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曦回到陋室,在桌边坐下。下界俗世,昼夜更替,很快日头落山,一片幽暗寂静。山中的暮夜,非比天宫那般刻意鸦雀无声,窗外传来阵阵蛙叫虫鸣,给这一汪宁静的暮色染上些许生机。
小殿下独坐桌畔,脑海中似万马奔腾,又似空洞一片。过往百年千载,他独守着没有尽头的绝望,无谓妄想。陡然柳暗花明,他又近乡情怯,不敢去揣测重逢时的场景。
因而他罕见地畏首畏尾,踟蹰不前。
直到被动迈出这一步,现实给了他半颗毒药半颗糖。
小狐狸看似依旧没心没肺恣意跳脱,他摒弃仙族身份回归下界自由自在,他多了血脉至亲呵护疼爱,甚而接纳了曾经的刻骨仇敌。对于自己的冒然闯入,也未曾展露半分失态与在意。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承曦心里庆幸之余又空落落的,逼他不得不直面残酷的事实……他不该出现。
可他舍不得,放不下。向来严于律己至苛刻之度的小殿下,亦有失控。认命无望之时,一丝一毫的奢求皆为痴心妄想。一朝夙梦成真,私以为哪怕两两相忘亦如愿以偿。可他再一次高估了自己,经年痴念,一旦近在咫尺,让他如何放得开手。
唯有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一夜枯坐,心中尚有谜团未解,一幅应景取巧的丹青而已,何至于戳了马蜂窝?并且,当年他明明亲自确认过,狐族如何偷梁换柱?
思虑万千,转瞬天明。
白隐玉午间跑出去,直奔山谷深处的桃林。这一片灼灼鲜果,是桃花精姐姐留下的,最初他不敢涉足。后来,时日长了,连那招人厌烦的狼妖在眼皮子底下蹦跶也再激不起他半分情绪之后,他也便隔三差五前来帮清羽收果子,洗干净,酿酒。
他问过清羽,“不恨吗?”
“恨啊,”清羽坦诚,“可恨又有何用?”她指着远处被指使得团团转的小狼崽子,“他曾造下杀孽,也曾舍命护吾等平安顺遂。恩恩怨怨,算不清楚。婆婆曾说过,忘了好,一忘解千愁。”
可婆婆却忘了传授他们,如何遗忘,好难啊。
“别揪了,”清羽在走神的小狐狸手上拍了一下,“都揪秃了,明年寸草不生,喝西北风去啊?”
小狐狸哼哼唧唧,“怎么会,又忘了小爷家财万贯?”
清羽好笑地怼他,“你有钱财是你的,是你忘了谁定下的规矩,这山中不收好吃懒做食白饭的?小精小怪都要自力更生,谁向你借银子可以,白纸黑字,到时候得欠债还钱。”
白隐玉蔫蔫地,“打发无聊日子而已,何必当真。”
清羽叫板,“不必当真?那你先拿串北海珍珠来给大家分一分。”
一动真格的,小狐狸的抠门本性立马显现,“那些玩意儿又不是我挣来的,岂可随意败坏。”
清羽眉眼弯弯,“既然门儿清,还置什么气?”
“哪有置气?”
“没耍脾气,让人家空等半晌。”清羽朝桃林外努了努嘴。
二王子探头探脑,巴望了好半天。
小狐狸恃宠而骄,“他多管闲事,自找的。”
“好了,”清羽哄他,“你二哥都快要把家里搬空了,一股脑地塞给你。作妖作仙不都得凭良心,拿人家的手短,你差不多得了。”
白隐玉小声嘀咕,“谁稀罕。”
“你不稀罕,吾等不可忘恩负义。若无灵脉支撑,这山头岂会如今日这般安宁祥和,山中精怪皆受沐浴,延年益寿。”
清羽伸手指点了点他脑门,“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见清羽懂事地从侧边离开,苏青釉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又在距离自家弟弟几步之遥处停步。
“咳,”他抬手指着空荡荡的树梢,“这花开得甚好。”
小狐狸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二王子如释重负,“你个小没良心的,吓死我了。”
白隐玉瘪嘴,“切,堂堂狐族二王子,不是号称浑身是胆,无所畏惧?”
苏青釉黝黑晶亮的眸子兀地闪过须臾暗淡,“年少无知,无知方才无畏。”
小狐狸知他记起了什么,他只哭过那一回,哭得天崩地裂惨绝人寰,把狐王狐后两个哥哥都吓到了。
“你现下也不老。”白隐玉转移话题。
“嗯,”苏青釉点头,“只比你老上一点点。”
少年斜睨他,“所以就理直气壮地欺负我?”
二王子举起双手,“我可冤枉死了,我有多宠溺你,日月可鉴。”
白隐玉不以为然地翻白眼。
苏青釉凑近过来,“再说了,也不能全赖我。谁知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画什么不好,他竟然,竟然……”二王子气得狠狠薅下一把枯枝来。
“还不是你让他画的。”
“我只让他画山鸡,谁知他如此谄媚。”
谄媚?白隐玉无法将这个词与承曦联系到一处,他大脑空了一瞬。
“我错了还不行吗?”二王子软下来,“我是既气又忧。”
气什么不用问,“何忧之有?”
苏青釉打量着他,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你不撵人,不会是……不会是……”
他初见承曦,嘴上虽不待见,但心底无法否认,即便那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小殿下,光凭其神姿气度也足以睥睨六界众生。他的宝贝弟弟乃万年不遇的九尾灵狐,也只有承曦这般神中翘楚,方才配得上。
可往事种种,小狐狸被伤过一回,彼时他未来得及守护,如今,岂容重蹈覆辙?然则,世间万事万物,他皆不放在眼中,唯有“情爱”二字,剪不断理还乱。倘若白隐玉心甘情愿,他这个做哥哥的又如何狠得下心来棒打鸳鸯?
他二哥向来心直口快,这幅吞吞吐吐的样子,白隐玉着实瞧得有趣。
“不会如何?”小狐狸吐了吐舌头,“念念不忘?执迷不悟?”
苏青釉忧心忡忡,“不是吗?”
白隐玉云淡风轻,“我没那么贱。”
“……”二王子追问,“那你为何不赶他离开。”
“你未给我机会。”
“少来,我未到之前,他都登堂入室好些时日了。”
“哪个吃里扒外的通风报讯?”小狐狸冷哼,“要不是有人拦着,他早就进锅里了。”
“呵,哈哈哈哈哈。”二王子捂嘴乐。这一段他倒是听苍凌绘声绘色地复述过,非是扯谎敷衍他。
“二哥。”小狐狸突然正正经经喊他,两人都有些微不自然。
苏青釉应声,“在,你说。”
“不必非得鸡飞狗跳地撕破脸,”小狐狸笑了笑,“我又非是怨妇,没必要,不体面。”
“可我就是瞧他不顺眼。”
“那我就把他撵走,不碍你的眼。”
“当真?”
“当然。”小狐狸歪脑袋,“我只把他当做战神殿下,不待见归不待见,也没必要得罪,平白给父王母后招惹是非。”
小狐狸这几句话讲的,二王子倒是立时放下了忧虑。自家弟弟什么脾性,这些年也摸清楚了,他但凡有一丝旧情难忘,绝说不出这样的话。可他放心归放心,旋即又觉得心酸心疼。
“招惹便招惹,”二王子大言不惭,“什么陛下殿下,咱不怕他。”
小狐狸失笑,“我招惹他作甚,无聊。有那闲情逸致,不如招惹些靠谱的桃花。”
苏青釉欣喜,“开窍了?”
白隐玉故作思索,“你之前提到那个貌美的小神君叫什么来着?”
二王子差点儿喜极而泣,他执着为小弟搜寻相亲对象多年,终于要拨云见日了。
“崇明神君!”苏青釉转头就跑,“我现下就亲自去请他。”
跑出去两步,他又陡然驻足,回头确认道,“你会处理那家伙的,是吧?”
小狐狸扶额,无奈地挥了挥手,“定不负兄长所托,无需挂碍。”
白隐玉之所以如此笃定,三分在自身,七分靠推度。承曦那样的性子,今日数般刁难欺辱忍下来,实属不易。他是个聪慧警醒的,有些事不言自明。乍逢旧识死而复生,就算是小殿下也难免失了分寸,怀抱着些微遗憾愧悔,一时冲动做些出格的事出来,情有可原。
但那人一向理得明拎得清,冲动过后,得失取舍心下自有衡量。弄不好,已然想明白,无谓拖延,早早悄然离去亦未可知。
一场闹剧,折腾大半日,小狐狸也乏了。早早沐浴上床,一夜无梦。
第二日,他起的不早不晚,在房中磨蹭了一会儿方才出门。甫一推门,方想起这木门昨日被他暴力推得苟延残喘,一夜过后,怎地复旧如初?
他心下一凛,再往院中望去……一人长身玉立,如镇守一方的神像一般,站得稳稳当当。
白隐玉怔了片刻,若说心下无有波澜,那纯属自欺欺人。但实话实说,心潮澎湃,也不至于。毕竟过去太久,他早已算不清今夕何夕。再汹涌崩腾的情绪,也经不起岁月摧磨。何况,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欣然往事。
他只觉头疼,现下钻回去显然来不及了。昨日人多嘴杂,他可以默不作声。但如此这般单独面对面,小狐妖白隐玉可以视若无睹,但狐族三王子不可任性妄为。他虽名义上身陨魂消,但到底实实在在立在这里。
少年默叹一息,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给殿下请安,殿下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