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寒来暑往。越靠近凡间,时光流逝地愈发漫长,即便有仙家屏障加持,这山间日头依然温吞悠哉,仿佛被上界遗忘的角落,自有一番源远流长。
日子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回归平静,按部就班,水波不兴。
小狐狸依然懒于修行,成日里游手好闲,仗着“狐妖大王”的声望与殷实的家底,将山间万物支使得团团转,作威作福,招摇且抠门。但也仅限于家门之内,甚少外出。偶尔带着帷帽下山闲逛,听书喝茶,意兴阑珊。
初始,心中难免微澜。无论立场如何坚定,话说得怎样决断,些许怅然不舍总是免不了的。但他既然做了抉择,势必要想得开。于他而言,与其患得患失自我厌弃,不如快刀斩乱麻。对承曦来讲,危机四伏之中,无爱则无惧,无有软肋方才坚不可摧。
各自命运既然注定,无谓纠缠,徒增负累。
他自以为能够做到进退有据,心如止水……好吧,就算暂时做不到,随着旷日持久地磋磨着无有尽头的时光,早早晚晚定然古井无波,前尘尽忘。
过去的百载千年,不就是这般熬过的吗。
只要一别两宽,各自安好,那人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又怎么会出现呢,那样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的小殿下,已然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至此,仍被他不识好歹拒之门外……若是换做自己,小狐狸暗自揣度,至少炸掉半个山头,都算手下留情,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取其辱?
实情也的确如此,他时常百无聊赖地望向空空如也的山脚下,也不知是求仁得仁的心安多一些,还是口是心非的失落大一点。
矫情!从某一日起,骂了自己一句,他便不再瞧了。
就这样吧,该品的酸甜苦辣在前头仓促尽尝,往后千古八荒日月轮转,他这冗长的仙不仙妖不要妖的一生,大抵也不算白走一场。
时光跌跌撞撞地跑,四季来来往往地转,一切如常,风平浪静。
直到普普通通的一个傍晚,那最后化形的始终缺了一根筋的小兔子蹦到他面前,“小玉哥哥,山下有个人,是不是来找你的?”
白隐玉翻着话本,头都没抬,“什么人?”
小兔子抓耳挠腮,“就是,就是,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叫什么来着……”他一拍脑壳,“对了,天上的会飞的鸡。”
白隐玉懵了好半晌,“会飞的……鸡?”
小兔子翘脚趴到他的桌案上,絮絮叨叨,“同样都是化形,你们为什么都化这么好看,我……”
话还没说完,一道白光如闪电般从眼前划过,差点儿给他晃个跟头。
小兔子倒腾着短腿追出去老远,与迎面回来的白隐玉撞了对头。
“小玉,你去吃鸡了?”小兔子瞪着圆溜溜的红眼睛问道。
少年无可奈何地翻了个大白眼,“吃吃吃,就知道吃,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眼神不好。”山下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也无,哪来的什么人,什么鸡。
小兔子咂嘴巴,“我今日还什么都没吃过呢。”
“谁让你偷溜下山的?”少年不讲理地迁怒。
小兔子一个高蹦出去,撒腿就跑,“嘘嘘嘘,千万别告诉我娘。”
“兔崽子……”白隐玉恨地磨牙,又悻悻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瞧你这点儿出息!”
他原本只当做是小兔子认错人,也刻意不去深究自己小题大做的反应。
果然消停了许久,方才又出幺蛾子。
“小玉哥哥,小玉哥哥,”一群兔子精围上来,“给我们做花灯的哥哥在山下。”
“你们认错人了。”少年这回笃定。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必是瞅着个好看的便张冠李戴。
“错了吗?”小兔子们面面相觑。
“或许吧,”小三指着小八,“他上回便谎报军情。”
小八不乐意,“这一次你不是也瞧见了?”
小三游疑,“我也没瞅清楚,好像不是,那个神仙哥哥多精神啊,今日这人好似许久没吃饱饭似的。”
“你可真傻,神仙无需饭食。”
“谁说的?小玉的哥哥不是最爱鸡鸭鱼肉,他还带我们去过那镇子里的常鲜楼,别提多气派了。”
“对对对,他还爱喝酒呢。”
话题一下子就跑偏了,“小玉,你哥哥为何许久不来?”
白隐玉朝窗外虚望了一眼,“快来了。”那家伙若是顺利晋境上仙,不来显摆一通才怪。
此后许久,隔三差五仍有穿山甲、石头怪、山雀精……一惊一乍,少见多怪。其间,他也曾犹犹豫豫按耐不住,又下山确认过一回,照样空无一人,也不知是错过还是压根指鹿为马。
日久天长,便也麻木了。是与不是,又有何妨?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殿下闲来无聊恰巧路过,又与他何干?
即至是日苍凌收账归来,大呼小叫地跑进院子,一脸欠兮兮地,“你猜我见到谁了?”
白隐玉心里咯噔一下,“谁?”
狼妖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道,“那只……山鸡。”
少年握紧手中笔杆,半晌又松开撂下。
“你听到我讲话没?”狼妖在他眼前挥手,“装什么斯文,练了多久还跟鬼画符似的,浪费笔墨。”
少年难得没有炸毛,“嗯。”
狼妖一愣,反倒不知如何接了。
“那个……是来寻你的吧,你要不要……”
白隐玉摇头,他一时有些无措,苍凌不至于错认人,可那人为何还要前来?
“他可有说什么?”
“未有。”狼妖勉为其难,“要不,我替你问问去?”
“不必。”
苍凌满意,“那我把他撵走吧,怪碍眼的。”
小狐狸眼刀横他,“人家站在何处?”
狼妖不解,“山脚下,结界外。”
白隐玉连珠炮地呛声,“那碍着你什么事了?这山中规矩,不得骚扰凡间,不得欺行霸市,不得把自己的手伸太长,你是忘了还是在这儿住腻了?”
“切,你吃错药了,火气这么大?”狼妖莫名其妙,他可不吃口上的亏,径直怼回去,“我好心好意给你报个信儿,跟谁爱管你们藕断丝连,腻腻歪歪,不清不楚似的。”
“你,你!”小狐狸脱下靴子就砸了过去,“你才腻歪,你才不清楚!”
狼妖抱头蹿了出去,“你这就叫恼羞成怒,欲盖弥彰。”
“就你会四个字地吐是不是,”白隐玉一条腿蹦着追出来,“看我不把你的嘴缝上,哎呦!”一脚踏空,少年摔了个屁股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狼妖边跑边笑,“让你不识好人心,活该报应。”
“滚!”小狐狸,另一只靴子也飞了出去。
“啊!”一声惨呼,游历许久的老道士捂着额头,“大王,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了您?”
白隐玉没好气,“你怎么跑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老道士临走前顺了不少碎银子,自知理亏,讪讪地,“我这不是给大王报喜来了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狐狸脸比锅底还黑,咬牙切齿地,“喜什么喜?”
老道士一手继续扶额,另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掐算,“不瞒您说,我之所以千里迢迢赶回来,便是算到您红鸾星动,这可是命定之大喜啊。”绝不是因为银子花光了,坑蒙拐骗难以糊口。
“你……”白隐玉一抬头,余下的话断在舌尖。
老道士后知后觉,黏腻的鲜血留下来,糊住一只眼睛,他龇牙咧嘴地嘟囔,“报喜之日见血光,恐怕不是好兆头……”
小狐狸没有第三只靴子好脱,抓了一把土扬过去,“都给我滚!”
夜半三更,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底披上外衫,推门而出。隔着远远的雾障眺望山下,今夜那抹身影未曾匆忙离开,但也没有试图进入。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屏障之外,沉默而孤寂,不动如山。
小狐狸慌忙一瞥,落荒而逃。
打这一日起,有人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出现得也忒频繁了些。有时来去匆匆,有时一站便是几天几夜。
前日,小兔子精吃里扒外没良心,“小玉,托你的福,今日又有天宫的糕点吃。我们请他进来,人家说要得你准允。”
白隐玉面色铁青,“做梦。”
没过几日,苍凌扭扭捏捏,“那什么,之前我说的风凉话,你别往心里去。”
小狐狸语气凉凉,“怎么,你也吃了人家的嘴短?”
狼妖心虚地嘀咕,“吃倒是没吃,但上界的功法的确奇妙,我循着练了几回,修为突飞猛进,事半功倍。”
白隐玉无力吐槽,“走走走,甭到我跟前得了便宜卖乖,我不吃这套。”
少年打定了主意做缩头乌龟,你奈我何?
千算万算,他怎么也算不到,连他亲二哥苏青釉也摇摆不定。
二王子试探,“要不,你就去见上一面?”
以往承曦前来,甚少打扰,日前却一反常态,执意求见,被拒之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跟个门神似的,一站就是七七四十九日。
小狐狸神色恹恹,“该说的都说尽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说不准人家真有要紧事。”
“呵呵,”小狐狸抬头环视一圈,“你是不是高估了这座笼子?”
苏青釉搓了搓鼻翼,“那位毕竟乃战神殿下,你之前不是说吗,得罪不起。况且,我听说……殿下日前甫经几轮恶战收服东海叛逃余孽,观其形貌,这四十九日生熬下来,怕是吃不消。”
白隐玉目色凝重,“你不会也拿了好处,被策反了吧?”
“小玉,”跑腿传话的兔子精凑上前来插言,“话我带到了,可他仍是赖着不走。人家说了,除非见你一面。”
二王子火上浇油,“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弄不好还有意外之喜。”
小狐狸蹙眉狐疑,还不待追问,清羽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抱歉,打扰了,”清羽朝苏青釉执礼,“小玉,我与你说件事。”
白隐玉头疼,“姐姐,你不会也是来做说客的吧?”
清羽递给他一封请柬,“三日后,山下柳家公子正冠之礼,我恰巧路过,他们便着我带回,省得再跑一趟。不过,我未替你应允。去与不去,你自己个儿斟酌吧。”清羽将物件塞到他手中,叹了口气,转身带着没眼力价的小兔子离开。
“去吧,去吧,”苏青釉上杆子撺掇,“据说正冠乃凡人一生中举足轻重之礼,不容错过。”
白隐玉一语道破,“苏青釉,你有事瞒着我。”
“嘶,”二王子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没大没小的?”
小狐狸不依不饶,“你说便说,不然我即刻去问爹娘。”
苏青釉虚张声势,“你这孩子……”
白隐玉作势就要走。
“诶诶,算了,服了你了,”二王子认输,“几个月前,那人亲自拜访父王,求……求一物件。”
白隐玉沉声,“什么物件?”
苏青釉吞吞吐吐:“……那块陪葬的……残碎的隐玉。”
疯了吗?都疯了!
少年不受控地战栗。
苏青釉心疼地拍了拍幼弟肩膀,“父亲本不欲予之,谁知,谁知……唉!”他不胜唏嘘,“那家伙竟然豁得出去,他惊天一跪,差点儿招来天罚,六界震动,父王不给都不行。”
少年身子颤得厉害,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