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虚无之境,上下左右一片苍茫,置身其中,心神无可避免地忐忑难安。
无忧的确有些慌了,“你,你怎么会……”他张惶地四下逡巡,“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有没有被旁人瞧见……”
白隐玉颇为无语地瞥着无措的小侍童,“东海闹完了西海闹,哪有这么巧的事。况且,就算是飞来横祸,也不该是你来寻他。”他又不是傻子,违和之处前后串联起来,岂会不起疑。
无忧欲哭无泪,殿下说得不错,果然是个滥由头。
“可是,可是你怎么……”
“大哥送我前来,狐族只是避世而已,并不是不学无术,来这天外天走一遭,算不上什么难事。”
无忧还待再问,小狐狸抢答,“无人察觉,无有泄露行踪,大哥不放心,正沿路排查……”他目不转睛地瞪视无忧,“你说是不说,你晓得,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不方便讲的话,就算了。”
他甫一转身,无忧破防,“别走,我说就是。”
小侍童期期艾艾,“当年,你被风鸣将军押送天庭……”
白隐玉心急如焚,“我不瞎不聋,往日种种耳闻目睹,你说点我不知情的。”
无忧先是怔了怔,旋即一咬牙一跺脚,将天雷与金丹之事和盘托出。
前一桩,小狐狸早有揣测,后一桩……
白隐玉咬牙切齿,“他是不是缺心眼?!”
无忧不乐意了,哭哭唧唧,“殿下当时是抱着无论如何也要保你性命无虞的念头,根本不顾自身伤痛得失……后来,我见你被狐王狐后带走,谅来并无大碍,方才自作主张带回。可生剖离体的金丹哪有那么容易放得回去,彼时又大战在即,丹灵真君也无两全其美之法,只得仓促下强行融合,留下反噬后患无穷……”
“这些年,殿下每每孤身涉险,皆是生死难料。”
““反噬之苦挫骨剜心,愈加频繁。”
“近日,殿下不知何故元神损毁加剧,更是有强弩之末的征兆……”
“……”
“对不起,我,我……”越说越委屈,无忧泣不成声,“殿下虽未罚我,但我深知隔阂难消,我违背其初衷,再多的辩解苦衷亦是徒劳。我怎么样都可以,可是殿下……”
白隐玉仰首,望向无垠的空茫之境,一时间心如刀绞又迷茫若失。他甚至不知该去怨恨谁,他又何来资格原谅与否。
“你未做错什么,”白隐玉收回目光,“再者说,其时风云万变,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往事已矣,多说无益,他趋前几步,“我进得去吗?”
无忧摇头,“不知。”按理说,反噬无药可医,旁人亦无计可施……
“你先回吧,我试试。”
无忧依依不舍,踟蹰再三,转身离开。
白隐玉挥开眼前云山雾罩的迷瘴,洞府入口若隐若现。他抬腿迈过去,脚下雾霭纠缠而成的阻碍阵仗倏忽散开,闪出一条通路来,直指密室大门。他疾步而至,手方一触碰,虚幻的门扇猝然洞开。
在白隐玉踏入的刹那,身后来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承曦闭关修养之地恰似凤栖殿静室,只不过四周围墙被寒玉包裹,灵韵充沛,却也如坠冰窖。墙壁无有窗扇,但并不晦暗,夜明珠与玉石交相映照,发出柔和淡漠的光晕。
室内陈设简朴,一榻,一桌,一椅而已。
因而,白隐玉几乎不必费力寻找,入目便是榻上蜷缩的身影。只是,他需得慎之又慎,才敢确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以往,他几乎没见过承曦尚有意识之际卧床不起的模样。哪怕交颈缠绵,同榻而卧,他也总是先一步起身,讲究且体面。那一回天雷加身,痛入肺腑,那人至少是端坐着的。
白隐玉确认,蜷伏于寒玉之上的战神殿下神识尚在,他听到隐忍的低吟,看到弯曲的脊背阵阵战栗。
扑上去触碰的霎那,他被烫得一缩,复又紧拥入怀。承曦的皮肤滚烫如火,额角与手心的汗液却又冰冷刺骨。
小狐狸三下五除二扒下殿下被冷汗浸透的锦袍,也将自己除得一干二净,抵足而卧,肌肤相亲。
九尾瑞狐,天赋异禀,益气安魂。少年强忍着皮肤灼烧的痛苦,用身体为之浇息反噬之业火。神体存本能亦存感应,承曦浑噩苦楚间,喉中溢出模糊的一声,“小玉……”
天外天无有日月朝暮之分,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那一捧由内而外满溢到似要焚天灭地的熊熊心火偃旗息鼓。小殿下缓缓松开咬碎的唇瓣,身后少年力竭至虚脱。
临走前,白隐玉掰开承曦攒得死死的掌心,取出一本账册来。翻至最后一页,果然是那一句,“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往昔千载,每每便是攥着这样一句无望之言声熬苦挨的吗?
傻不傻啊?
无忧日日坐在凤栖殿台阶前,忧心似焚,望穿秋水。孩子满腹愁绪无从诉说,风鸣将军养伤间隙前来走动,无忧思前想后,终究未吐露半个字。也非是无有信任,若是风鸣亦不足信,那这九重天上也着实过于凄凉了些。只是,上界仙童虽成长迂缓,千年过去,他仍是青涩的孩童模样,但世易时移沧海桑田,毕竟守着殿下守着凤栖殿太久,历经千折百转磨难重重,无忧早已懂得,六界内外十之八九的事宜,说与不说改变不了什么,不过多拖一个人下水辗转不安罢了。
“殿下凤体可有违和?”风鸣忧心忡忡,之前处置东海骚乱,是他自作主张兼之轻敌,以致深陷重围九死一生,连累殿下匆忙应战腹背受敌,后又持续征战,伤痕累累。
无忧叹了口气,“我也不知,殿下如今甚少回返。”
风鸣难得机灵,“那岂不是大吉之兆,殿下好事将近?”
无忧琢磨片刻,窥那二人相处氛围,不似破冰,孩子愁眉苦脸地,“未必。”
将军不解,“所谓近水楼台,殿下既然与人家朝夕相处,还藏着掖着不成?有什么误会疙瘩,解释清楚不就好了。说到底,原先纠葛皆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殿下情深一片矢志不渝,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咱们可都见着了。”
无忧心道,他若是长嘴,还用我多嘴多舌?
小侍童苦恼,“悲欢离合,缘起缘灭,古佛也未必窥得一清二楚,外人无从干涉。”过往千载,殿下抽空便与那古佛彻夜私谈,如今再看,竟是一点长进也无。
风鸣挠头,这些情情爱爱之事,简直就是他的死穴,不然当初也不会渡个情劫而已,便被困在人间七八百年,不得脱身。
“嗯,”将军认真点头,“吾等还是替殿下守好疆界,权当分忧。”
无忧认同,“最近天庭可有异动?”
风鸣摇了摇头,“暂时看不出,但我养伤日久,内外守备难免有懈怠之处。若不是真君拦着,我早已坐不住,这上上下下的天兵天将惯于躺在殿下羽翼之下安享福禄,早该狠狠整顿一番。”
说起来容易,实则千难万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呜呜泱泱的兵团原本就皆是些庸庸碌碌之辈,资质摆在那里,朽木不可雕。神魔一战,又损失惨重,天界气数稀薄,人才凋敝,战力后继无人,余下者连风鸣都瞧不上眼,不给殿下拖后腿便是烧高香,根本指望不上。
这些年,他与殿下一个东征西讨,一个留守九重天,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不假人手。一旦力有不逮,则立即青黄不接,捉襟见肘,处处皆是漏洞。
“真君也是为长远打算,”无忧安慰将军,“元神伤创非同小可,还需静养彻底,不可急于一时。”
两人正说着,凤栖殿大门意外敞开,殿下信步而来。
“殿下!”无忧惊喜地跳起来。
风鸣跟上,“殿下安好。”
承曦颔首,“将军可好?”
风鸣,“托殿下的福,大致无碍。”
“莫要掉以轻心。”
“谢殿下。”
无忧旁观着,私以为他家殿下今日心情该是不错。
“无忧,备水。”殿下吩咐。
果然不错。
位列上神,纤尘不染,连除尘的小法术亦无用处。殿下但凡令他备水沐浴,不是反噬过后疲乏倦怠兼之灼痛难消,便是统领六界祭天在即三沐三熏斋戒以待。此番,显然乃因前者,但无忧无端觉得不止于此。
小侍童乐颠颠地去备下温泉水与沉香,风鸣告辞。
殿下沐浴过后,又支使无忧去取朱衣凤氅。
“真的要拿那一套?”无忧偷笑,要知道,那可是当年殿下去提亲时的装扮,已然束之高阁近千年。
承曦无奈,“不可?”
“可,可,可,可太可了。”无忧一溜小跑取了回来,眉飞色舞地替殿下打理妥当。
“殿下,”他试探着,“那十驾聘礼与礼单原封不动地存着呢,可需一同取来?”
承曦一怔,随后轻叹,“还早。”
无忧不死心,“您二位既然说开了,赶早不赶晚。”
殿下淡声,“未曾说开,吾一厢情愿而已。”
“啊?”无忧没心没肺,“他既已知晓前因后果,又助您熬过反噬之苦,还有何纠结未解之处?”
承曦愕然,“何出此言?”
无忧也懵了,“您不是健忘了吧?”
小殿下一把抓住无忧双肩,“你的意思是……他,来过?”这一次,竟然非是幻觉?
无忧被抓得生疼,忙不迭地点头,“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承曦蓦地松手,神色不明。
他从不曾打算将过往种种摆去白隐玉面前,因果自承,他忍得下担得起,无谓求怜。可是,依小狐狸的性子……若是已然知晓,却仍旧不声不响地离开……他有些不敢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