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卡城最近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热闹事儿,花堡来了一个新面孔,是个男人,长得漂亮的男人,老板从来不养闲人,但男人住在这儿一待就是好几天,也没见让他陪客人喝杯酒。
“于老板这是被他下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我听说他被捡回来的时候身上好像受了伤,老板指不定是打算让他伤好了再去陪酒呢。”
“嘁,长得能有多好看?”
“你想知道啊?他今天出门了,你去门口那儿守着说不定能见着。”
“滚吧,我才不去看,唉——那边两个。”男人细长的手指指了指从门口进来的两个人。
那两人衣衫褴褛,大的牵着小的,身上都灰扑扑的,特别是小的那个,穿着破破烂烂,银色头发乱糟糟的,跟小流浪汉似的。
“这里不能随便进,你们哪个地方的?”
一大一小一同停下来,大的侧过了身。
“嗯?不好意思。”
“我这两天刚来,是你们于老板的朋友。”
“我住在那里面。”
聚在一块儿喝下午茶的几人没一个吭声的。
男人转过脸的瞬间,花园里的花都似绽放得艳丽了,不约而同的将他和传闻里的“小妖精”联想在了一起。
男人没有透出半点妖娆之气,五官俊美,声线低沉磁性,温柔似水,朴素的衣物都遮盖不住身上独特的气质。
“我可以进去了吗?”
没得到回答。
虞凡白朝他们笑着颔首,牵着小孩穿过了长廊。
买下小萝卜头只花了五个银币。
很便宜。
小萝卜头并不在乎自己被谁买下,当虞凡白牵着他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情绪波动,虞凡白解开了他脖子上的链条,他也没跑。
他带他回到了现在的住处。
房间简陋,地板和墙壁都是木质的,小孩身上味儿大,他让人帮忙提一桶热水来,坐在椅子上端详着他那张脸,这张脸有些脏,但那双狐狸眼形状,弧度……和邬烬简直一模一样。
邬烬的眼睛比较细些,眼尾挑起的弧度也更带些青涩灵动。
眼前这双更为稚嫩的眸子,长长的眼睫下覆盖着一层阴郁。
他看起来不太在意他的视线,身体却不自觉的绷紧了,紧张又防备。
前不久,他才咬伤了他新主人的手。
男人手上伤口没有包扎,牙印暴露在空气中,周围已经泛红泛肿,他拿余光瞥着,以往那个男人一定会揍他一顿。
察觉到男人在观察他,他瞳孔陡然控制着摆正了,目视前方。
“今年多大了?”虞凡白轻眯了下眸子,把水杯递给他。
他没接,站得笔直,比划了个十。
虞凡白:“嗓子不舒服?”
小孩儿小幅度地摇摇头。
不是不舒服,也不是哑巴,那就是对他还没放下戒备心,不肯开口。
虞凡白又问了他一遍他叫什么名字。
这回他看了他一眼,拿过水杯,沾了水,在桌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两个字,一个“鸟”,一个“火”。
“鸟火?”
“……”他没吭声,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虞凡白笑道:“那就叫你小鸟儿了。”
他抿了抿嘴,也没反驳。
还是不肯开口啊。
虞凡白问什么,他答什么,用的都是肢体语言,虞凡白支着脑袋:“我买下了你,你应该做什么?”
小孩儿看了他两秒,吞咽了下,干脆利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发出了第一道声音:“主人。”
这小家伙。
“叫哥哥。”虞凡白说,“现在不用急着跪,等我死了再跪我吧。”
小孩儿满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还真什么话都听。
门外,他托人烧的热水来了。
虞凡白给他擦了脸,看着那张脸在他面前变得清晰,脸上有些伤口,不算太碍事,这么一看,和邬烬更像了。
只是是阴沉缩小版的邬烬。
“会自己洗澡吗?”他问。
十岁,也该会了。
小孩儿点了点头。
虞凡白让他自己洗澡,起身出去了,也不怕他给溜了。
小家伙不是那个男人的儿子,那个男人也是从别人手中把他买过去的,收了没多久,见他一身硬骨头,吃饭还吃得多,不吃就闹事儿,觉得棘手才把他拉出来给卖了。
虞凡白就是那个冤大头。
冤大头本人不知道,也不在意。
银色头发,缩小版的轮廓,赫卡城——小鸟儿就是邬烬。
这里是赫卡城,是十年前的赫卡城。
它把他带回到了过去。
他曾经看到过一本手记。
时间的长河中,不同时段以同样频率运转,某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或许在另一个时空正在发生,回到过去,并非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时空错位吗。
虞凡白站在门外,后腰倚着栏杆,轻舒一口气。
还真是不巧,这个时间段的“他”,正好经历家中巨变,进行着一项封闭任务,和外界断了联络。
这和记忆中一样,因为在两天前,他试图过联络他自己。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邬烬洗完了,他套上了干净衣服,一头过长的银发有些狂野,还在往下滴着水,
银发下稚嫩的脸庞紧绷着,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指令。
“去把头发擦了。”虞凡白说。
他转过了身。
虞凡白眯着眼看着他背影。
邬烬同手同脚。
虞凡白唇角翘了下。
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心思城府再怎么深,还是没长大后那么会掩饰。
也没长大后那么爱笑。
小邬烬拿着毛巾擦了擦头发。
毛巾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他捡起来抬手正要往脑袋上放,虞凡白说了句“等会儿”。
他手臂僵在半空。
“毛巾都脏了,擦两把那头发就白洗了。”虞凡白说。
男人走近了。
邬烬呼吸停滞。
他紧张着,戒备着可能随时落下来的拳头。
一只大掌盖住了他脑袋顶。
“换一块去。”
邬烬捏着那块毛巾,转过身,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跑去换毛巾去了。
虞凡白去倒水,回来见房间里多了个人。
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男人伸手去捏小萝卜头的脸。
“唉……”虞凡白都没来得及阻止。
下一秒房间里响起了一声哀嚎。
男人是这儿的老板,他穿着一身长衫,眼角湿润的捧着多了个牙印的手,小萝卜头很会找靠山,咬完一溜烟的跑到了虞凡白身后。
“于老板,你怎么来了?”虞凡白腿一抬,小萝卜头跟黏他腿上了似的,也跟着上来了。
于老板说:“听人说你带了个孩子回来,过来看看,可别什么不明不白的人都往我这儿带。”
“我要个人伺候。”虞凡白说。
于老板道:“我这儿大把的是人。”
虞凡白笑道:“我钱都给你了,养不起贵的了。”
他身后的小萝卜头仰头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低下头,在心里算了笔账。
买一头牛要二十个银币,一只猪要十五个银币。
他比猪还便宜。
他不贵。
“他这口牙也忒狠了,不像会伺候人的。”于老板说。
“于老板多担待。”虞凡白道,“他不太习惯被人碰。”
“看在你面子上,我就不跟他多计较了,”于老板揉着手,说,“你要养就养着吧,不过得看好他,别给我惹事儿啊。”
门一关,虞凡白掐着邬烬的脸,小萝卜头闭上了眼睛,睫毛颤得厉害,虞凡白好笑道:“这会儿知道怕了?你怎么见人就咬?”
邬烬见男人没想揍他,眼睛才睁开了一点缝隙。
男人没有和他算账的意思,掐了两下他的脸蛋儿,便松开了他。
邬烬咬人似条件反射的防御机制一般,一有人靠近他,碰他,他张嘴一口就啃上去,跟个野人似的。
掌心下的脸都没多少肉,虞凡白盘算着得给他弄点吃的。
小萝卜头面黄肌瘦,脸上青紫交错,打眼一看就像是受了不少虐待,一路蔓延到了衣领里边,虞凡白让他把衣服脱了。
邬烬捏着衣摆,身形僵硬。
他要让他把衣服脱了再教训他。
这样不会脏了衣服。
干净的衣服很少,他不想在他身上花钱。
所以不能脏了衣服。
脱了衣服,哪怕抽得皮开肉绽,也没关系。
他垂下眼帘,把衣服脱了,身上比脸上严重多了,青紫得没一块好皮肉。
或许是因为怕坏了脸,更不好卖个好价钱,脖子上被锁链勒过的红印子也破了皮。
虞凡白:“过来。”
萝卜头一脸阴沉,揣摩着这个男人会怎么折磨他。擦完药,萝卜头脸上阴云散了。
上完药,男人又随意地掐着他脸,让他张嘴,往他嘴里喷了点东西,苦苦的,带过刺痛感。
“下次再咬人,就把你这一口牙拔了。”虞凡白似笑非笑道,“脏不脏。”
邬烬舔了两下嘴。
邬烬怕生得厉害,虞凡白去哪儿他跟到哪儿,虞凡白也不太看他跟没跟着。他看过去,小萝卜头会紧张。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到了夜里,邬烬困了,男人坐在桌边整理东西,他瞄了两眼,自己拾辍拾辍,在床边蜷缩着身体,靠着床柱子。
虞凡白回过头的时候,他已经打起了鼾。
他走过去把人抱起来,轻飘飘的身体,没多少重量,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虞凡白一动他,他便醒了。
“把脸和手擦擦,换个衣服上床上去睡。”虞凡白指了指床,说,“那儿是睡觉的地方,知道吗?”
邬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说:“那里我不能睡。”
“是主人睡觉的地方。”
“我是主人的狗。”
稚嫩的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平静,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死寂。
这是他今天以来说得最长的一段话,虞凡白一顿:“谁跟你这么说的?”
邬烬眸光平静,说是那个男人说的,他踹他肚子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小鸟儿。”虞凡白蹲在他面前,“你是人,不是狗,我呢,是你哥哥,知道吗?”
“当然,你要想叫叔叔也行。”他意识到小萝卜头对自己的自我认知出现了一些问题。
在这种地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出现这种情况似乎并不稀奇。
萝卜头不知道听没听懂,看着他的脸,半晌,点了点头。
他睡着了。
虞凡白站在床边,在这张脸上看着邬烬长大后的影子。
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邬烬当初为什么会一直盯着他看。
——没有别人。
他没有撒谎。
最后看到的那张脸,是前有未有的惊慌失措,狰狞,令人心生怜惜。
愉悦犯大反派变成了阴沉小反派。
还真打小就长了张反派脸。
是个当反派的好苗子。
虞凡白不知道他的干涉会不会让邬烬的生命轨迹发生什么改变。
他不是属于这个时间段的人。
不该多管。
-
男人没有对他动手,也没有大声呵斥过他,让他睡在软软的被窝,给他吃热乎乎的饭菜,摸着他的脑袋笑盈盈的说吃多点儿长得快。
他每天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房间里,大多时候,他不太管他去哪儿,不用链子拴住他脖子,不用鞭子抽打他的身体,他让他不要随便给人开门。
在男人走后,中午他要是回不来,会有人来这间房外送饭。
那人敲了门,会把饭菜放在门口。
在没人的时候,那扇门会打开一条缝隙,伸出一只手,“嗖”的把饭菜端进去。
虞凡白快没钱了。
他身上值钱的没几样,长身体的小孩儿很能吃,还得吃点好的,日常消耗便会快些。
花堡到了晚上营业,很是热闹,这里面挂牌卖艺,干的营生也只算是擦边表演,于老板背后有人,一般人不敢为难这里边的人。
于老板给虞凡白介绍了一个男人。
这天他回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了,花堡开了门,于老板让人把他叫到了二楼的一间房,里面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姓熊,长得也跟熊似的魁梧,“于老板,你这是唬我呢?”他哈哈笑道,“这小白脸能长得是挺好看的,你说他能打,怎的,是床上能打炮啊?”
“他这人说话就这样儿。”于老板对虞凡白道了声,“这是熊哥,你前阵子不是跟我打听能赚钱的渠道?他那头能赚的也不少,不过到底是不如在我这边轻松。”
熊哥在这一片势力不小,他说要跟他赚钱,那得能打,豁出命的能打,“你真能行?”
“行不行的,试一试就知道了。”虞凡白道。
熊哥今天过来喝酒,和他聊了两句,让他明天跟他一块去看看场子,虞凡白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打开了门。
门内的萝卜丁还没睡,趴在床底,看到是他,才慢慢的从床底爬出来。
每天他没回来,萝卜头就不会睡。跟家里养了只猫似的。
邬烬忙前忙后,端着盆子给他倒洗脸水,那小身板,虞凡白都怕他把水撒了,“放那儿吧,我自己来。”
水打湿了邬烬的衣袖,邬烬抿抿唇,听话地站到了一旁。
他在床底钻了一身的灰,昨天也是。
虞凡白觉着得把床底打扫一下了,他给他擦了手,“给你买了点东西,去看看。”
邬烬和长大后的样子很不一样。
他大多时候是沉默的。
也许也因为并没有人能够和他说话聊天。
他从袋子里拿出了两本书,封面充满童趣的画有些旧了,是虞凡白在小摊子上淘的货。
“识字吗?”他问。
萝卜丁脸上也瞧不出喜不喜欢,表情上一脸严肃。
他点了点头,虞凡白随手指了上面一个字,问他读什么。
“心。”他答得斩钉截铁。
虞凡白笑了下,认字缺斤少两只认一半呢。
“念。”虞凡白指尖在书上那两个字划了下,“想念。”
邬烬的眼珠子跟着他的手指动。
“意思是希望能够再次见到的那种感觉。”虞凡白说,“像……我见不到你,很想你,这种感觉就是想念。”
邬烬眨着眼看着他。
他轻笑了声,抬手盖了下邬烬脑袋:“算了,睡吧,明天再教你。”