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夫妻之间的矛盾纠纷,外人甚难插嘴,何况他一个虽活了上千年但无家无室,在外人看来完全懵懂无知的少年。
不过这马姑娘,不,是柳夫人,小狐狸总也改不过称呼,对方也大大咧咧不在乎。这姑娘心直口快,又与白隐玉一见如故,拿他当弟弟交往,亦不避讳。三言两语絮絮叨叨,就把那点儿糟心事儿抖露了个干净。
说白了,就是婆媳矛盾。柳家没有婆婆,却有个比婆婆还要难缠的大姑子。
姐弟俩年幼失父丧母,多年相依为命,那柳大姐早些年吃尽苦头,也做了些不正当的营生,才将弟弟拉扯大,且读书成才。
二人成亲前,马家瞧不上这样身家贫寒鄙陋的亲家,着实闹得很凶。但无奈独女寻死觅活铁了心,也只得妥协退让。
这一段与许多许多年之前何其相似,白隐玉心知肚明。但他每每还是喜欢听马姑娘唠叨,就像是在提醒他,某些久远的过往实实在在发生过,非是他天马行空的梦境。
婚后,新妇与娘家堵着气,往来寡淡。但大姑子住得近,隔三差五总要串门。这位柳家大姐是个大包大揽坐不住的,也不是很看得上大小姐作风的弟媳妇,总免不了多管闲事指手画脚。一个饱读诗书的娇小姐,一个市井磨盘滚打的老姑娘,即便互相理解迁就,总有磕磕绊绊的时候。那柳小哥左右为难,试图刀切豆腐两面光,经常受些夹板气。
这一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大姑子嫌弟媳将自家外甥养的过于矜贵,不抗摔打,趁店里生意忙,自己做主带出去游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了肚子。
“我也不是无理取闹,小孩子染病,算不上什么大事,”马姑娘义愤填膺,“我受不得的是他每次都站在家姐一边,不是数落我不体谅,便是让我忍一忍,就没有一回是向着我的。”
少年苦恼地搔着后脑勺,不熟练地宽慰,“说不准,他在家姐那一边也是同样替你讲话的。”
“所以啊,他里外不是人,活该!”
白隐玉:“……”
“他们姐弟二人患难相依着长大,吃了不少苦,这些我都知晓,用不着他老和尚念咒一般,每回都要再啰啰嗦嗦。”
白隐玉:“……”
“我也不是嫌弃大姐的生意不体面,我只是觉得她操劳了大半辈子,想让她早点享福,也正经寻个过日子的男子,生个娃娃。他倒好,怀疑我要把人推出去。”
白隐玉:“……”
“总之,只要将我与家姐摆在一处,他总是厚此薄彼,次次我都是被舍弃的一个。而我呢,为了他,父母亲眷乃至性命都可以不要。每每思及此,我就是郁愤难平,心中不平不甘。”
白隐玉:“……”
“那你为何执意嫁他,至今无悔。”
“……这人若是个没良心没担当的,我也不会要。”
白隐玉:“……”
小夫妻没有隔夜仇,马姑娘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心中憋闷,说说唠唠也便散了,不记恨。白隐玉安静地听着,午后又与睡醒的奶娃娃玩了一会儿,把自己买来的面具送他戏耍,待晚饭前便告辞了。
回程的路上,他捡着荒凉的偏僻小路缓缓前行,步子比下山时慢了不少也沉了不少 。走出未有多远,身后的脚步声也不再遮遮掩掩。
他虽走得慢,但一步未停,也没打算回头。
行至半山腰正遇到被打发来寻他的狼妖。
苍凌上来就扯他袖子,“你二哥来了,还带着一个长得溜光水滑跟他差不多好看的小神君。来了有一阵子,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你快些随我回去。”
白隐玉侧身躲开,止步不前。他是真没心思应付,可日前是他主动妥协,眼下若是逃避,他二哥的面子如何安放。况且,他或许高估了自己,也该尝试认认真真地相看个靠谱的人,而不是找山下的秀才来装模作样欲盖弥彰。
在狼妖的叠声催促下,他加快了脚步。刚爬上半坡,狼妖回头,“那人怎么还赖着不走?”
白隐玉目不斜视,“该走时自然会走。”
狼妖哼了一声,嫌他磨叽,撂下一句,自己先行快步跑了回去。
“你二哥让你去桃林,他说那里鸟语花香,乃幽会谈心的胜地。”
“哎呦,哪里滚过来的石头不开眼,摔死小爷了。”
等小狐狸吭哧吭哧走至桃林边,那二人正正好转悠一圈,迎了出来。
“小玉,过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苏青釉寒暄牵线之词方出半句,只见他身侧那位俊朗不凡的小神君蓦地面泛春色,几乎是丢了魂魄一般莽莽撞撞地直奔着他跑过来。
小狐狸懵了,二王子也始料未及。自家弟弟虽说艳冠六界无出其右,但这崇明神君怎么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高门仙脉,不至于如此轻浮吧?苏青釉试图阻拦,然而慢了半步。不禁心下不虞,此般见色猴急,实非良配也,看来还得继续为小玉物色稳重踏实之辈。品性最为紧要,什么出身、容貌,倒可以放宽些。
他正琢磨着,崇明神君已然从白隐玉身畔掠过,未做片刻停留,甚至目光也未分出半寸来。
狐族哥俩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直到那小神君仓促追逐的脚步倏忽停驻,随后传来惊喜又伴着些许委屈的少年音,“殿下,您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我去过凤栖殿多少回,一再扑空。居然在这里偶遇,您说这算不算千里姻缘一线牵?”
苏青釉乍然火起,回头瞪着白隐玉,“他没走?”
小狐狸讪讪,“就走了。”
“他们俩怎么回事?”
白隐玉心道,我如何知晓?大概好巧不巧,这小神君也是那画本子里写的思慕殿下的莺莺燕燕之一吧。不过,眼下他可不敢触二哥的霉头,不然苏青釉发作起来,弄不好这半边山头不保。
“或是旧相识吧。”
“没听他提过。”
“爱慕而不得,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自然不会主动提及。”
二王子沉吟片刻,方才理解白隐玉话中之意。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远处崇明神君的背影,怒火中烧,“什么东西!既然心有所属,在我表明来意之时,就该辞拒。妄图脚踏两条船,美的他!”
“一条他也没踏上呢。”小狐狸吐槽,“无谓与此般虚伪之辈置气,让他们自己掰扯去。掰扯清楚了,一同离开,不正合心意。省得咱们浪费唇舌,也不必得罪人,何乐而不为。”
白隐玉一顿巧舌,将二王子讲得愣怔,待他再要开口反驳,小狐狸直接上手拖人。
“走走走,人家久别重逢风花雪月,咱们非礼勿视。我那窖子里还藏了几坛百年桃花酿,今日便取出来孝敬二哥。”
“不是说没了吗?你竟然私藏。”苏青釉眸子霎时大亮,随着小狐狸往桃林深处走,“欸,不对啊,就这么便宜了他们?”他频频回头,身侧的小狐狸却梗着脖子向前,余光都不往回瞥一下。
“王八配绿豆,都不是什么好鸟,正适合!”小狐狸语意凉凉。
“也对。”二王子恨恨点头。
“他们,都……都瞎了眼,长得人模狗样的,眼神,不,不好。”三坛桃花酿下肚,苏青釉舌头打结,“我们小玉……多,多,多好,他们……配,配不上。乖,乖宝贝儿,莫急……二哥……定为你寻个,风,风华绝代,天下无双的,什么,嗝儿……战神,什么……神君,咱都不要!”
“好好好,都不要。”少年酒意上头,面泛红潮,语态娇憨,但细细端详开来,眸中蕴着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并无醉意。也是,这酒他喝了千八百年了,早已不是最初的三杯倒。
苏青釉的酒量也不差,只是贪杯,几乎将地窖里的珍藏搜刮一空,喝得醉眼朦胧。白隐玉将人就近安置在桃林深处的木屋里,通知了他大哥来将人领回去。把醉鬼收拾妥当,小狐狸立马开溜,他实在不愿意再被念叨。
有些事他自以为放得下,有些人他夸下海口忘得掉……原来不过是天各一方时的自欺欺人。
一股强烈的自厌自弃席卷而来,又不得不勉强压下。
暮色四合,夜风习习,一路从桃林踱步而出,酒气散去些许。
远处斑驳的树影之后,伫立着不动如山的身影,他刻意视而不见。
循着山路往回走,渐渐听到喧闹声。今日大约是个人间的什么节日,苍凌带着山间一众精怪崽子不示休憩,正在他院子外的空地上嬉闹。
“客人呢?”白隐玉问。
狼妖一琢磨,能被称为客人的到底是哪位。
“早走了,哭着走的,梨花带雨,跟个小娘们似的。”
“哦。”小狐狸神色恹恹。
“小玉,跟我们一起玩吧。”又一窝刚化人形的小兔子跟他没大没小。
白隐玉悻悻然,“玩什么玩,都什么时辰了……”他随意一觑,旋即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猛虎下山一般扑过去,气急败坏将小兔子手中的物件抢了过来。
果然……
小狐狸恨不能原地消失,心口绷着的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