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凤凰哥哥在山下站了一整日了。”
“什么凤凰?不是山鸡吗?”昨日刚刚化形的小兔子错过了之前的热闹。
“苍凌都说了是凤凰,咱们嘲笑他打不过山鸡,他气不过说那才不是山鸡。”
好奇宝宝天真地发问,“凤凰是什么?是天上的会飞的鸡?”
“小玉是狐狸,狐狸不是最爱吃鸡吗?”
“啊,小玉,你是不怕自己忍不住把他吃了才不见的啊?”
“去去去去,”少年气急败坏地撵人,“谁再进这个院子我先吃了谁。”
许多年前,此山一片荒凉破败,一干无家可归的低阶精怪占据其间,妖患肆虐,朝不保夕。虽离人间最近的镇子不过咫尺之距,但瞅着阴森荒凉,轻易无人靠近。如今,斗转星移,山间草木繁盛人丁兴旺,再不复往日凄凉,但从凡间的视角仰首望过去,却只见云山雾罩,空无一物。
当然,在上神眼中,一花一木分毫毕现,就算是加固过的结界,也不过过眼云烟。破境而入,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殿下踟蹰良久,仍是伫立原地等待。
“呦,又来了,”下山送酒的狼妖路过,阴阳怪气,“不是厉害着吗,一个破屏障便止步不前,以往怎么没见你如此装……”
殿下余光睨他半目,苍凌蓦地吞下了余下的字眼。他虽看不惯此人,但也自知修为相差悬殊,无谓自讨没趣。狼妖翻了个大白眼,扬长而去。
是啊,千难万险已成过往,既然天道眷顾将人送回他面前,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执念成障,也该他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这一回,誓死也不会放开。
承曦抬手,堪堪要触碰到结界之前,兀地一阵剧烈波动,有人从内里粗暴地劈开一道门来。
殿下怔了一瞬,随后迈步而入。
白隐玉站在高高的台阶之端,瞥见人影,转身拾级而上。承曦快走几步,沉默跟随。他低垂着目光,视线随着少年纯白的衣摆微微曳动,一时有些恍惚。
两人就这样,在皎洁的月色之下,一前一后沿着蜿蜒的山路步月登高。
即至桃林边,前人脚步未停,径直朝林中深处走去,承曦顿了半步,紧随而入。
白隐玉一口气走到酒窖旁边的空地上,拜好酒贪杯又情调十足的狐族二王子所赐,此处地面铺着平整的石板,中央置着石墩雕琢而成的桌子和凳子,若不是自家弟弟强烈反对奢靡之风,他原本是要用玉石的。不远处的地面上摆着几盆长盛不衰的小狐狸压根叫不出名字的珍奇花木,为了烘托气氛,花木之上悬空坠着几盏灯笼,淡黄色的光晕柔柔的,不远不近,正好将用来饮酒的石桌那一方映照得既不过分明亮亦朦胧可见。
白隐玉随意地朝旁一指,示意承曦落座。他自己则进了背靠山体的木屋里,他其实还藏着几坛子最久远的千年珍酿,一直未舍得拿出来,为了防他二哥的狐狸鼻子,甚至没放在酒窖里。
他拎着几个滴里嘟噜的坛子从屋内走出来,搁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解开纠缠在一处的麻绳,往承曦那边推过去两个,自己留了三坛子。
小殿下伸手摸挲着年久变色的酒坛上粘着的红纸,“喜酒?”
“嗯,”小狐狸还在跟一个坛口上拆不下来的那根麻绳较劲,闻言没过脑子地答道,“我的 喜酒。”
话落,他倏地抬头,果不其然在对方深潭一般幽邃的眸底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痛色。
少年一屁股坐下来,“你莫要多虑,我讲话一向不过脑子。”他其实差点儿要给自己一巴掌,琢磨了这么久,无非就是希望把该说的话讲明白唠清楚,别整得叽叽歪歪深闺怨妇多委曲不甘似的。结果,一个不留神,秃噜出口的话徒增谬误。
谁让你瞎起头,小狐狸无声地瞪了承曦一眼,殿下垂首失神间,未曾留意。
这一个岔子把原本打了个七七八八的腹稿搅得一团浆糊,白隐玉出师不利,丧气地一怼酒坛子,“要不先喝吧。”
不等人家反应过来,他自顾自地让两个坛子在石桌上清脆地碰了一下,便收回来,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承曦回神,视线锁定在少年扬起的脖颈处,随着急速的吞咽,喉结滚动,白皙透明的皮肤呈现紧绷的弧度,一滴又一滴来不及咽下的晶莹液体顺着嘴角滑落下来,蜿蜒没入衣襟。大约落在任意旁人眼中皆是一幅极为生动极为养眼的美人饮酒图,偏偏本人毫不扭捏在意,随手撸起袖子抹着唇角,什么文不文雅不雅,一点不过心,自有一番恣意洒脱。
承曦阖眸,许久之前小狐狸醉酒的场景从他脑海中倏忽闪过。明明世易时移,天地迥然,但在这一刻,仿佛短暂地今昔交错,甚至心底升腾出一股肖似落归根的安宁感。眼前人便是心上人,阴差阳错,死而复生,即便还没有失而复得破镜重圆,亦弥足欣慰,足以令他枯木涸水一般的心绪死灰复燃。
他的少年,历经千疮,劫后余生。他本该庆幸,知足,如释重负,适可而止,但再睁开眼的刹那,他确认自己做不到。他连眼珠子都舍不得错开一下,如何能够放手?
他非是那慈悲胸怀的佛祖,他生而强悍,固执。千年万载,他为了与生俱来压在肩上的担子麻木地疲于奔命,他毕生所求不过面前这一人……他预感到少年会说些什么,他无法遏制心底最深处滋生的恶劣念头,恨不能一道术法将其禁锢在怀中,带回凤栖殿,日日夜夜形影不离,一时一刻也不能脱开他的视线。
如若他舍得下手的话……
他怎么舍得?
“你不喝吗?”少年又扔掉一个空坛子,眨着泛红的眼眸,轻飘飘地问道。
承曦摇了摇头,将自己面前的酒坛推了回去。他卑劣地纵容少年买醉,醉了吧,醉了好,今日醉了,便不必启齿。
刀山火海从未忌惮分毫的战神殿下,好似掩耳盗铃的胆怯鼠辈,自欺欺人。
“嗝。”少年双肘支在石桌之上,半个身子探过来,一口酒气喷在他的脸上,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他说:“你是不是总觉得亏欠于我?”
承曦还不待开口,小醉鬼无需应答,自己先退坐回去,笑开来,“大可不必。嗝……”他又打了个酒嗝,大咧咧地摆了摆手,“真的不必。儿时那一遭,我根本不记得……后来你从天上掉下来那一回,也不过互帮互济,谁也没占谁的便宜。所谓救命之恩……”他下意识往颈项间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醉眼朦胧的瞳仁迷茫地颤了颤,随即有些讪讪地放下手,“归根结底,大约是你父母在天有灵护佑于你,因着封印的瓜葛,恰巧假于我手罢了。”
承曦并不否认开端,若非隐玉牵引,大抵天大地大,未必你我因缘际会。然则,过往种种情深意重,岂是互帮互济几个字便能够轻描淡写地揭过?雷罚之后的亲身抚慰、魔族偷袭时不顾安危的示警、反噬来袭雪中送炭……他深深地凝望少年色厉内荏的神情,将反驳的话语压在喉口,不做戳破。
白隐玉晃了晃酒坛子,将最后几滴珍酿接入口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若是被二哥察觉我吃独食,”他吐了吐舌头,“大约要挨揍。”
承曦忍不住抬手,想要摸一摸少年柔软的发顶,又克制地放下,他说,“不会。”
小狐狸歪着脑袋,“你如何知晓?”
“他们真心疼惜与你。”
“嗯。”白隐玉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有些虚空地望向远处,“狐族仙境美轮美奂,爹娘舐犊情深,两位兄长……大哥严肃了些,二哥比我还要天真幼稚……”他兀地捂上嘴巴,吃吃笑,“被苏青釉听到,我必然无有好果子吃。”
小狐狸苦恼又怅然,“可惜,阖家美满,天伦之乐,我大概注定无福消受。”
承曦涩声,“至亲离散,骨肉分别,我欠你。”
白隐玉脑子转了转,未听清也未听懂,他径自絮絮,“我不敢在他们身畔停留太久,我以思乡为由逃开,其实我是怕他们终有一日会发觉,我写不好字也作不好画,我得过且过,我世俗粗鄙,散漫懒惰,与他们期待中的什么三王子格格不入。与其得到后再失去,我宁愿从未据有,”小狐狸抬手比划,“你,懂吗?”
承曦强作镇定,“……懂。”
“你不懂,”双颊酡红的少年霸道地拍桌断言,“你懂个屁!你若是懂,便不会自以为是。你替我扛天雷也好,剖元神金丹也罢,你以为护住性命,我便该通情达理,感恩戴德?”
不,我不是,我没有……辩解的话堵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他的确刚愎自用自作主张,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他无从辩驳。
小狐狸一眼能够望到底的纯净眸芯颤了颤,他说,“那不是我了,即便未丢性命,或是起死回生,那也不是本来面目。”
承曦几乎立时理解他话中未尽之意,那些经历过的疼,受过的伤,被放在天平上比较而放弃的沮丧,被当做软肋威胁的屈辱……抹不掉的。
承曦心口好似被密密麻麻的针脚戳着,口唇颤动着翕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醉酒的人话锋转得猝不及防,“你记还得紫云吗?”
承曦木然地颔首。
“当初,我曾替她百般不值。”醉鬼自嘲地笑笑,“后来,隔三差五地忆起,也不知是在哪一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恁地天真愚蠢。她那样潇洒通透的一只大妖,灰飞烟灭自然非是为了某个不值当的人或是某段不了情。”小狐狸仰首,堪堪压下眼角不争气的水渍,被酒意浸染的嗓音夹杂着哽咽,“她是因着不再喜爱自己。”
承曦心尖针扎似的惊痛,“你,不……”
少年瘪嘴逞强,“切,我才不会,我不要自我厌弃,不过是一副原本的皮囊而已,没了就没了,我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撑着胳膊,尽量睁大迷蒙的双目打量面前之人,直言不讳,“只是我一见到你,便忍不住动心,我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反反复复,吊在半空中,如此矫情,我不喜欢这样,我……”小狐狸双手一阵脱力,脑袋磕到桌面之前,被一只大手轻柔地托垫着。
白隐玉半晌未动,就在承曦默默松了一口气,起身意欲将人抱起来送回房之际,少年蓦地抬头。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少年水凌凌的眸芯里清晰地倒映出小殿下的剪影。
“你……”他脑子一懵,咕咚一声咽下口水,“真他娘地好看。”
承曦:“……???!!!”小殿下即便身经百战,仍旧每每在这小狐狸不按套路的行径面前,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白隐玉大着舌头醉言不惭,“那一晚肌肤相亲我一直YING着呢,若不是见你反噬痛楚着实难耐,我哪里忍得住。”
承曦:“!!!”
“大惊小怪作甚,我不过一界狐妖……算半个狐仙吧。反正我没那么清高,若不是遇到你,大抵也早就走了寻常的修行路子……”
“不可!”小殿下急声打断。若是旁人如此口无遮拦,必然被扣上轻浮放荡的帽子。但此话从小狐狸口中冒出来,承曦却只觉凄凉酸楚。的确,如若疏离于他,仅仅做一只寻常狐妖,采阳补阴……不不不不,绝不可,哪怕只是想那么一下,便如剜他心头血一般,断难承受。
“有何不可?”小狐狸嘟嘟囔囔,“据说我这副身子,不是天然的双修禀赋吗?不若这样如何,你我不记过往,不谈将来,就单单各取所需……”
殿下斩钉截铁,“不!”
这一声拔高,震得小狐狸羽睫颤了颤,鸦羽掩盖下的眸子雾色渐散,显露清明。
少年缓慢起身,抬首正色,“既然谈不拢,便作罢,你走吧。”
承曦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白隐玉直直地望向他,冷淡且决绝,“算,我,求,你。”
殿下沉默良久,死命咬合的唇齿隐隐震颤。少年背过身去,无动于衷。
最终,承曦妥协,转身,一步一步向外走。
骤然之间,天地色变,倾盆大雨无兆而落。
十有八九,雷神又闯祸了。
白隐玉禁不住回头,苍茫的水幕中,那人冒雨离去的身形影影绰绰,孑然悲凉。人影在山路转角消失的一霎,罡风吹起发丝飘飘落落,小狐狸追上去几步,茫然伸手,不期然接到几缕如霜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