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朝会乃庄重威严的场面,但由于天帝疏于政务,小殿下甚少涉足,大多时候便能省则省,至多不过由丹灵真君带领诸神官歌功颂德一番,走走过场。今日主角齐聚,倒显得格外不寻常了些。
厚重的殿门豁然洞开,战神殿下信步而来。原本他身后的风鸣早就听不下去,暴怒着便要冲撞而入,若不是承曦拦着,怕是又要将满朝文武神官得罪个彻底。
承曦徐徐走至阶前一躬,“陛下万安,臣归迟,请陛下责罚。”
风鸣跪在他后侧行礼,带着点怨气,“臣风鸣降魔复命来迟,也请陛下责罚。”
天帝起身,亲自走下陛阶,伸手拍了拍承曦肩头,慈爱道,“回来就好,赐座。”他也朝风鸣点了点头,“将军辛苦了,起身吧。”
风鸣不多话,利索站起,毫不避讳地将他凶神恶煞似的目光从适才居心叵测的发言者面上一一划过,犹如实质一般的眼刀剐得各位神官无力招架,纷纷躲闪开去。
自从风鸣渡劫归来,几乎凭一己之力彻底搅乱了天庭朝会一贯以来的井然秩序,谁夸夸其谈他怼谁,针锋相对,从不迂回。莫说是哗众取宠的低阶神官,便是那几个倚老卖老的老头子他也照怼不误,乃至丹灵真君亦被这家伙气得当庭咽过几回续命仙丹。而他偏是个出身高贵战功赫赫的武神,就连天帝也格外纵容,众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风鸣将军的视线最终落在大司命身上,冷冷地翻了个大白眼。耀武扬威了近千载的当红神官,最近方才不得不低调一些,此刻亦是避其锋芒,垂下头去。
承曦大大方方地坐到他的位子上,视线同样在大殿里环视一周。比起对风鸣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般的规避,众人对小殿下则是实打实的畏惧与忌惮。承曦虽甚少出席朝会,但每一次出现,必然伴随着血雨腥风。自他五百岁继战神之位起,无人敢再以年龄置喙神君行径。自他以铁血手腕清洗镇魂塔守备之后,被整顿的天庭军队上下谈虎色变心有余悸。
是以,当度厄星君事发,听闻乃小殿下亲自督办,自然无人敢触霉头。此番再提,也是因着大司命上下通融,本打算趁小殿下未归,钻个空子,谁知又撞到了眼皮子底下。
沉默的大多数中不乏有好事者已然在心底偷偷默哀,幸灾乐祸的余光从四面八方往大司命身上戳。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好不容易利用天帝不做深究把自己摘了出去,弄不好要前功尽弃。
大司命低垂的眼帘下边,泛滥着晦涩的戾气。
“陛下,”小殿下果然开门见山,“臣刚刚在门外听闻,似乎有人在为度厄星君讨情。莫非是质疑本君办案疏漏……”他冷戾的目光逡巡着,但凡之前帮过腔的无不噤若寒蝉,恨不能当场施个隐身法术。
承曦淡淡地,“适逢本君归来,凡有疑者,不若当堂对峙可好?”
众人面面相觑,谁敢摸老虎的屁股?天庭人尽皆知,与万年来天帝宽厚仁恕的风范相悖,承曦是个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是以,虽无人敢公开议论,但私底下皆巴不得天帝早日迎亲诞下太子。不然,若干年后果真由承曦继位,没几个人吃得上好果子。
不过,以往承曦常年东征西讨,无暇参与天庭日常事务。且小殿下眼界高性子冷,不屑与他人言语周旋。为数不多的几回出手,不是干净利落地径直收拾了罪魁祸首,就是压根目中无人,只与天帝寥寥对答。
如此这般当众叫板,绝无仅有。
众神摸不清套路,一阵静默,落针可闻。
“咳咳,”丹灵真君轻咳了两声,打破凝窒的气氛。他先是朝天帝一揖,然后转向小殿下,慈眉善目地应对,“殿下匆忙归来,或许所闻有所差池。”
承曦早就瞧这惯会和稀泥的老家伙不顺眼,他冷声,“真君,吾正值当打年华,不至于耳聋心盲。”
“那是,那是,”被内涵的老爷子装作不懂,“殿下耳聪目明,自然听得真切。然而,凡事皆有前因后果,殿下怕是来得迟,未及面面俱到。”
承曦语意凉凉,“前因后果?本君愿闻其详。”
丹灵真君捋着花白的胡子,不疾不徐笑眯眯地打岔,“下月初乃陛下万载寿诞,百瑞千祥之际,按理来讲自是该当四海六界率土同庆。然陛下克己自持,不示侈靡,吾等正劝着。小殿下归来及时,您说话当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中听得多……”
“那是当然。”
“陛下时时刻刻惦记着小殿下。”
“陛下舐犊,殿下反哺,天下之福。”
在这大殿上说得上话的“老家伙”们积极奉迎,一时间竟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氛围来。
真君笑容可掬,“还请小殿下辛苦劝谏。”
“有劳殿下。”
“辛苦殿下。”
“……”
一番烘托之下,不仅将话题带偏,也把承曦架在高处,仿佛骑虎难下。
小殿下待众人声歇,目不斜视,一寸余光也未赏他们,径直朝天帝表态,“陛下思虑周全,臣无谓赘言。”
啪啪啪……小殿下这一句蕴着战神威赫,在大殿上空经久回响,恰似连绵不断的打脸声响。
天帝静默须臾,温润雅正的面庞上泄出一丝止不住的笑意,“吾儿率直,众卿担待。”
“哈,哈哈,小殿下体恤陛下,臣等自愧不如。”
“呵呵呵。”
“小殿下坦诚无私,乃吾辈楷模。”
众神生夸硬套,苦不堪言。
在天帝的默许与纵容之下,渐渐地,低笑声起,后排低阶神官开始窃窃偶语,交头接耳。
丹灵真君再是八风不动,也有些挂不住老脸,奈何陛下宠溺小殿下,他不顺着来,还能怎么着?横竖躲不过话柄去,与其再被承曦下面子,不若主动些。
“殿下言之有理,老朽汗颜。”真君将姿态放低,“左右距陛下寿诞尚余些时日,寿宴之规制,吾等再做参详不迟。但陛下万寿,大赦六界乃惯例,无废止之理。方才诸位同僚正是梳理筹议此项举措,有不妥之处,请殿下指教。”
“大赦六界?”承曦睥睨,“那还要吾等天兵天将作何用处?”
言外之意,抓了放,放了抓,当我们过家家?
风鸣插言,“如真君所言,年年岁岁开天牢放祸患出去,敢情闹了乱子不用你们收拾?”
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次归位交接,一摞子的新鲜法度条例递到他手上,比他下凡渡劫之前翻了四五倍不止。洋洋洒洒全是些文官闭门造车的东西,层层枷锁套在武将脑袋上,恨不能在下界处置妖魔时走几步路都给画上条条框框。除去战神殿下尚存几分自主权利之外,哪怕是他也要墨守成规,否则归来便是一通核查追究,烦不胜烦。无怪镇魂塔与天牢之中,守备数目比妖孽还要多,下界乌烟瘴气,这九重天之上还在歌舞升平一叶障目。
“什么惯例,不过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便不知天高地厚了!”风鸣讲话,不留余地。
“你,你你……”丹灵真君又要摸丹丸出来。
“将军此言差矣,”大司命将话头接了过去,“宽赦戴罪之身,乃彰显天恩福泽之举,藏书阁旧典中多有记载,先帝君在位时亦不乏兴举。过往六界战乱,非军武手段无以平宁。如今方得安稳喘息,自当顺天而为,休养生息。”
风鸣刚要开口,大司命又把他堵了回去。
“所谓大赦,必然按法度律则行事,一切秉持公平公正之原则,昭告天下,并无徇私枉法之嫌。将军所言,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司命伶牙俐齿非风鸣这种粗糙武将可比,他状似义愤填膺,“至于所依律法,字字清晰刻于碑帖之上,谨遵天地大道,不生邪念,不做逆行。怎么到了将军嘴里,便成了吾等罪责?恕下官愚钝不解。况且,所赦之案犯,皆非罪恶滔天之辈,上天有好生之德,厚土存再造之性,此顺天从地之善举,缘何求全责备?”
风鸣被他夸夸其谈整得脑仁疼,根本反应不过来个中细则,他鄙夷地驳斥,“废话,罪恶滔天之辈早已被就地正法,还轮得到你在这儿叽叽歪歪?”
“那既然罪不至死,且罪有攸归,”大司命反问,“位居赦列,有何不可?”
风鸣此刻方才察觉,自己被套路了,他恼羞成怒,一顿数落:“知法犯法者罪加一等,殿下将度厄之流送回,当庭陈列罪行,旨在敲钟给你们这些蛇鼠窝辈听着。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直指大司命面门,“别以为你避重就轻侥幸逃脱罪责便可高枕无忧,竟做起倒行逆施的大梦来,你简直厚颜无耻!”
风鸣这一轮口不择言,细追究,似乎连天帝也瓜连了进去,一瞬间鸦雀沉寂,无人应声。
片刻之后,承曦漠然开口,“按大司命所言,罪不至死者皆情有可原,那么,将军此番带回魔族余孽,亦可赦免不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魔族两字宛如禁忌,经年累月磋磨着天界诸人心弦,闻之者色变。
“什么?”
“魔族余孽?”
“魔族宵小怎可带回?七百年前的教训犹在眼前啊!”
“为何不当即灭绝?”
众人捶胸顿足,痛心疾呼。
“为何不灭绝?”承曦清晰地重复了这一句。
风鸣大骇,“本将军自有本将军的道理,”他生怕承曦语出惊人便无可挽回,赶紧抢先说话,“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下界境况杂乱,所谓魔族也并未坐实。吾等上承天命,下担民生,自然需得谨言慎行,不可枉顾,亦不能错杀……”
将军情急之下信口喋喋,自己都不确认到底说了些什么,赘言至此,他对上小殿下沉沉的目光,骤然后知后觉,承曦并无不计后果和盘托出之意。相反的……风鸣心下一惊,果然迟了……
承曦顺水推舟,“依将军所言,口说无凭,带嫌犯、证人前来。”
风鸣欲哭无泪,他脑筋转不过弯来,不辨内外,不谙曲直。
看不清的旋涡洪流之下……
究竟是谁在搅弄风云?
又是谁在唯恐天下不乱?
【作者有话说】
现场采访:风鸣将军,此刻有何感想?
风鸣:天庭套路深,我要回人间度情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