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礼翌日来到天庭牢狱门外,他身无修为,脚步声不轻不重,门内少年明明听到了,却连眼帘也未掀一下。
小狐狸疲惫地倚墙而坐,如老僧入定一般,与以往活泼跳脱的少年判若两人。
容礼推门而入,斜睨片刻,也对,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任谁也是要转变一些的,要么拘谨后怕,要么破罐子破摔。
“我修为不高,身无法器,天降雷罚时昏死过去,不知为何没劈死我。再换一百个人问一千遍,也是如此。”狐妖阖着眸子,把他当做来往看客,敷衍地打发。
看样是后者,小狐狸的性子没那么容易被吓唬住。
容礼勾了勾唇角,清了清嗓子,“果真不知?”
白隐玉听出嗓音,倏地睁眼,瞳仁中闪烁着不示遮掩的戒备。
也好,时隔几日,从最初的震惊无措中抽离出来,又遭遇一番生死线上的敲打,有些事再不多起几个心眼,那可就是蠢到家了。
容礼一向不喜与蠢人打交道。
他坐到桌案对面的椅子上,不躲不闪地与之对视,他问,“你果真不知,还是不确定?”
白隐玉坐起身子,不客气地张口就问,“是我身上魔气的关系?”
容礼沉吟片刻,认真道,“我以为,大约不是。如我所料不错的话,你身上魔息乃被某种神族高阶法器或是法术束缚。雷罚乃天道凝力,神族术法无谓与之对抗。只有受到魔族气息攻击或是诱引,你身上机关方才会被触动,以至释放。”
白隐玉沉思,联系之前他被魔法附身的孩子攻击时的反常情状,似乎是这么个道理。那么,他于九道天雷之下安然无恙,非是天意,便只能是人力所为了。
他复又阖眸,眼前闪过的是承曦精壮的肩脊之上纵横的瘢痕,他数过,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九道。以往,那人身上更多斑驳痕迹,但业已浅淡,不甚清晰。昨夜,他于恍惚沉沦中抚上滚烫的肌肤,肿胀凸起的伤痕新鲜得令人不忍触碰。
白隐玉双手捂上面庞,放下来时,眸中泛起一汪深不见底的旋涡。
“怎么?”容礼戏谑,“感动?”
少年把腿盘在榻上,双手抱臂,保持着一个相对松弛却也抵触的姿势。
“扯平了而已,我不欠他。”
容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怨恨?”
小狐狸倦怠而平静,好像性子里的飞扬跳脱已被接二连三的意外褪得干干净净。他目光虚落在墙面上,乍看上去,十足落寞,出口的话却也并没有多么消沉绝望,只是大约在心中思虑了许久,字字平实中裹挟着清醒。他说,“凡事皆有取舍,被舍弃了便要心生怨怼,那世间岂不时时处处皆是愤恨不甘,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哪怕是一界凡人,就算心意相通,也没有义务摒弃一切,任何情形之下以我为先,何况是他。他先是这天庭的小殿下,是战神,是守护六界安危的神祗……最后才是自己。”
容礼静默片刻,“我该替殿下庆幸,一颗七窍玲珑心未赋草包。”
“哈,呵呵,”小狐狸颇为无奈地干笑了两声,“寻常情形之下,谁也不会转瞬之间判若两人。他返回天宫前后立场迥然不同,必然是遇到了难处,而我要活下去,大概令他难上加难。这不过是以人之常情所做的推断,有何复杂难判?”他冷哼了一声,“这九重天上习惯了自认为高人一等,天然地也以为世间万物灵智与地位相辅相成。殊不知,下界大智若愚者比比皆是,而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天宫之中,蠢材照样所处可见。”
这番无视高低贵贱的说辞,容礼并不陌生,之前且有一阵子因此甚是喜爱这小狐狸天不怕地不怕的率直性子。可若是有朝一日,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再回看顾过往言论,怕是会如一脚踏空般茫然……
你说,荒唐不荒唐?
容礼试想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何好笑?”白隐玉怒目。
“不是,哈哈,”容礼抬手致歉,“不是笑你,想到可笑之事一时没忍住,哈哈哈哈,哈哈……”
小狐妖好不容易酝酿出的练达世故,被这一笑搅得七零八落,顿觉泄气。
容礼笑够了,方才收敛,他似笑非笑地逗弄,“既然如此通情达理,那便在这里静候吧,待小殿下披荆斩棘,大抵……等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日也未可知。”
“谁稀罕。”小狐狸傲气。
“不稀罕?”容礼挑眉,“适才不是还替人家说话?”
少年目光没有一丝闪烁,“难处归难处,抉择归抉择。他选了心中所向,我虽不怨恨,但也不会原地等待,更不会回头。”
容礼严肃了几分,“当真?”
小狐妖斩钉截铁地翻白眼,“爱信不信。”
容礼一噎,旋即点头,“也好,那我便不必再绕弯子了,这是出行的令牌……”他从袖口掏出块羊脂玉牌子随意地扔到桌案上,“你拿着,待明日晌午,天宫热闹迎客之际,从萧条的西天门出去,没人会拦你。这牌子上附着法术,届时会将你平安送至下界。何去何从,随你便。”
白隐玉警惕地瞥了一眼,没有动作。
容礼无所谓道,“你是去是留,与我无关痛痒。这一趟,我乃替他人充当说客。风鸣将军,你见过的,他大约算得上这云山雾罩的天宫里,唯一真心为承曦冷暖祸福操心之人。他怕你留恋天上的荣华长生,赖着不走,请我来劝你审时度势,保命要紧。”
白隐玉将手伸向令牌,触及前一刻,容礼用十指压了压。
“我虽受人之托,但你我相识一场,有些话说清楚为好。这天宫即便乌烟瘴气,也非下界生灵想来就能来的。你已度雷罚,明面上没人会再寻你麻烦,便是有那暗地里兴风作浪之辈,风鸣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也会尽量护着,保你周全。”他环视一圈,“天庭之中,哪怕是这乌糟的牢狱,也算得上体面敞亮,灵韵充盈。你留在这里,不过暂时委屈一阵子,他日一旦小殿下坐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总会有你容身之处。但你若是主动离开,天大地大,生死有命,恐怕……”
“打住!”狐妖一把扯过玉牌,还是那一句,“小爷不稀罕。”
容礼起身,深深地望他一眼,“那便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等等。”他行至门前,还是不出所料地被拦下了。容礼波澜不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裂缝,淡漠的瞳仁中闪过浓重的杀意,可惜,背后的人无从察觉。
白隐玉站在墙角的阴影里,捏着令牌的手不自觉地使力,以至于温和圆润的暖玉紧紧地卡在掌心里。天庭大殿对峙那一日,他隔着很远,完全看不清天帝形貌,也未发觉其与容礼之间不可言说的关联。他只是将前前后后的事自行串联起来,一些忽视的线索模模糊糊指向一处。
他忍了又忍,理智不断敲打他的神经,他只是凭空怀疑而已,并没有任何佐证,最明智的做法是缄口不言,先离开这里再说。什么真相、报仇,不是他当下有能力做到的,不要冲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他若是忍得住,便不是他了。再是磨难催人成长,骨子里的年少意气仍在。
“是你做的吗?”他径直问出口。
容礼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是打算直接回头,痛痛快快地扔下一个“是”字,然后恶劣地欣赏对方的震惊痛恨与无可奈何。从被赋予魂灵的那一刻起,他不就是这样的吗叛逆、凉薄、卑劣、邪恶……他承载了所有见不得光的阴暗面,他的四肢百骸里充斥着逆骨疯血……
“是与不是,你奈我何?”容礼朝后摆了摆手,重复了那句,“后会无期。”
小狐狸执拗地伫立良久,直到再也听不见丁点儿脚步声,万籁俱寂。他不甘心地收起玉牌,颓然坐下。从始至终,挺着骨头说硬话,他不后悔,但怎能没有一丝一毫的踟蹰畏惧?
容礼进房前瞥了一眼,两个侍童皆不在,因而推门而入时觑到墙上膨胀的身影,亦无半分异色。
“俗话说,落子无悔,”他坐下,不紧不慢地揶揄,“龙王殿下此刻变卦,怕是来不及了吧?”
龙王从鼻子里哼出声,“此话应当我来问你。”
容礼不屑,“我等这一日如饥似渴,万死而不悔。”
龙王质疑,“那为何节外生枝?”
容礼不在乎,“黄口小儿,无足轻重。他本不涉纷争,还其置身事外而已。”
龙王听得好笑,“你一个为达目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没见你良心发现对哪具棺材忏悔,不过利用了人家而已,何必假惺惺愧疚?”
容礼本就心烦气躁,闻言冷冷地怼了回去,“魔亦有道,我处事自有分寸,不劳殿下指手画脚。再说,风凉话谁不会讲,您口口声声真爱绵绵,还不是为了一手遮天,步步踏在风神的禁忌之上。”
龙王大怒,“你强词夺理,我说过,谁待见那把高不胜寒的破椅子,我从始至终要的不过是所有人把信口雌黄的嘴闭上。”
“好好好,”容礼牙尖嘴利,“全天下就您一个情种,您轰轰烈烈矢志不渝,吾等凡夫俗子自愧不如,行了吧?”
龙王气得语不成句,“你你你……”
大战在即,友军不欢而散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对于向来自说自话,针尖对麦芒的双方来讲,无人在意。
空荡沉寂的凤栖殿中,承曦缓缓睁开双眸。
“殿下,殿下,”无忧喜极而泣,“您,您吓死我了。”
小殿下缓了片晌,任气息在经脉中循环游走过后,艰难地隔着衣衫伸手抚了抚肩头熟悉的锐痛,他沉重地叹了一息,“他,来过。”
无忧愣怔住,他想起那狐妖离开之前,虚弱却倔强地叮嘱他,“我没来过,我什么也没做,你给我留点儿脸面。”彼时,孩子不甚理解,但他暗自决断,若是殿下果真渡过这一关,他便知恩图报,就算是殿下逼问,他也守口如瓶。
可是,无忧欲哭无泪,不是他出尔反尔,殿下这就不是一个问句啊。
无忧唯诺之际,承曦慢慢阖上眼帘。有那么一霎无忧被骇住了,他从小殿下暗淡的眸光中心惊胆战地察觉,他似乎并不情愿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