。
诸般禀赋加持,岂有暴殄天物之理?于是,小狐妖试图精进修为飞升成仙之心,比化形之前的可有可无要坚定许多。
回到半山腰一大块平地上搭建的屋舍院落,白隐玉先去后院洗漱更衣。他刚化形不久,尚未研习更多术法,加之他们生活的这座荒山毗邻人间繁华村镇,清羽又是个清心寡欲沉迷衣食俗务的佛系狐妖,连带着他也便惯了模仿人族起居坐卧等等习性。
白隐玉收拾妥当来到前院,清羽已经在大榕树下摆好了瓜果梨桃。小狐狸精兴奋地跑过来,“是槐花酿!”他捧着酒坛子转圈圈,“还是姐姐疼我。”
其实,他这句姐姐叫得并不算名正言顺。按清羽的推算,他应该比这山间绝大部分的精怪都要年长。只不过,他不知因何沉睡在山顶不起眼的雪洞中,被清羽无意间发现刨出来时,大约已逾二三百年。此后,他懵懵懂懂磨磨唧唧,好不容易熬到化出人形,又是个天真跳脱的性子。因而,他叫一声姐姐,倒也顺耳。
清羽接过坛子,给他们俩各自斟满。
“桃花精姐姐刚从地窖里起了一批佳酿出来,是给艳春阁和那几个生意顶好的饭馆酒肆准备的,等你哪天送下去。她自己留了十来坛,宝贝着呢。”清羽往院墙边指了指,“喏,我用簇新的帕子和上回让你带的元宝坊最新款的发钗跟她换了四坛回来。我过几天闲了去帮她的忙,再多留几坛给你。”
白隐玉听到艳春阁几个字,肉眼可见的神情失落。抬手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又自斟自饮起来。
清羽也不急,等他想明白了,自己说。
“姐姐,”小狐狸精酒量不咋地,几杯酒下肚就兜不住话头,“今日我带着攒下的银两,艳春阁的妈妈终于让我进了楼上厢房,我还以为有戏。结果,结果……”少年酒意上头,眼尾殷红,憋屈扒拉地收紧领口,“柳妈妈说她要亲自调教我,还下手扒我的衣服。”
清羽没忍住,笑出声来,“是谁信誓旦旦,今日必得开荤?有人主动上杆子,你怎么还挑肥拣瘦呢?”
白隐玉脑筋转不过来,慢吞吞地思索了一会儿,“姐姐说得有理,我都好几百岁的寿数了,为何要挑剔人家?”他用手指头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当时,吓得这里都是浆糊了。”
清羽逗他,“要是个花魁小娘子你就不跑了?”
白隐玉回忆了一下他偷窥到的艳春阁花魁,貌似也就那么回事。小狐狸眉头拧巴到一起,“我也不晓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清羽问他。
夜深林静,清白的月色笼罩在这一方小院中,微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少年双颊飞霞,努力搜刮着脑海中少的可怜的参照。他们这些荒野中自行修炼的妖精,无师门无宗族传承,全靠道听途说和自己的悟性。
“话本里写的,狐妖魅惑的,大多是……”他似懂非懂,“呆头呆脑的书生?”
清羽一针见血,“可那都是女狐妖和人间男子的故事。”
白隐玉着实苦恼,“对哦,可我为何是个公的?”
清羽也困惑起来,“我也不知,当年娘亲曾经说过,这人世间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寻常家的姑娘和妇人轻易不得露面。是以,狐妖若要采阳补阴,必是满大街的男子更便宜些。因而,代代相传,狐狸化形之时,自然而然便会化作女子的躯壳。”
小狐狸精下意识往自己胯下瞟了一眼,哭丧着脸,“莫非我是这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倒霉蛋儿?”
清羽沉吟,“我未曾见过狐妖男子,不过,《志怪流源》里说,遗世独立的狐仙一族倒是不拘雌雄,落子皆成灵。”
白隐玉气鼓鼓,“我又不是狐仙,天道为何如此不公,有狐一步登天,而我修炼几百年,却套错了壳子。”
清羽叹了口气,“有野史记载,千百年前六界亦有诸多不平之声,魔、妖、鬼、精、怪族皆不满天庭高高在上独断专行。”
“后来呢?”少年好奇,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眨啊眨,亮比星子。
“后来?”清羽努力回忆着树精奶奶讲过的故事,“大抵是不自量力,一败涂地了吧。”
“哼!”一道清晰的冷哼从墙头传来。
白隐玉转头,“你怎么偷人家的酒喝?”
狼妖苍凌斜躺在院墙上,白了他一眼,撂下一句“废物”,起身跳墙而去。
“你!”小狐狸精气得直跺脚,清羽急忙起身安抚。
“要不……”她被酒气熏染得难得意气用事,也气愤于狼妖的数落,“要不,你也寻个人间男子试试?”
“男子,”白隐玉茫然,“可以吗?”
“有何不可?”清羽晕晕乎乎。
“可我不会勾引男子。”少年实话实说。
“你等着,”清羽回房,须臾取出一个木匣子来,“这是娘亲留下的秘籍,反正我也用不上,你拿去吧。”她早就放弃修仙之路,甘愿做一辈子无欲无求的山间小妖。娘亲留下的锦囊妙计,她从未开启过,只预感该是些狐族的阴私秘术。
她口中的娘亲是抚养她长大的狐妖,她在的时候,并不许清羽如此称呼。
“啊?这不好吧?”白隐玉犹犹豫豫。
“有什么不好的?”清羽重重地拍他肩头,贴心道,“你给我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今晚去桃花精姐姐那里过夜,你自己好好研读。”
白隐玉捧着木头匣子摇摇晃晃回到房中,他盘腿坐到床上,把物件摆在身前,端详良久。脑子一热,一不做二不休,径直打开。
木匣子里是包裹得严丝合缝的锦缎,他一股脑地展开,噗地一下子,香粉扑面,呛得他头昏脑涨。锦缎内里,放着一本泛黄的画册。
白隐玉这边捂嘴咳着,另一只手翻开册子,刚翻看了两页,便手忙脚乱地阖上。画册中男男女女搂做一团,尽是些骇人的姿势。
可惜,一切好似都晚了。刚刚顺着他鼻息咽喉吸进去的粉末顺着四肢百骸游走,他浑身滚烫,着了魔一般抓心挠肝。适才瞥到的画面好似钻到了脑子里,怎么赶都赶不出去。
小狐妖手足无措,他连滚带爬地下地,打开后门,意欲到院子里浇些井水歇凉。奈何手脚酸软,一步踏空滚下台阶,好巧不巧,天降什么东西,径直砸在他脑袋上。
白隐玉恍惚几息,方才瞧清楚,从他头顶弹落在地上的,是一只烧焦了毛的公鸡。
狐狸不吃鸡,天打雷劈。何况他现在胸腔里攒着一团火,脑海里全是乱八乌糟,神识一分不剩,全凭本能行事。他纵着人形肉身,做着狐狸生态的动作,生扑上前,两只手按着公鸡翅膀,一口咬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秃毛公鸡骤幻为绝美少年。白隐玉这一口咬在对方唇齿之间,血腥中涔入甘甜。他愣了一刹,随即彻底失控,拖着倘来之物,顷刻沉沦。
翻云覆雨时,一抹隐约的光亮在他胸前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