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旧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见面便舞刀弄枪,直见了血,宫悯说出那话后,燕昭翎幽幽看了他半晌,阴鸷的眸中神色不明,唇一扬,在烛火下如来索命的恶鬼。
他道:“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你如今失势,本王得势,本王要如何待你,全凭本王心情。”
宫悯顿了顿,从前的燕昭翎,断不可能说出这番话,这些年他未曾去打听过,却也知道些燕昭翎的事迹。
少年时一人领兵三千突出上万人重围,一战成名,天下太平后,他回京后落下旧疾,身子骨一直虚得很,行事作风毫不收敛的狠辣,旁人皆说他这是遭了天谴。
燕昭翎也确实干了不少别人嘴里“遭天谴”的事。
不过宫悯一见他,他这脸色差是差,也有几分病态,身上还有一股子药味儿,他想起梦中话本说的那不能人道,视线不由往下一落。
燕昭翎注意到他的目光,剑从他的脖子划至他衣襟处,指他胸口,光洁的剑身闪烁过一层危险的光芒。
他问他瞧哪。
他这阴沉的脸色,似他一个答不好,就要给他来一个对穿,小漂亮长成了阴冷的大漂亮,不是好打交道的模样。
“王爷想要怎么处置,悉听尊便。”宫悯抬眸,眸中含着情真意切的情谊,“能再见到殿下……我心中,已是不胜欢喜——只是殿下看着瘦了许多,腰都细了。”
他深邃温柔的桃花眼中印出了燕昭翎的身影,惆怅中又带着点疼爱之意。
那拿剑的手一动,宫悯衣裳破了一道口子。
燕昭翎面色不明,跟被逼着吃了什么毒似的。
门口敲门声响起,外面下人来报,道有位姑娘带来太后口谕,道来寻人,燕昭翎扔下剑,走到了门外,宫悯松了口气。
今日宫中那一面,是两人多年以来的第一次相见,谁能想,再见面已物是人非,宫悯记得他当初走时,燕昭翎还是那小冰块脸的模样,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经历了些什么,长成了这模样。
那梦,又究竟是梦,还是未来不得而知。
宫悯只觉燕昭翎对他,应该是还记恨着那些过往的,白日相逢装不识,背地却是叫人把他撸到了这儿来。
燕昭翎没打算杀他,宫悯感觉得出来,杀猪焉用牛刀,他那一步步的动作,便是恐吓他,原以为皮肉伤许是逃不过的。
外头来寻人的姑娘是宫悯的人,今日在宫门外迟迟等不到人,等来了太后身边伺候的人,叫她来翎王府中寻人。太后是有头疼症,这几日他施以针灸疗法,才得以缓解。
捆绑在身上的麻绳松了,宫悯活动了一下筋骨,周到的行礼同燕昭翎道别,道听闻他身上有旧疾,要是不介意,下回为他诊诊脉象,调养身体。
迈出门槛之际,有人勾着他散落的黑发往后一扯,宫悯偏过头,对上燕昭翎狭长黑沉的眸子。
“你应该祈祷下一次,不要落入本王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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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没事吧?”红妱见府中出来一人,立马迎了上去。
“无事。”宫悯衣裳破了点,头发散了点,脖子上多了条伤,其余没什么地方受伤,他指腹抹了一下脖子,伤口只是皮肉伤,已经没出血了,只有些许的刺痛,“回去吧。”
红妱是他从家里一路带来的随从,是个练家子,本领不错,人也机灵,宫悯以往外出行医都会带上她。
当年宫家盛极一时,风头越高,越是容易被人当成眼中钉,彼时朝堂中风云四起,他父亲被卷进事中,身陷囹圄,幸得太后相助,才能让他与母亲迁移出京。
此次回京,是为还了那恩情。
年关才过不久,天气还冷着,过些时日是太后大寿,宫中要好生热闹上一场,这些时日宫里的下人已经开始忙着大寿事宜了。
红墙绿瓦的过道里,宫悯跟在嬷嬷身后进宫,几个小太监从他们身旁路过,行了礼,没走多远,身后一阵乒铃乓啷的动静响起。
一个小太监身体筋挛,口吐白沫,旁边的几个太监慌了神,围在周围。宫悯驻足回望,上前看了眼,叫他们散开些,他曾也医治过此种症状的人,检查一二,心下有了应对的法子。
宫中太监的命不值钱,他们见宫悯懂得医术,听了他的话让开了身。这小太监命硬,运气也不差,没多久缓了过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太监跪在地上叩头。
“不必。”宫悯顺手而为罢了。
这一小插曲叫宫悯去太后那处晚了些,太后知晓,也只道他一声心善,未曾责罚。
宫悯只在太后召见时才入宫,每回入了宫,都有太医随行,宫中太医都是正正经经自太医署考核进来的,大多不信赖他这徒有虚名的大夫,但近来太后顽疾确实有所改善。
不过很快,他们又听闻翎王病重,宫悯医术了得,得了太后青眼,太后派他去了翎王府中,为翎王看病,旁人对他霎时心生怜惜。
翎王什么做派,他们再清楚不过,听说有次一个太医上他府上为他看病,不过扎针时手抖了一下,那太医手指都被切了,事后还得为这翎王找补,不敢声张,只说是自己切菜切的。
“公子莫要担心,太后仁慈,翎王也是有这头疼症,疼起来夜不能寐,太后对这头疼症深有体会,所以对他也颇为怜惜。”与他同行的嬷嬷道太后还为了翎王暗地里寻了不少医师,她道她待会会在旁边看着,不会叫翎王伤了他。
宫悯和燕昭翎从前的龃龉人尽皆知,两人碰上免不了一番较量,公子哥玩的投壶、吟诗作对、跑马……两人都会争一个上下。
从前燕昭翎处处比不过宫悯,性子又要强,败了就再和他下战贴,下到赢了为止,多少会叫人感觉到针对之意。
前尘往事不过少年之气,如今两人已是天壤之别。
入了翎王府,上回来时昏迷,走时天黑,宫悯都没怎么看得清,这回跟着嬷嬷进到府内,才看出这府邸的气派,两人行至燕昭翎住的宅院,下人进入禀报。
“滚!”内室传出摔东西的动静,还有男子凌冽的声音。
片刻后,下人从屋内出来,道:“嬷嬷请回吧,王爷今日不见客。”
嬷嬷上前,与他商讨一二,道宫悯是太后特指给燕昭翎看病的,莫要辜负了太后好意。
下人又进去了。
宫悯垂着眼,听着这下人稳健的步伐,还有那身形,看得出是个练家子,这回那下人又出来了,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屋内,雕镂屏风后,男子一袭衣袍不整,小半片的胸膛裸露,侧卧在美人榻上,他端着酒杯放在唇边,黑色长发从身后倾泻而下,眉宇间染着散不去的阴郁,他眯着眼打量着嬷嬷和宫悯,视线直白。
“看病一人便够了,嬷嬷出去吧。”燕昭翎漫不经心道。
嬷嬷道她在这还能搭把手。
“嬷嬷也懂医术不成?”燕昭翎冷呵一声。
嬷嬷说会在这里面看着宫悯,却没抵得住燕昭翎几句话,绷着身子道在门外候着。
宫悯:“……”这嬷嬷未免也太不讲信用。
“宫大夫。”燕昭翎意味不明的念出这三个字,“还真是……久违,上次本王的话,你莫不是当做了耳旁风?”
宫悯:“不曾忘。”
上回走时,燕昭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祈祷不要落入他手里。
宫悯温声道:“许是我祈祷的心不诚。”
燕昭翎:“……”
宫悯把箱子放在一边,拿出脉诊来。他母亲是医学世家,家中并无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他这一手医术启蒙于母亲,上回烛火暗淡,燕昭翎又提剑指他,看起来生龙活虎,这回宫悯才看得清,他这面色,赫然病魔缠身,病得不轻。
“呵。”燕昭翎将手放上去。
宫悯垂眸替他号脉,燕昭翎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他,屋子里烧着炭盆,很暖和,燕昭翎的手却很凉,脉象也弱。
炭盆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这脉象不像是单单的旧疾,内里亏空似枯木一般,死气沉沉。
“王爷要是怜惜自己,就少喝点吧。”宫悯见一杯酒一杯酒的喝,喝的眼睛赤红,配上那苍白的面色,活像是嘴一张能吸人血。
燕昭翎转着杯子:“怜惜?人人都盼着本王死,本王又何不及时行乐。”
宫悯抬眸看了他一眼,燕昭翎忽而反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扯了他一把,宫悯往前一载,险些撞着他,和他脸贴着脸,燕昭翎轻佻的把玩着他下颚。
“你说对还是不对?”他问。
陡然和他这双幽深又染着红的眸子对上,换做旁人,怕是早已惊呼出声。宫悯望着他的眼,睫毛都未曾颤一下。
“在想什么?”
“王爷甚美。”宫悯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屋内传出摔碎杯子的动静,屋外的嬷嬷立马推门而入,叫着“公子”,见宫悯摔在地上,连带着弄倒了桌上的物件,燕昭翎握拳站在一边,沉沉的脸上气得面红耳赤,胸膛起伏不定。
宫悯起了身,气定神闲地拍拍灰,道了声无事。
嬷嬷见两人这不合之态,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穿梭了一遍。号了脉,宫悯给燕昭翎针灸了一番,燕昭翎捏着杯子,叫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不过神色从不耐慢慢的转为了平静,头疼似有缓解,周身气息还是不善。
夜深,宫悯回了住处,房中亮着烛火,他翻着手中的医术,此行他带的东西不多,只带了几本疑难杂症的医书,他向来目不忘,看过的东西基本上都能回想得起来。
思及白日里的脉象,那还是他头一回碰到这样的脉象,脉象虚弱又紊乱,宫悯一时没有头绪,脑子里浮现出燕昭翎说人人都希望他死的那张脸,眼神里透着一股令人胆颤的疯狂劲儿。
他按了按额角,想起那话本,话本里主人公与燕昭翎的第一次相见,便是在太后的寿宴上,里面的主人公与偏僻之处,不慎被二皇子爱慕者推下了池子,恰巧被燕昭翎撞见,燕昭翎下水救了人,发现了自己对那人有反应,被他引起了注意力。
太后寿宴……
这寿宴宫悯自是没法去的,之后几日,宫悯闲时就研究燕昭翎那脉象,将药方子都改进了好几回。
太后寿宴这日,宫中盛景空前绝后,管弦齐鸣,殿上觥筹交错,太后爱看戏,宫中还请来了戏班子。
宴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今日进出的太监也多,人又多又杂,离殿内不远处的园中。
宫悯穿着一身太监服躲在柱子后,皇宫中戒备森严,隔一阵便有巡逻队经过,宫悯今日入宫是道改进了太后的药方子,找了借口出来,这太监服也是寻宫中一小太监借的。
他不能在此处逗留太久。
人烟稀少之地,不远处桥梁下湖水清澈,泛着绿色光泽,没多久,那处真如话本所说,出现了一道身影,在桥梁上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湖面,似心事重重。
宫悯离得远,瞧不清楚他面上模样,只看得见他身姿单薄,看那身子骨,是个惹人怜惜的俊俏郎君。
“二皇子哥哥身边那小贱人究竟是谁?”
“查,给本少爷查!一刻钟内我要知道他全部信息!”
一名骄纵的公子领着仆人走了过来,宫悯的视野恰恰可将双方越走越近的人看得清楚,几人在桥上相遇,双方像是起了争执。
宫悯躲在柱子后,没多久,见那暗自神伤的郎君后退到了桥梁边上,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嘭”——湖水四溅,小少爷那伙人慌了神,片刻后,那小少爷手一摆,一行人离去。
水中的人影扑腾着。
燕昭翎呢?
宫悯迟迟未见燕昭翎的出现,扶着柱子往前侧了侧身,蓦地,他身形一顿,感知到了身后微妙的气场变化。
身后,有人。
一只手从他侧颈伸过来,宫悯闻到了一阵药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